第9章
大三的時候,嚴玖就讀的生物工程系開始往更艱澀的方向深入,他得比從前更加投入學習中。大花在某個雨夜突然消失,加上嚴玲外派到西藏的時間延長,守着這個空蕩蕩的家實在太寂寞。因而他只偶爾會在周末抽個半天時間回家拿衣服,其他時間一概宿舍教室食堂三點一線。
這樣規矩的生活按道理是不會再跟那個讨厭自己的人再碰上了吧?
可命運總是在你就快要習慣平靜的時候,掀起波瀾。
深秋的某天,男生宿舍樓發生了一起跳樓事件。當時嚴玖剛從教室自習回來,一個人體就在他眼前重重砸到地上,嚴玖呆站了好一會,看着白花花的腦漿和深紅的血液混在一起流向自己,兩眼一黑,就再也沒有了意識。
再次睜開眼的時候,才發現自己不知什麽時候被送到了醫院。估計是因為夜深了,病房裏只有他一個人,房門緊關着,外頭連走動說話的聲音都沒有。
嚴玖打了個寒顫。
他最怕的就是醫院,尤其是沒有人陪伴着的時候。
也不管自己身上還穿着病服,從床上跳下來就要往外跑。
然而拉開房門的時候,他絕望了。
房間亮着燈,走廊卻一片漆黑,只偶爾有儀器發出的紅點在閃動,這種情況說是正常才怪。真是怕什麽來什麽,嚴玖猶豫了好一陣,還是決定關上門,等天亮了再說。
爬回床上,縮進被子裏,只希望天快點亮起來。
房門突然發出了巨大的悶響,像是有人在那東西撞擊。
嚴玖趕緊開始念隐身咒,念着念着,腦中突然浮現男學生腦漿迸裂的畫面,他緊咬着下唇,因為太緊張,竟把嘴唇給咬破了,一點鐵鏽味在嘴巴裏蔓延開。
他并不知道,他的血此刻就像是最醇香的酒,破了封,就會引來無數饕餮。
本來因為隐身咒而減弱的撞擊聲變得更加激烈,甚至連窗子那邊都發出了指尖摩擦玻璃的尖銳響聲,嚴玖死死閉着眼,猶如抓着最後一根稻草般,反複不停地念着隐身咒。
後悔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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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有人在他耳邊問。
後悔,當然後悔,無數次他被吓得屁滾尿流的時候,他都後悔自己為什麽不去找那些天師學習術法。然而,天亮以後,那些後悔又敗給了恐懼。
外婆的警告,被厲鬼撕碎的小夥伴,未知的世界,令人作嘔的怨氣,正因為都看得到,嚴玖比任何人都要害怕這些東西。
他以為自己可以通過躲避,熬到了再也看不到的時候,這個世界就與自己再無關系。
可為什麽?!為什麽都成年了,這些東西還與自己糾纏不休!
大門被撞得搖搖欲墜,玻璃也發出裂開的聲音,嚴玖不明白為什麽隐身咒失效了,他無法控制住自己的恐懼,悄悄掀開被子,差點被出現在眼前的女鬼給吓得肝膽俱裂。
他見過無數醜陋的鬼怪,但這麽近距離對視,還被對方伸手抓住脖子絕對是第一次。
那是個下身還拖着臍帶的産婦,臍帶後趴着一個嬰孩,産婦像是遛狗一樣拖着自己的孩子,陰森森地抓住嚴玖的脖子,陰氣滲入少年的脖子裏,冷得血管都像要脆裂開一樣。
“唔……放開……我……”被勒得淚水都飚出來的少年吃力地抓到了床上的枕頭,狠狠地朝産婦砸去。
“好香……好香……”女鬼的聲音忽遠忽近,但那一縷縷像是被血水浸濕透的頭發漸漸靠近嚴玖,即使被枕頭砸中,也絲毫不能阻擋她靠近他的頸項。
……這是要吸血的節奏麽!
什麽時候吸血鬼也有MADEINCHINA了?
嚴玖拼命晃着腦袋,就是不讓對方靠近自己的脖子,好不容易掙脫了對方的手,一直拖在後面的嬰兒居然已經爬上了床,張開一口根本不符合設定的獠牙朝他撲來。
“滾開!”少年再次展示兔子急了也會咬人的本能,滾下床後,不知從哪裏來的力氣,讓他一下子掀翻了上百斤重的床,爬上來的死嬰被壓在床下,發出尖銳的叫聲,被臍帶牽連的産婦也無法再向前一步,只能憤怒地揮舞着長長的尖銳的指甲。
玻璃已經破裂開蜘蛛網紋一般的裂痕,嚴玖腦中一片空白。他四處瞄了一眼,看到床頭櫃上還放着一個熱水壺,于是繞開産婦,抓起熱水壺,拔開木塞,打開窗子就朝外面潑去!
他也不知道熱水對鬼怪有沒有用,幸好,外頭傳出了受創的吼叫聲,玻璃嘩啦啦地全都碎了,卻沒有任何鬼怪沖進來。
嚴玖用手背抹去眼角的水汽,想了想,還是拉開房門沖了出去。
反正這房間已經沒有任何防禦價值,他還不如趕緊離開醫院。
外頭仍舊是一片黑暗,穿着病號服光着腳的少年一路摸着牆壁,即使偶爾摸到一些冷冰冰的軟綿綿的東西,他也強忍着恐懼,一邊流眼淚一邊朝外頭走。
“小弟弟,你去哪兒?”一個病房外,站着個白發老人。
“你的血很香啊……”另一個病房外,站着個胸腔被打開的男人。
嚴玖捂上耳朵,繼續念着自己的隐身咒。
唇瓣的傷口其實愈合得很快,當他的血被自己舔幹淨後,那些鬼怪又好像再沒看到他了。
少年摸了半天沒找到樓梯口或電梯,猜想自己要麽是被鬼打牆,要麽是進了另一個空間,他不懂咒術,只能等天亮了。
嚴玖摸到大廳的護士臺裏,抱着四肢,蜷縮在臺下,一邊念咒一邊期待天亮。
不知過了多久,走廊突然傳出一道沉重的腳步聲,嚴玖身子繃得更緊,咒語始終沒有停過。
腳步聲在經過護士臺的時候,突然慢了下來,嚴玖緊緊閉上眼,不讓自己大腦去想象外面站着的會是什麽東西。
那東西突然發出一陣嘶啞的笑聲,陰森,寒冷,像是來自地獄。
嚴玖終于忍不住睜開眼,結果看到那個腦漿開裂的學生正飄在半空,一臉恐懼地看着那個東西,在發現嚴玖後,突然朝他伸手,嘴裏只說出了兩個字“救我”,魂魄就被扭曲着吸到了護士臺的另一邊。
……到底發生了什麽!
嚴玖寒毛豎起,連呼吸都刻意壓抑了許多,那東西像是沒看到男學生剛剛的表情,吸收了他的魂魄後,沒做久留,慢步離開了護士臺。
不知念了多少遍隐身咒,哪怕是口幹舌燥,眼冒金星,他都沒有停止。
當他周圍的黑暗漸漸散去,燈光亮起,喧鬧的人聲在身邊響起,他才松了口氣,在護士們的驚叫聲中,鑽出了護士臺。
他想回宿舍。
回到那個安全的地方。
少年洗了把臉,正準備穿上鞋子回學校,突然從玻璃破碎的窗子外,看到樓下一道熟悉的身影。那人穿着白色短袖,深藍色緊身牛仔褲,配上一雙黑色馬丁靴,雖然不華麗,仍舊耀眼得像正午的陽光。
你這種廢物,除了會保命還能做什麽?
……他能的。
他從來都不是為了保命而自私的人,他能做的事情很多啊,雖然他救起的都是已經死掉的人,但是,他至少做了不是麽?
嚴玖從櫃子裏拿出自己的手機,翻開喬夏留給自己的電話。
他是廢物,但絕不是自私的廢物。
喬遠連續兩天咳嗽,今天實在被保姆念叨得不行,這才跑來醫院看病。
從他出師後,像是為了彌補失去的童年樂趣,開始沒日沒夜的打游戲,還經常半夜三更出去跟楊四殺鬼,這種颠三倒四的生活,身體再怎麽好也有垮的一天。
這次只是簡單的感冒,喬遠拎着單子,準備回去随便到藥房買點藥應付,誰知就看到了從電梯上下來準備回學校的嚴玖。
早就發現了他并且打算悄悄地走人的少年一對上喬遠的眼睛,立刻此地無銀地閃躲開視線,并加快了逃跑的腳步。
哼,廢物。
喬遠并不打算追上去揍人。看他臉色蒼白眼眶發黑的模樣,追這種弱雞有什麽意義?
只是他還真的遵守諾言,懂得躲開自己。
嚴玖跑出醫院,回頭沒看到喬遠,這才松了口氣。這時候喬夏已經等在門口,看到他狼狽的樣子,有些好笑:“一晚都沒睡?”
“……嗯。”少年乖乖地點頭,并将昨晚看到的情況一一複述。
“昨晚刑偵大隊的人去過現場,那位同學因為失戀而跳樓,臨死前還留了遺書,自殺理由成立,現場無他殺痕跡。”喬夏将照片遞給他:“你确定是他?”
照片裏的人面容清秀,看起來就是個普通學生。嚴玖搖搖頭:“我只記得他摔死時的樣子,跟照片上差得有些多,不能确定。”
一旁的沈郁陶笑出聲來。“也是,你能看到的都是人死後的樣子,那模樣是差的有點多。”
喬夏幹脆抽出最下面那一張,是昨晚擡到醫院前拍得現場,這回的照片簡直就是恐怖片,嚴玖看了眼就不敢再看:“對,是他。”
“他的屍體現在還在停屍間,走,我們去看看魂是不是真的不在了。”喬夏拉着他要回醫院。嚴玖有些畏縮:“我,我是不是可以不去……我也幫不上忙……”
沈郁陶看他害怕的模樣,笑着摸了摸他的腦袋:“別擔心,現在是白天,回頭我幫你請個假,你多休息幾天都行。”
你們警察幫我請假,這合适麽?
可喬夏拉着他的手完全沒有松開的跡象,嚴玖再不甘願,還是跟着一起去了。
喬遠剛走到醫院大門口就看到自己堂哥跟嚴玖在一起,立刻皺起了眉頭。
“你來這裏幹嘛?”堂哥堂弟幾乎是同時問對方。
喬遠瞪着嚴玖,因為生病而積的肺火都燒到了他身上:“你又惹了什麽麻煩?你這種膽小鬼,怎麽哪兒的命案都跟你有關系。你就不能自己解決?除了會叫家長叫警察叫老師,你還能幹什麽?”
嚴玖一句話都不反駁,垂着頭,眼簾遮住了眼底的不服,默默跟在喬夏身後。
喬夏斜眼看了下兩個小孩,不明白自己堂弟幹嘛對一個乖巧的小孩有這麽大的意見,冷聲斥道:“他昨晚在這裏受了一晚的驚吓,你別再欺負他。如果不是他報案,昨晚的跳樓就會以自殺處理,他什麽都沒做錯,你才是該閉嘴的那個。”
嚴玖有人撐腰,也沒太高興。
再多的委屈他都承受過,這一回,他也不需要向任何人辯解。
因為這些人都是一樣,他們的不快樂,他們的憤怒,他們的指責,因為都與他們自身無關,發洩到別人身上後,就再也不會想起。
喬遠皺眉:“什麽跳樓?”
沈郁陶看兩人之間的氣氛怪異,就将昨晚嚴玖的經歷複述了一遍,喬遠聽完,又瞪了嚴玖一眼:“那你自己怎麽不說?”
嚴玖還是不說話,甚至沒跟他對視。
喬夏插話:“跟你沒關系。我們要辦案,能幫上忙就過來,幫不上忙就走開。他現在的作用比你大多了,小少爺。”
喬遠眼睜睜地看着嚴玖始終一言不發地走進醫院——那家夥一只鞋子還穿錯了,穿成了醫院的拖鞋。看了一會,轉身還是跟了上去。
沈郁陶吃驚地看着他,喬遠也不說話,就一直這麽跟着,好像也不想讓嚴玖知道。
少年一直走在前面,小聲地,沒什麽精神地跟喬夏介紹情況,那些他假裝看不到的,他都清清楚楚地說了出來。
喬夏聽到最後,甚至有些訝異地回頭跟沈郁陶對視了一眼。
這孩子,似乎總愛逃避,事實上,他看得到一切,甚至記得起一切。
喬夏忍不住手搭在他的後背,讓那個微微躬起的背部挺起來一些。
跟在一米外的喬遠抿着唇瓣,盯着那個不再發抖的肩膀,緊皺的眉頭終于松開了些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