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市一中
Weny,
我怎麽得意忘形了,這麽重要的線索!
但是咱倆約好的,畢業之前你不能打聽我是誰。
還是回歸正題,今天練的這首曲子好難,我手都要斷了。我媽還一直在旁邊監督我,你說她多久才回來一次,見到我就只管問我琴練得怎麽樣了。
我已經很努力了,可離她的目标還有好遠,真不知道能不能堅持下去。
Weny,你安慰安慰我吧,你一安慰我,我就又有動力了。
——Mask
S市一中有一百二十年的歷史,除了後來新建的主教學樓,絕大部分都保持了最初年間的建築風格,環境優美,宛如園林,再加上常年傲視群雄的升學率,算得上S市一張響當當的名片。
宋惟寧坐了40分鐘公交車,當車上除了司機已經再沒其他乘客時,終點站的前一站也到了。
宋惟寧抱着睡眼惺忪的佑安下車,站在站臺往前看,不遠處就是學校的正門,除了門前這條擴寬一倍的水泥路面,一眼望去似乎什麽也沒變。
星期日下午,連高三生都被特許放半天假,從圍牆外聽着,學校裏安安靜靜的,只有風吹樹葉的沙沙聲,宋惟寧知道那是來自操場旁邊的古槐。
大門有門衛,以宋惟寧現在的身份自然是進不去的,但是學校西面教職工家屬區門口常有人出入,保安管的松,要進去不難。
宋惟寧循着印象,果然輕松混進了家屬院,不過意外的是,家屬院和校區相連的鐵門居然也改成了崗哨,有人在門口守着,一臉嚴肅地查證。
宋惟寧站在那,略有些失望地遠遠望一眼圍牆另一側,兩棟高聳的新教學樓。
“肉肉你看,那就是爸爸以前上學的地方。”
“喔~上學~”佑安似懂非懂,咬指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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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惟寧把他的手指撥開,“才睡醒又餓了?”
這附近應該有個小賣部,他打算去看看有什麽佑安能吃的東西。中午的工作餐米飯偏硬,佑安只喝了點粥,不太扛餓,再加上每次午睡後,宋惟寧都會給他吃水果當下午茶的。
記憶裏的小賣部還在老地方,一棵銀杏樹下搭着個綠棚子。棚子角落一臺可稱上古董的小電視,播放着與昔時不同的廣告詞,墊着碎花棉墊的竹躺椅悠悠輕晃,發出細微的咿呀聲。
店面還是袖珍的,櫃臺只夠站一個半人,外面的架子上擺着幾樣常見的水果蔬菜,裏面架子上則是副食日用品,花樣品類仿佛沒有變過。
幾年如一日,除了老板娘趙淑芹頭發花白,證明時光流逝。
“師娘!”宋惟寧對着櫃臺喊了一聲。
“哎——誰呀?”
當年才五十出頭的趙淑芹已年近古稀,站起來時腿腳動作倒不含糊,但似乎眼神不太靈便了,扶了扶老花鏡,“這孩子,怎麽周末還沒回家?”
宋惟寧笑,朗聲說,“師娘,是我,惟寧!”
“誰?”趙淑芹一推眼鏡,愣愣瞧了足有十多秒,直到宋惟寧把自己的眼鏡摘下來,這才一拍掌,堆開滿臉的笑紋,“哎喲,真是惟寧啊!”
“師娘,您還看着店呢?張老師呢?他已經退休了吧?”
趙淑芹嘿嘿一笑,擡起滿布皺紋的手,又一次扶了扶眼鏡。
“我這不是閑着沒事兒嘛!老張呀……他回去拿點東西,哎我這就打電話叫他,他知道你回來肯定高興壞了!”
趙淑芹顫巍巍轉身,摸索自己的躺椅,“咦……我的手機呢?”
“不、不用忙了,師娘,我是順路過來的,待一會兒就走了。”
想到七年前,宋惟寧到底心中有愧,他還沒想好該怎樣面對從前的恩師。
“啊?這麽急啊,”趙淑芹很是遺憾,“我還說留你吃個飯吶。”
“不用麻煩了師娘,我……我下次再來,親自上門拜見師娘和老師。”
而且他也太失禮了,一時興起光想着過來轉轉,卻忘記還空着兩只手,什麽東西也沒帶。
趙淑芹嘆氣道,“你這孩子,總這麽見外。”
宋惟寧不好意思地笑笑。
“爸爸~”佑安怯怯喚了一聲,雖說大人講話不能插嘴,而且對面的還是陌生人,但他的确饞了,已經盯着臺上黃澄澄的香蕉流了好一會兒口水。
現在實在等得受不了,終于忍不住伸手拉拉宋惟寧袖子,“爸爸~”
他這一聲比剛才那聲大,趙淑芹也被吸引看過來,“喲,這小娃娃是你兒子呀?好乖喲!”
老人看見萌萌的小包子,歡喜得不得了。
“嗯,他叫佑安,小名肉肉,”宋惟寧抱起佑安,“肉肉,這是奶奶。”
“嗯……奶、奶……”佑安小聲喊了句,就把臉躲到宋惟寧耳朵後面,光露個小屁股。
宋惟寧有點尴尬,趙淑芹卻主動表示理解,“嗨!小孩子都怕生,沒事兒~我家那孫子小時候比他還認人,除了他媽誰都不要……哎對了,你媳婦兒呢?大周末的,沒和你一起來呀?”
“呃……她有點事。”宋惟寧含糊其辭。
“哦我明白啦!”趙淑芹像是讀懂了什麽,呵呵一笑,“當年我就說你這孩子,那麽溫吞的個性,将來找媳婦肯定是被管的那個,老張還不信,這回可服我了吧?”
宋惟寧暗暗松口氣,微赧地笑笑。
“師娘,我想買點香蕉,”無論如何,先岔開媳婦這個話題,“就要這一把吧。”
“好嘞!你呀以前總愛往我這兒跑,不過我可記得你不怎麽吃香蕉的吧?”
趙淑芹絮叨着,把香蕉裝袋,卻不上秤,還抓了一把牛奶糖放進去,直接遞給宋惟寧。
宋惟寧愕然,“師娘!您這……”
“拿着,我給我孫子的,你說了可不算。”
宋惟寧心頭一暖,張了張嘴卻不知該說什麽好。
“快拿着,再墨跡呀我可打電話叫老張頭出來逮你啦!”
宋惟寧為難,到底還是拗不過,接下那個大袋子。
“謝謝師娘。”放下佑安,宋惟寧剛剝開一根香蕉,小朋友就搶到手裏,歡歡喜喜抱着咬掉小半根,腮幫子迅速鼓成兩個小球。
趙淑芹在旁看着,突然就嘆口氣,“我瞧出來了,你現在還不大想看見老張頭,你放心,我不和他說。”
聽見趙淑芹的話,宋惟寧內心的自責愈發強烈,“是我對不起老師。”
“傻孩子,有什麽可對不起的?”王淑芹搖頭,“老張雖然遺憾是遺憾,但這麽些年了,前前後後他帶過多少畢業生,卻唯獨只把你的課堂筆記一直保存着。”
“……”宋惟寧完全沒想到,他只知道他的筆記當年被老師複印說要當範本,他沒有拿回來,準确說是決定出國的那一刻起,他什麽東西都抛下,就孑然一身地走了。
但卻不知道,那些滿滿字跡算不上漂亮的東西,竟在他想不到的地方,被默默保存了這麽多年。
宋惟寧低下頭,無法再看趙淑芹,他覺得自己真的太不像話了。
“老張說,你是他最喜歡、最驕傲的,不管去了哪裏,都是他的學生,不會變的。”
老電視的廣告還在繼續,音樂交織的是屬于年輕一代偶像活力洋溢的話語。這樣的話語裏夾雜着老人蒼老的聲線,宛如二胡撥弦,喑啞又深長。
“老張還說,這輩子能教到一個你,他也算值了,不枉走這一遭的。”
“師娘……”喚出這兩個字,宋惟寧不知為何眼角一顫,喉嚨驀地湧上一團澀苦,一瞬間,他盯着王淑芹泛起淚花的渾濁雙眼,突然明白了一件事。
這天晚上,宋惟寧做了一個夢,一個很真實的夢。
夢裏,他先是從一個空蕩蕩的白色房間裏醒來,左手腕處紮着針,針頭連着輸液瓶,他想把針拔掉,卻發現右手握了一支筆,正不受控制地在一張卷子上奮筆疾書。
卷子上的格子紙才寫到一半,宋惟寧看不清上面的字,只覺得手在打戰,牙齒在打戰,思緒也在打戰。
突然,刺耳的鈴聲響起,一陣強似一陣宛如催命符咒,宋惟寧渾身僵硬地聽着,動彈不得,面前的卷子就在他眼皮底下飄走了。
他看那張卷子飛遠,想伸手搶回,卻被那條細細長長的輸液管牽制,輸進身體裏的好像都變成了冰,全部血液被涼透、凝固。
漫天白霧如潮水,宋惟寧覺得自己像個溺水的人,喘不上氣,頭痛欲裂,掙紮着想清醒過來。
畫面一轉,滿眼慘白驟然換了種悶灰的顏色,輸液管不見了,筆不見了,他面前站了兩個人。
宋惟寧大口喘着氣,那麽熟悉的兩個人影,他張口想喚,喉嚨卻發不出聲音。
薄霧一點點散去,面孔逐漸清晰,只見那兩人神情冷漠地瞧着他,嫌棄、鄙夷、恨鐵不成鋼。
寂靜的虛幻空間裏突然響起腳步聲,節奏分明地回蕩,似乎又有一個人從遠處走來了。
宋惟寧終于感到自己喉頭震動,撞出一個期艾的并不像他自己的聲音。“張老師……”那聲音在喚,依稀帶着哭腔。
“惟寧,你太讓我失望了。”來人一聲長嘆。
“老師!不是的!”宋惟寧急切想要靠近那個人影,雙腿卻釘在原地,動不了分毫。
這才發現,自己是跪着的。
“惟寧,聽你爸媽的話,複讀吧!老師啊……可還指望你考個狀元呢……”那聲音說到最後,音源又如來時,像一陣風,消散。
不……
先前那兩個人,也都不見了。
宋惟寧愣愣跪在原地,半晌,頹然坐下,“老師……對不起……”
他把臉埋進手裏,感覺一股暌違的濕熱從指縫中流淌下來,他聽見自己在哭,這還是他頭一回聽見自己這樣哭,哪怕以前再難熬再壓抑再痛苦,他也僅僅是紅個眼圈,卻從沒有哪一次,哭得像現在這樣凄楚而慘烈。
宋惟寧不想哭的,可夢裏的自己不受意志掌控,仿佛分裂出兩個靈魂,一個在踟蹰觀望,另一個在肆意放縱。
但漸漸的,兩個靈魂又彼此融合,宋惟寧體會到那種絕望傷心,宛如親歷。
到最後,他哭得沒了力氣,在這個夢境的曠野裏,任身體蜷縮着倒了下來,連一個手指頭都不想動彈。
太累了,就這麽靜靜地待一會兒吧,之後要麽夢醒要麽睡去,管他什麽,無論哪一種都好。
等着吧……他想。
“維/尼熊,你又來了呀?”
一道稚氣明亮的音色在耳畔響起,帶着些與這夢境混不相符的輕快和惬意。
宋惟寧迷迷糊糊睜眼,依稀看見個小小的身影,迷霧漸散,那個穿着藍色背心短褲的小男孩,直勾勾地盯着他,在見他擡頭的那刻,男孩皺起眉,笑眯眯的表情一下變了。
“你怎麽哭了?是不是誰欺負你了?”明明看起來年紀不大,說話語氣卻像個小男子漢。
宋惟寧想起他的佑安,笑笑,搖頭。
“別哭了啊,哥哥罩着你,沒人敢欺負你的!”
我沒有,宋惟寧想說,但男孩漆黑的眸子認真地凝視他,宋惟寧怔怔地瞧着,突然就挪不開眼。
小男孩走近他,支起手指,神秘地眨眼,“噓,你不是想學琴嗎?我想到個好主意,我帶你進去,走,悄悄的……”
這個過于真實的夢終于有了點夢該有的樣子,夢裏沒有觸覺,宋惟寧感受不到男孩的溫度,但他能看見男孩的手伸過來,拉住另一只小小的手。
宋惟寧意識到自己開始往上飄,離那兩個小小的影子越來越遠,他看見他們手牽手,朝着一團未知的濃霧走去。
空間開始旋轉、扭曲,大概是夢要醒了。宋惟寧閉上眼睛,最後聽見遠處傳來兩個孩子的低語。
“橙子哥哥,真的可以學嗎?”
“可以哦,我說到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