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番外
十一歲那年我被阿爹撿回家裏,那個時候我是個小乞丐,生了病被扔在林子裏,奄奄一息。是父親看見了我,把我帶回了顧家。
剛到顧府的時候我病的厲害,發了好幾天的燒才好起一點來。迷迷蒙蒙的睜開眼,聽到有人在旁邊勸,“大夫說沒事了,你不用擔心。”
另一道聲音響起來:“可是他一直不肯睜眼。”說完話,有手朝這邊探過來,“摸着頭也還挺……”那人看見他睜着眼,呀了一聲,站起來道,“他醒了!”
聲音裏有着歡喜,我眨了眨眼,看見另一個男人湊過來看了眼,眼裏沒什麽波瀾,道,“醒了就讓子書看着行了。”
他攬着人往外走,“天寒地凍的,你在屋裏好好待着。”
我咳嗽兩聲費力的坐起來,有一個仆人走進來,進了屋摸了我一把頭,笑道,“還真活下來了。”
他問我:“小孩,叫什麽名字?”
我摸着手底下的軟褥子,感受到他的柔軟和溫和,半響低聲道,“我不記得了。”
後來我才知道仆人叫子書,帶我回來的人叫十一,另一個人是顧家的家主顧承賢。我曾在乞丐堆裏聽過他倆的一些故事,什麽版本的也有。但最終意思都是顧家家主有一個傻子,倆人很恩愛。
我仰頭看着并肩站在一起的兩個人,在顧家家主的目光下無所遁形,他問我,“聽子書說你什麽也不記得了?”
我心虛的點頭,顧家家主道,“不記得了就讓子書帶你去街上認認人。”顧家家主手段雷厲風行我是聽說過的,此時應在自己我自己身上難免的就心慌起來。子書人已經走過來站在我身側來拉我了,我當時一心想要留下來,往前邁了一步,撲通一下跪在叫十一的人面前,抱着他的腿哭道,“阿爹,你別不要我。”
十一被我抱的手足無措,“我不是你阿爹。”
我死皮賴臉道,“兒子哪裏做了惹你生氣的事,你不要生氣,兒子會改,求你別不要我!”
我當時真的很害怕,哭的也十分逼真,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十一拿我沒辦法就去看顧承賢,顧承賢若有所思的看着我,看的我心生退意,覺得這件事不可能成的時候,他忽然開口,問十一,“你想留下他嗎?”
我一聽這話趕緊抓緊了十一,生怕他把我一腳踢開。十一看着我有些為難,“可我不是他的阿爹啊。”
顧承賢問道:“你想當他阿爹嗎?”十一低頭看着我,想了一下,一雙眼睛彎了起來,“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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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有想到這件事過程會如此順利,我在十一歲這年搖身一變成了顧家唯一一位少爺。
顧承賢成了我的父親,十一成了我的阿爹。
二十歲這年,我娶了與自己兩情相悅的姑娘林婉,也就在這年末,父親突如其來的病倒了。
這一病就再沒好起來過,起先他還能有精力和阿爹玩一會,後來人就不太有精神,有時總昏昏沉沉的睡着。
他臨走的前幾天大概有一點預料到,抓着阿爹的手緊緊地握在手裏。窗外楊柳出新芽,一切都是還春的時候,他卻在生機勃勃中日漸消散活力。
阿爹還不清楚他怎麽回事,只以為他是累了,便趴在他旁邊陪他。他握着阿爹的手,輕輕摸着他的臉,像以往每個黑夜中他倆相互私語般的講道,“十一,我要去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需要一段時間才能回來。”
他擦擦阿爹的眼角,微微笑了一下,“你不要怕,我會換成一種方式陪在你身邊。”
阿爹反握住他的手,低聲問他,“怎麽陪?”
他說,“我會是你頭頂的雲,耳畔的風,是溫暖你的太陽。”阿爹聽了很高興,湊過去在他嘴角留下一個吻,“好啊,有你陪着,我就不怕。”
我輕聲退出門去,将房門關上。
父親去世的那天豔陽高照,他于睡夢中逝去,沒有遭罪,老人家們說是喜喪。阿爹還不知道父親已經走了,只以為是他說的那樣去了某個地方,因此人也不見傷心,還是一如既往的蹲在後花園裏玩。
父親下葬後的第三天裏,府裏的下人突然跑來禀告,說老爺跑了。我只覺得腦袋嗡了一聲,完全不敢想阿爹跑出去會怎樣。我帶着人滿城的轉,忽然想到一個他最可能在的地方。
我帶人找到顧家在城北買的一個小竹屋,那是我還沒來的時候,他倆居住的地方。我進了顧府之後,被帶着來了兩次,記得位置,因此找過來的時候也快。
竹屋已經被放置了很久,周圍枯草叢生,荒涼的很。我帶着人趕過去的時候,阿爹正蹲在屋裏翻找着什麽,聽到聲音朝我看過來,疑惑的問道,“你怎麽來了?”
我驚慌的心安穩下來一點,上前有些後怕的問他,“我倒想問你,你怎麽一聲不吭就跑出來了。”
阿爹不好意思的撓了撓腦袋,把翻出來的一對小泥人拿起來給我看,“我在找這個。”
這是父親送給他四十歲時的生辰禮物,六十歲的他不知怎麽忽然記了起來。我有點害怕,知道他是記不住半年以上事情的。
“你怎麽想起這個了?”
他笑了笑,“做夢夢到的。”
出來一上午,他瞧着也有疲色,找到自己想要的東西了,就想往回走。我攙着他走在路上,後怕道,“你以後不要自己一聲不吭的出來,要告訴我一聲,我陪着你一起。”
他笑了笑,滿不在乎道,“哎呀,沒事,有阿賢陪着我呢。”
這世上哪裏還有父親?我只以為他在騙我放心,沒把他的話往心裏去。他看出來我的不信,拉着我停下來,把我手舉起來攤開,笑道,“你瞧,他在啊。”
微風從五指間穿過,拂開他耳邊的碎發。他的眼睛睜的大大的,讓我一下子就想起十二歲那年的事情。
十二歲時我已上了學堂,和洛城裏其他子弟一起讀書,他們天天嘲笑我是兩個男人的孩子,叫我兔爺,又喊我分桃。我被氣的狠了,揪着人一頓暴打。
這一打把人打的夠嗆,被父親和阿爹親自領回了家。當時人在火氣頭上,阿爹問我為什麽和別人打架,我口不擇言道,“還能是什麽事?他們都笑話我有兩個爹。”
父親從沒對我發過火,那是唯一一次生氣,把我丢出了顧家。我無處可去,心裏又倔強又後悔,溜達着想起來去過的那個竹屋,便溜達着去了。夜裏竹屋一個人也沒有,我也沒找到點火的折子,便抱着自己躺在床上哭,哭着哭着就累了,在床上睡了過去。
睡到半夜聽到門口處有聲音響動,我一下子驚醒,以為是有壞人跑了進來,吓的往牆角躲。吓得渾身發抖,心裏特別後悔自己說了那些話。卻不想,推門進來的是阿爹。他帶着一盞燈籠,推開門時沒看到我,便喚了我一聲。我哭着跑過去撲在他的懷裏,一邊哭一邊叫他的名字。阿爹摸着我的腦袋哄我,“不哭了不哭了,我這不是來找你了嘛。”
我打着哭嗝看他,一邊哭一邊道,“你怎麽自己出來了,你自己出來很危險的知不知道?”
萬一他在找我的路上丢失了怎麽辦!他還看着我笑,一點也不以為意,我着急的想要告訴他不能自己亂跑,卻聽他笑道,“沒關系,阿賢跟着我呢。”
我往他身後看了一眼,黑黢黢的一片看不到人。我才不信,以為他騙我,卻見他神神秘秘的朝我眨眼,有點得意道,“你看啊。”
他這麽站着,突然啊了一聲彎下腰,也把我吓一跳。但比我更快的,是父親的身影。他從黑暗處跑過來,擔心的問他,“怎麽了?”
阿爹不好意思的朝他笑笑,“岔氣了。”父親的臉色有點僵硬,半天捏了一下他的鼻子,“讓你撒謊。”
阿爹讨好的笑了笑,抓着我的手搖了搖,“走吧。”我站在原地沒動,心裏害怕父親那邊不同意,畢竟我下午說的那些話确實過分。
我忐忑的等着父親的發話,阿爹卻不管,牽着我的手自顧自地往前走。父親跟在身後重重咳了一聲,他才反應過來一點,忙停下去牽他的手,一手牽着我,一手挽着父親,高興道,“回家喽。”
從這裏以後,我再沒有過一次叛逆。
父親走後的第一個月裏的一天晚上,我在書房看賬本,婉兒跌跌撞撞的跑進來,一句話沒說,淚先流了下來。沾了重墨的筆在紙上暈染開一大片,我閉着眼睛,想起父親臨終前說的那些話。
“有時候我真怕他比我先走,他那麽不記事,先走了一定會把我忘了。這樣我先走,到了奈何橋邊守着他。”
想不到,阿爹會在他走後的一個月裏也随着他去了。他還會記得父親,這樣奈何橋頭相見,他們還可以一直相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