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1-

時間定在了這一刻。

其他人的臉上開始露出或羨豔或驚訝的神情, 而被看熱鬧的對象從戚麟變成了那個傳謠者。

那男生此刻窘迫的不停左右看, 只盼望着有人替自己解個場。

向來好脾氣的班長這時候都頗有些不悅, 冷聲開口道:“我記得你上次千米長跑都沒及格,這後空翻什麽的,就別想了吧?”

這話聽着是在勸他別亂來, 可其中的擠兌直接讓其他人都哄笑起來。

戚麟看着他,擡眸道:“這麽好的機會,你不敢要?”

跟這人比唱歌跳舞, 比體能技巧, 那都跟欺負人似的。

不,跟弱者比什麽都像在欺負人。

那人一臉惱怒地瞪着他, 恨聲道:“給我時間,我也能練成你這樣!”

“好啊。”戚麟點頭道:“我等着?等多久?”

“不用等了——”平老師拎着一摞體操圈大步走了進來, 瞟了那幾個人一眼,反問道:“期末考試争口氣吧, 別再跑我辦公室求我改成績了。”

剛才起哄的那幾個此刻臉上青一塊白一塊的,心裏尴尬的要死又不敢公然逃課,現在在教室裏每分每秒都頗為煎熬。

當初那些戲谑又審視的目光全都移到他們自己身上, 就跟激光刀似的在卸掉他們的自尊。

班裏的小圈子從來都是跟風搖擺, 他們被集體孤立也是遲早的事兒。

江絕瞥了他們一眼,跟其他人一起回到了隊列之中,準備開始上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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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該。

院裏的審批因為領導出差的緣故,要到明天才能下來。

他們上完課以後頗為默契的哪兒都沒去,徑直回了宿舍。

前腳江絕剛開門開燈, 後面戚麟就業跟着回來了,手上還拎着一袋新鮮的草莓。

門和窗簾一關,被暴露的不安感又降了下來,連呼吸也放松許多。

“水果店老板又拿了個新本子叫我簽名。”戚麟湊過去和他一起洗草莓,動作頗為利落:“我感覺他就跟蹲獵物似的等着我。”

江絕頗為自然地俯身任他喂了一個,在旁邊摘着草莓蒂:“這是第幾個本子了?”

“第三個——樓下保安那簡直都想給我開周邊店了。”

“對了,今天門口還有人送好些個生日禮物來着。”江絕動作一頓,想了想道:“你的生日是在——七月份吧?”

戚麟昂頭想了想道:“對,那基本上都是我最累的一天。”

要開粉絲會,要錄感謝視頻,要在微博把那些轉發的大咖一條條的回複感謝,中午粉絲會開完晚上還有業內的酒會。

這已經不是在慶祝他這個人的生日,而是慶祝‘戚麟’這個符號而已。

過去一年裏,江絕和戚麟過生日的時候,他們兩都忙得壓根沒想起來要發短信祝福。

江絕十二月過生日時還在專心熟《星途》的劇本,戚麟今年是忙着《鎏金鑰匙》的本子,能抽空睡個飽覺就是禮物了。

他們把草莓洗幹淨放在小碗裏,又泡了兩杯大麥茶,靠在一起閑聊喝茶,感覺就跟度年假似的。

這兩天一過,一個回去拍打戲,一個回去開始拍綠幕片段,睡前能不能打個電話互道晚安都是未知數。

戚麟靠着江絕的時候,哪怕沒有抱着他,整個人也會放松到毫無防備的狀态裏。

他捧着小瓷杯吹着熱氣,好奇道:“你為什麽會選擇演戲?”

江絕吃着草莓,想了想道:“和我媽媽的理由一樣。”

“演戲……可以讓我體驗到其他人的人生,進而更明白自己想要怎樣的人生。”

演聰明反被聰明誤的市井小民,演數歷大悲大喜的權宦,演求而不得郁郁而終的多情人,去感受他們真實的呼吸與心跳,去理解他們或沉郁或激烈的情感。

在演戲的時候,每一個情節都好像是自己不曾選擇的人生。

江絕不會苦苦哀求着老板不要開除自己,不會在分崩離析的婚姻裏強顏歡笑,可當他以別人的靈魂經歷這一切之後,會更堅定自己想要走怎樣的路。

因為我經歷過你們的每一個選擇,所以才會更明白自己要的是什麽。

戚麟抱着杯子靜靜地聽他說完,半晌道:“好像真的是這樣。”

有的演員可能一輩子出不了戲,演了一個郁郁寡歡愛而不得的角色,後半生都為情所苦。

可像江煙止這樣的演員,她出了戲就真的不會回去,現實中做的許多選擇都和那些成名角色大相徑庭。

她會在職業生涯的巅峰激流勇退,會花好幾年去國外學珠寶設計,在人生的任何年齡段裏,想做什麽就做什麽,不被媒體與輿論所桎梏。

江絕既繼承了白憑的深刻與書生氣,又承襲了母親的清醒與自我,才會成為今天這樣有趣又嚴肅的人。

“你呢?”江絕給他喂了一個草莓,好奇道:“我感覺你如果只做歌手,也可以很有成就吧。”

“我考表演系,或者是演電影……在一開始,确實只是感覺這是個很有趣的新選擇。”戚麟想了想道:“可是遇到你以後,很多想法都在改變。”

他坐直了一些,開始講述有關自己的故事。

戚麟原本按照父親的設計,可以在國外當完練習生以後回國出道,也可以學習經商,未來進入SPF或者其他公司成為高管。

但那天他去救助流浪貓的時候,被路人随手抓拍到照片,誤打誤撞的成為了網紅般的獨角獸少年。

後來又去參加選秀綜藝,再憑借創作和彈唱能力毫無懸念的奪冠。

“于是就做了四年多的偶像。”戚麟回憶着過去,只感覺時間過得實在太快了:“我在很長時間裏,以為這輩子就這樣了。”

哪怕是在國外的街頭散布也會被尾随偷拍,要應付數不勝數的通告與節目,去哪裏買一聽可樂可能都會被困個十幾分鐘去簽名合影,就好像一只不得不被所有人薅毛的狗狗一樣。

大家薅毛不一定是因為喜歡他,在很大程度上……也只是為了滿足自己而已。

“然後你就遇到我了。”江絕抿了口茶道:“我要是公開親你一下,醜聞下一分鐘恐怕就可以上熱搜了。”

戚麟轉頭看向他,笑着半天沒說話。

“遇到你以後,”他輕聲道:“我才覺得,我也有天賦去闖蕩其他的領域。”

“我才會覺得……我是值得被照顧和被尊重的。”

他已經很多年裏習慣了頗為功利的環境,哪怕當初拜托江絕教教自己,第一時間也想的是如何公平的利益交換——可以給課時費,可以給資源,好像別人對他好肯定都是為了什麽。

江絕從頭到尾,都平和而無所求。

他照顧他,給他講戲,陪他一起補作業,都僅僅只是因為他們是朋友,而不是因為他是戚麟。

戚麟在他面前,可以胡鬧可以撒嬌,永遠都不用繃着人設和笑容,考砸了都能在宿舍裏臭着臉生自己的悶氣。

這一切固然與家世背景都有關系,卻也已經彌足珍貴了。

江絕在這一刻觀察着他的神情,莫名地感覺自己還不夠懂他。

到底還是沒有感同身受過。

戚麟就好像是從暴風雨中闖進巢穴的一只飛鳥,羽毛濕透渾身狼狽。

他與他分享着巢中的溫暖與安寧,自己卻也離呼嘯的暴風雨越來越近。

飛機票又是聯排的座位。

他們在下保姆車之前,都在後排手牽着手,溫存地交換了最後一個吻。

在下車的那一瞬間,距離分開,各自拖各自的箱子,哪怕在候機室裏也不會依偎在一起,重新做回克制而友好的朋友。

三天已經結束了。

白憑和江隼在等待着他們。

江絕把行李箱交給了助理,自己徑直去了白鸾城內。

還有三個小時,等天黑了之後,就要開始拍龍祝之吻了。

他重新坐回梳妝鏡前,開始解決發套之類的各種事情。

正在畫眼影的時候,江煙止拎着一個玩偶似的東西出現了。

“看看這個。”她把懷裏的東西舉了起來。

這玩意兒甚至稱不上玩偶——它就是綠色的一個梯形狀棉桶,上面貼了幾個亮片。

“這個是……”江絕隐約有種不好的預感。

“這個是你今天的對戲對象。”江煙止笑的頗為幸災樂禍:“這就是天龍呀,要摸摸龍頭嗎?”

江絕深呼吸了一刻,伸手摸了一下這綠棉桶。

死氣沉沉的,連眼睛都沒有畫。

他知道這是怎麽一回事——到了電影屏幕上,它将是有鱗片有長角的蒼龍,從雲端盤旋而下,最終被他捧着的那一方龍血玺召出真身。

它會是聖潔的,威嚴的,神秘而帶着奇幻的美。

在美術師的設計裏,連一口獠牙都會逼真到想讓人躲避。

問題在于,單純目前而言,這龍頭就是根綠木頭似的東西。

“我盡力。”他摸着那道具,頗有些找不到感覺。

江煙止在今晚只用扮演一個匆匆趕來的旁觀者,連臺詞都沒有兩句,更不用對着綠幕找感覺。

她提前踩過點,此刻坐在旁邊笑的頗為玩味:“而且旁邊會有大鼓風機。”

江絕摸道具的動作一滞,轉頭看向她道:“幾臺?”

“三臺。”江煙止半開玩笑的補充道:“你得站在一堆鏡頭和鼓風機的中間,就別想着借助環境入戲了。”

他從前在話劇舞臺上學的那些,此刻确實作用不大。

江絕知道這是親媽在打預防針,可真的等服裝化妝全部搞定去了片場之後,才明白這件事有多麻煩。

整個祝龍臺被設計成海螺狀回旋上升的結構,鏡頭會在黑夜裏拍攝,不僅有上千根明燭熠熠閃耀,還會有上千人的絲竹筝鼓在同一時刻共鳴。

可問題在于,在實際拍攝中,無論是一圈圈下跪叩首百姓的高呼聲,還是遠處完全是當個布景的絲竹班子發出的聲響,都會消失在鼓風機強有力的噪音裏。

江絕要穿着寬大的長袍迎風而立,長發蟒袍都被真龍降臨的狂風吹得不斷搖曳。

然而龍是假的,雲也沒有,一切都只能靠腦補。

丞相大人站在高臺上靜默着找了一會兒感覺,然後發現完全沒有感覺。

遠處江隼正快步走來,身後還跟着個拿着高杆的道具師。

那杆子起碼得有四五米長,上面粘了個綠色的小球。

“這個就是天上龍在飛舞盤旋的目光指引,”江隼在臺下大聲道:“目光要跟着它走!”

江絕注視着那個在高處晃來晃去的小綠球,深呼吸着點了點頭。

-2-

天氣一冷下來,風就跟在冰河裏浸過一樣,吹得人想打個冷顫。

伴随着夜色西沉,一波又一波的群衆人員換好了戲服,開始緩慢又混亂地在臺下等候。

江絕一個人站在高臺上,身旁還有攝影機的滑行軌和鼓風機,厚重繁複的長袍似乎并不保暖。

他甚至在九月份就穿了秋衣秋褲,就差再貼兩片暖寶寶了。

高臺上雖然時常有大風,但不一定能聽話地按照導演想要的方向吹,一臺鼓風機放在最高處吹他,兩臺鼓風機放在中心點吹臺下跪着的人,一但啓動就跟裝修現場似的,吵得人連自己說話都未必能聽清楚。

臺下的人其實還好,可江絕是要同時關注遠景裏信號燈的提示,以及那小綠球由近到遠的飛舞,在噪音正中心完成表演。

光是等臺下人全部到齊就位,再等副導演扯着大喇叭把戲講一遍,江絕就已經凍的兩腳發麻了。

“先拍一條過一遍!”江隼拿着話筒道:“A區B區準備!”

江絕伸出手接過道具師的那方龍血玺,發覺這回連玉玺都被弄成了一綠方塊。

他端着那塊輕飄飄的海綿,不斷地自我暗示。

這是玉玺這是玉玺這是玉玺……

這玩意兒到底哪裏像玉玺!!

“準備确認!”

鼓風機全部啓動,一陣風對着他就噴過去,被吹起的長袍開始如同好些人拽着他往後走。

“三!”

臺下烏壓壓的群衆演員終于站齊了一些,所有綠幕道具也全部就位。

“二!”

江絕看着更高處晃晃悠悠的小綠球,心想體驗派是真沒可能了,只能靠方法派硬來。

“一!”

澹臺洺端着那一方玉玺,看着暮夜之上的雲端,一臉虔誠地跪了下來。

那方玉玺實在太過沉重,連高舉過頭頂都頗要費些力氣。

雷電如霹靂般打過,整個祝龍臺上光影猛地一閃,連蠟燭都被猛地吹滅了好幾盞。

在下一秒,臺下的無數百姓突然發出驚呼聲,有好些人甚至舉起手來指向天空,陸陸續續地跪了下來。

風勢越來越大了。

澹臺洺緩緩轉過頭去,看見了九重天上若隐若現的游弋身影——

那長龍看起來是如此的靈活又神秘,連搖擺的長尾都如游魚一般。

江絕端着那方海綿跪在那裏,凍的膝蓋都快找不到感覺了。

“定格——來換角度拍!表情不要變!”

搖臂和固定軌道上的攝影機開始同時改變角度和位置,而遠處表示天龍方位的小綠球還在盡職的上下擺動揮舞。

“繼續——來,念咒!”

澹臺洺的臉上露出難以置信的狂喜神情,愈發将那開始流光溢彩的龍血玺呈在高空,開始高聲念出祝詞——

下一刻,場上的光影幾度變化,連帶着閃電再次不斷劃破夜空!

越來越多的百姓趕赴過來,一邊高喊着真龍顯靈啦,一邊納頭便拜。

無數人聚集在高臺之下,哪怕狂風大作不止也不肯離去,全都跪在那心悅誠服的磕頭。

從遠處,那綠木頭似的道具被杆子舉過來,開始在江絕的頭頂高處不斷游移。

江絕眼眶都紅了,朝聖般的跪在那裏,将那方綠海綿塊放在膝前,開始高聲呼喚真龍降臨人間。

“切近景!”

“互動!要和天上的龍有情感互動!”喇叭裏傳來江隼的聲音。

江絕注視着天上跟跳蚤似的竄來竄去的綠色方塊,竭力表現出情真意切的神情出來,連手和身體都被凍的顫抖起來。

好冷啊,這風吹得連腳指頭都感覺不到了。

“很好!表情很真摯!繼續拍!這裏要有特寫!”

龍血玺似乎察覺到異獸的降臨似的,開始散發出金紅色的光芒起來。

澹臺洺望着在盤旋着靠近自己的蒼龍,跌跌撞撞地站了起來,被大風刮的踉跄了一下,抱着玉玺往前走了一步。

那龍終于在風煙迷霧中露出真面目來,淺金色的獸眸驀地睜開,注視着這臺上人的存在。

澹臺洺深呼吸一口氣,又往前走了一步。

“走走走——來準備互動!”江隼在監控屏前高聲道:“道具!道具再過去一點!來開始接觸!”

偌大的綠棉桶試探着靠近他,而江絕也緩緩擡起了手掌。

臺下隐藏的信號燈變紅,越來越多的群衆演員開始擡起頭來,見證這驚人的一幕。

在那大道具的一角終于接觸到他掌心的那一刻,旁邊的攝影機開始順着機軌開始不斷的旋轉——

“現在開始拍旋轉式的神态特寫!來燈光和表情同時變!燈光打暗再打亮,注意角度!”

江絕任由那掌心碰觸着那道具,不斷自我催眠着尋找不同變化的表情。

旁邊的推攝影機的轱辘聲混雜着猛烈的風聲,附近的光線忽明忽暗,晃得人頗有些眩暈。

“注意角度!來繼續!”

他已經變化表情兩分鐘了。

這臉簡直和臉譜一樣,要把各種情緒都重複的過好幾遍——

在熒幕上,這是在受到龍吻時的那一瞬間的感受放大式慢鏡頭。

但真正剪輯哪個表情,剪輯出什麽效果出來,全部都要聽導演和視覺組的意思。

“好!再來一條!”

然後就這一幕戲,從下午七點拍到了淩晨兩點。

江煙止提前給他備了兩壺姜湯,在十二點的時候就全都喝完了。

拍電影不管刮風下雪,就是要在幾百條幾千條裏找最好的一段,電視劇可能一天能對付完兩集,可電影能一天拍完四幕都已經是效率超群了。

江絕凍到最後,才明白為什麽不弄塊綠石頭,而是弄個綠海綿。

如果是冷冰冰的石頭,他可能這個時候連舉起來的動作都支撐不住,更何況還要裸着雙手。

弧狀軌上的攝影機跟推磨似的轉了好幾圈,連舉杆子的道具組人員也換了好幾輪。

江絕跪在高處,被狂風吹得意識都有些模糊,卻隐約真的看見了龍。

他的感情在恍惚間與澹臺洺在重合和共鳴着,仿佛真的看見那銀鱗金眸的蒼龍自九重天外蹁跹而來,在那一瞬間觸碰過了他的掌心。

宛如被神祗祝福了一般。

-3-

戚麟沒想到武打戲有這麽難拍。

他平日裏看電視劇裏那些演員扇耳光都是借位,自己演的時候也不敢下真力氣。

白憑平時笑眯眯地相當好說話,真在監控屏前說不過就是不過。

要踩,要踹,要出拳,揍上去就是實實在在的打,拳頭都能擦破皮。

虛晃一槍哪怕演的再像,也要推了重來。

“再來,用力。”白憑簡短道:“踹過去的時候朝着臉,不要有任何猶豫。”

你哪怕只是猶豫一秒,擔心會不會打傷人家,那也是出了戲。

戚麟深呼吸了一口氣,在聽到打板聲的那一刻再度擡腳襲向那個黑人。

對方顯然沒打算再拍一條,立刻一個掃拳接狠踹,連帶着把他撞飛了老遠。

戚麟一個彈跳就從被動的角色裏翻過來,靈活又不失淩厲的回擊過去,一個翻跳鎖死他的脖頸,肩頸手臂同時用力,讓那壯漢直接硬挺挺地瞬間斃命。

“咔噠——”

戚麟聽見這個聲音的時候,還以為是真把人家脖子掰壞了,心裏慌了一瞬間。

“這條可以,過了。”白憑站起身來,忽然看出哪兒不太對勁:“你胳膊怎麽了?”

剛才還在裝死的黑人演員睜開眼睛,麻溜的去旁邊喝冰啤酒去了。

戚麟看了眼自己的胳膊,忽然意識到左臂不太對勁。

劇烈而尖銳的疼痛這時候才後知後覺地湧上來,疼得他有些說不出話。

“脫臼了——叫醫生!”白憑皺眉道:“你坐下來,別動。”

剛才那一瞬間因為爆發的力量太強,加上錯了一下力道的施加點,他的整個大臂和肩膀直接脫臼了。

醫生匆匆趕了過來,看那少年被疼得臉色蒼白直冒虛汗,低聲道:“有點疼,忍一下就好了。”

他直接上手一推一拉,生生把關節又推了回去——

“嘶——”戚麟這時候連眼淚都快疼出來了,愣是沒叫出聲音來。

過了就好,過了這一條就不用再拍了。

“辛苦辛苦。”白憑在旁邊接了冰袋,幫他敷着肩側:“過幾天就好了。”

“這幾天不要提重物,不要過度使用左手和左臂。”醫生幫他檢查了下身上的其他區域,叮囑道:“有什麽不舒服的随時叫我。”

“嗯,謝謝。”

戚麟深呼吸了一口氣,卻仍然放松不下來。

這種腫痛比痙攣感還要折磨人,動或者不動都疼得人說不出話來。

還好沒有骨折,如果骨折了會更麻煩。

旁邊的場務和其他劇組人員匆匆跑過來确認情況,副導演在旁邊不太确定地開口道:“那威亞明天再吊?”

白憑看了眼戚麟,詢問道:“很疼的話,這些戲份我們推到下周再拍。”

“沒事的,”戚麟忍着不适感道:“我休息一天就好了,明天可以吊威亞的。”

白憑不放心地看了眼他的肩膀,又去和醫生溝通情況。

戚麟從之前練舞骨折之後,就一直沒有再受過這種罪。

他試圖撐着拍後面的戲份,但被白憑強行拎回酒店休息。

“表情很爛,休息好了明天再拍。”白大導演冷着臉道:“別硬撐着,不舒服就直接叫醫生。”

戚麟一個人坐在酒店房間裏,有種突然天上掉餡餅的感覺。

胳膊從脫臼到被接上只過了五分鐘,畢竟醫生一直被白導要求在片場随時待命。

他今天居然能按時睡覺了……簡直跟高三學生突然放假一樣。

腫痛的不适感依舊陰魂不散,戚麟打開手機想了一刻,還是想去見一眼江絕。

他現在應該還在片場裏吧。

戚麟猶豫了一下,還是換了一身衣服,準備過去找他。

閑聊幾句或者撒嬌要抱抱,怎樣都好。

他想看到他,就像想接觸陽光與新鮮的空氣一樣。

哪怕是腦子裏想到江絕,連疼痛感都會減輕幾分。

電梯一直停在一樓,上來的頗慢。

戚麟在等的過程裏頗有些無聊,打開手機開始翻微博。

點贊和@都堆了幾十萬條,也不乏有些黑子又開始瘋狂私信刷車禍圖。

他看了眼電梯樓層,開始搜索就江絕的名字。

然後就出現了《星途》的預告片。

“——越羽,你真的忘記這一切了嗎?”

那病房中的少年面色蒼白,看着荒唐的一切連呼吸都為之一滞。

“我不是越羽,我不認識你們。”

他攥緊床單,竭力躲避那些鏡頭和眼睛。

“請你們出去。”

電梯門開了,但戚麟沒有進去。

他低着頭看完了一整條預告片,看完了由他扮演的偶像或春風得意或驚恐不安的每一幕。

人物和角色完美的融合在一起,角色天然為劇情而生,連半分脫戲的感覺都沒有。

他演的太好了。好到自己看預告片都忍不住看了兩遍。

評論區已經有幾百條評論,互相打聽着這個面生的演員是誰。

再過兩個月,江絕的身份,恐怕就會變得截然不同了。

戚麟看着鏡頭裏那個俊美而又陌生的面孔,許久沒有眨眼。

他關上了手機,轉身回到了房間裏,開始安靜地一個人默臺詞。

江絕坐在鏡頭外面,看着母親在昏暗的燈光下和老戲骨演對手戲。

他以前不肯承認一些事情——比如母親那句‘等你會了再教你’。

他內心總覺得,好像如果承認了自己其實還沒有學會,就不配做她的兒子。

江煙止從來沒有表現出這個意思,可他卻偏執的不肯輸給她,哪怕她實際上就是比自己強很多。

想要超越父輩的這種心态頗為複雜,但也說不上是一件壞事。

江煙止和其他老戲骨對戲時,雙方都完全是舒展而又放松的。

他們能夠輕而易舉地代入進角色裏,開始以角色的內心去說各種超越劇本本身的臺詞。

導演和編劇對這種改詞的行為完全沒有意見,定多會考慮下哪裏應該再剪輯一下。

可是江絕做不到這一點。

他只能把劇本中的角色演出來,在來白鸾城之前甚至沒法感受到劇本以外的畫面與情緒。

不得不說,來這裏拍電影,片酬和名氣都是次要的。

他在這裏,哪怕是被江隼盯着寫了一摞小論文,都可以說受益匪淺了。

江絕靜靜地聽着他們清晰明亮的臺詞,觀察着每個人的動作,開始醞釀之後被女皇刺殺的那一幕。

等他們現在拍的這一條過了,就該拍這一段了。

電影因為統籌浩大繁雜,所以總會打亂順序——劇本上寫的是123456,可拍起來的順序極有可能是425136。

想要演好,就要不斷地切換不同劇情時期的不同狀态,用最飽滿的情感來對待這項工作。

他摸了摸懷裏那個綠棉筒,心想這次是真的要被親媽捅一回了。

當初來試鏡時是對着空氣演,感覺還不明顯,這一次要含着血包說臺詞了。

“停——下一條,江絕準備!”

劇組人員快速沖過去收拾布景幫忙補妝,江絕放下手中的臺詞本,清空了腦子裏多餘的情緒,再度走到了鏡頭前。

江煙止擡起下巴任由其他人幫忙補頸側的底妝,瞥了眼兒子道:“準備好了?”

江絕掂了掂那把利劍,感覺還挺沉的。

“話說回來。”他看向她道:“我想在被刺殺以後,掙紮一下。”

江煙止長眉一挑,從容道:“好,我配合你。”

伴随着一聲打板,那長劍驀然刺了進去。

澹臺洺只覺得心口一寒,喉頭的血在下一秒就冒了上來。

極端的疼痛在某一刻達到頂點,眼前開始泛起不真實的白光,連他的嘴角都開始流淌猩紅的血。

他不由自主地跪了下來,身體開始喪失溫度和力氣。

死亡從未如此真實過。

那女皇握着劍柄,蒼老的面龐上帶着狠決的冷意。

“疼麽?”

澹臺洺眼睛發直的望着她,想說句什麽,可聲音都已被滿口的血嗆的說不出來。

他怔怔地低頭看了眼胸前淋漓的血,又看向那個把他打成至妖至孽的女皇,竟像不信命似的狠狠往旁邊動了一下,像是要掙脫那柄把他釘死在命運上的長劍。

沒想到駱玄華冷厲了臉色,在此刻竟握緊了劍柄,在他掙紮的那一刻用力又捅進去了一點,兩人動作上的狠意和撕扯直接讓大片大片的血噴湧而出。

澹臺洺吐出一大口血來,眼睛裏開始泛出嘲諷的笑意來。

“您……得償所願了。”

他緩緩揚起頭來,在這一刻毫無保留的望着她。

江煙止在這一刻,突然被這眼神刺的回過神來,連自己的眼神都下意識地帶了一分懼色。

她從來沒有見過江絕露出這麽狠厲又嘲諷的眼神。

就像把傷口徹底撕裂開,露出裏面外翻的血肉一樣。

這樣直接又滿是戾氣的眼神,看的她甚至接不住下面的詞。

任何人被這樣動物般的眼神盯上,都會有想避開的本能。

澹臺洺在這一刻,笑的蒼涼卻又決絕。

他甚至擡手撫上滿是鮮血的劍刃,任由幹淨修長的手指被污濁的血染遍。

駱玄華眼神一緊,竟松手往後退了一步,任由那長劍貫穿他的身體。

他明明已經快要死了,場面卻好像是自己在被抹殺一樣。

生命在一分一秒的流逝,連氣息也越來越紊亂。

澹臺洺大口的呼吸着空氣,卻始終脊梁挺直,不肯就這麽倒下去。

他盯着那人前雍容端莊的女皇,聲音嘶啞而渾濁。

“我不該存那半分溫情,沒有把事做絕。”

痛意已經讓他無法保持跪着的姿勢,身體如同斷了線一般猛地一墜,卻又被強行控制住,脊梁撐得筆直。

“您覺得呢?”

駱玄華根本沒有想到自己會被反問,此刻死死地盯着他,卻說不出來一個字。

她根本沒有底氣再與他多言一詞,只盼着他趕緊死。

“祝您……”澹臺洺的意識越來越模糊,可瘆人的眼神不肯消散。

“祝您……日夜安眠,不恨此生。”

下一秒,他如同斷了線的風筝一般,竟就這樣墜落了。

駱玄華跌坐在地上,仍恐懼地喘不過氣來。

那雙眼睛仍然睜着,就那樣帶着令人驚懼的笑意凝視着她。

“來人——”她厲聲吼道:“來人——”

“停!”江隼起身揮了揮手:“拍的相當好啊,都不用改了——就這條哈,收工休息!”

江煙止此刻有些喘不過氣來,在回過神的那一瞬間把還癱在地上裝死的兒子給拎起來,略有些驚慌的确認他是真的還活着。

“媽?”江絕被她晃得都有點眩暈:“你沒事吧……”

江煙止抽了一下他的腦袋瓜:“你這眼神跟誰學的!”

平時要再敢用這法子看她,跪家裏的搓衣板去!

江絕摸着腦門一笑,小聲道:“效果還行嗎?”

“你還改詞!”江煙止深呼吸道:“我現在都覺得瘆得慌!你個小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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