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罵人的文采與天賦(二章合一)
李嗣源率領大軍趕到幽州, 很快擊退了入境的契丹前鋒,耶律阿保機得知是李嗣源來,知道事不可為,十分知趣地退了兵。
李嗣源擊退了契丹後, 并沒有直接帶兵回京, 而是特地去了馮道老家, 在馮道老家瀛洲景城駐紮了一個多月,探得契丹大軍已經返回契丹上京大都, 這才上書請旨回軍。
李府
王氏正給曹夫人念着随塘報一起捎來家書,等把最後一句念完後, 王氏開心地說:“如今契丹大軍已回王庭, 北方無憂, 将軍說只要聖旨下達,不日即可回軍。”
曹夫人聽了也十分高興, “這剛開春就出去,如今快到夏天了, 總算是回來了。”
旁邊林從喝着牛乳,咂咂嘴,他後爹這次出去三個月, 比年前那次出征慢了快兩個月,不過慢也有慢的好處,他後爹這次不僅趕跑了契丹, 還跑去賣了馮學士一個大人情,他後爹天天看着沉默寡言, 不善言辭,想不到做起事來,情商也蠻高的。
想也是, 當年老晉王李克用那麽多養子,當今陛下那麽多異父異母的兄弟,打仗好的更是一抓一把,他後爹卻能穩占第一,确實不是只是會打仗就行了的。
不過讓林從沒想到的是,他後爹竟然和馮道私交不錯,之前林從一直沒見到兩人有什麽私下來往,還以為兩人只是同朝為官,可這次看着他後爹為馮道的事如此盡心盡力,這明顯不只是為了賣人情或者讨好皇帝,倒有點像跑去幫忙,林從轉了轉眼珠,對曹夫人奶聲奶氣地問道:“大娘,爹爹和馮學士關系很好麽?這次爹爹特地去陪着馮學士,都不回家~”
曹夫人笑着摸摸林從的小腦袋,“馮學士是很有學問的人,你爹爹一向敬重他,林兒知道什麽是先生麽,是要好好尊重的!”
林從裝作似懂非懂地點點頭,有些可惜沒聽到什麽秘聞。
好在他娘夠給力,王氏也很是好奇,“妾身嫁入李家這麽久,素日沒見将軍和那位馮學士有什麽特殊的人情往來,這次馮學士有事,想不到将軍如此盡力。”
曹夫人對林從只是當小孩子,随口說說,對王氏卻是交了底,“馮學士對咱們将軍是有恩的,昔日打仗時,有一次晉梁兩軍三軍對峙,陛下是中軍,咱們将軍是左翼,開打時,咱們将軍因為打得過快,直接擊穿了對方,打到對面去了,還在回軍時迷了路,導致陛下陣型缺了左翼,險些戰敗,後來陛下雖然力挽狂瀾打贏了,可那場仗卻損失很嚴重,事後陛下雖然沒對将軍有所怪罪,卻很長時間門不用将軍,還是馮學士給求了情,陛下才又用将軍,當然馮學士當時給将軍求情只是因為他是陛下的掌書記,覺得正是打天下用人之際,擱置将軍太過可惜,并沒有什麽私心,甚至都不圖将軍什麽,但将軍一直記在心裏,并且越發敬重馮學士為人。”
王氏聽了,也很是敬佩,“素來聽聞馮學士心胸開闊,身為掌書記時,就多次向陛下推舉賢才,對有才之人更是多有維護,如此胸襟,實在讓人佩服。”
“還不止如此,”曹夫人笑着說,“事後将軍知道是馮學士幫忙求情,感激不已,還幹了一件十分好笑的事,将軍當時覺得應該好好謝謝人家,畢竟當時将軍出了那麽大的錯,一般誰敢去求情,可将軍思來想去,實在不知道該送什麽報答馮學士如此大的恩情,就想到馮學士當時身為掌書記天天跟着陛下東奔西跑,夫人又在老家,正好當時有手下獻上兩個侍妾,将軍就頭腦一熱,把人洗幹淨送去了。”
王氏聽了好奇地問,“那後來呢,馮先生收了沒?”
曹夫人笑了笑,“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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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氏瞪大眼睛,剛想開口,就聽曹夫人笑道:“然後兩人被送到旁邊的尼姑庵,後來等兩人家族中長輩來接時,馮學士還搭了兩副嫁妝。
人家那兩個姑娘是因為戰亂和家人走散,後來又因為戰亂無法找到家人才碾轉多家,成了侍妾,馮學士知道後,就問兩人願不願歸家再嫁,嫁個正經人家做正室,兩人自然樂意,就先把她們送到旁邊的庵堂暫住,然後找人打聽了兩人宗族,找到後派人去告知對方,對方族中長輩知道後,也願意派人來接,馮學士就出了兩副嫁妝,讓兩人跟着族人回去嫁人了。兩個姑娘因為嫁妝豐厚,嫁得還不錯。”
人都愛聽這種大團圓的結局,王氏自然也不例外,聽得如此,簡直對馮道佩服得五體投地,“想不到這位馮學士居然會如此處理,這還真是有古之君子之風啊!”
“可不是,如果說将軍之前只是感激馮學士的求情,敬佩馮學士心胸,這事之後,就是真佩服馮學士的人品,将軍曾說,要想知道書中君子什麽樣,看看馮學士就知道。”
王氏聽了很是贊同,說:“我之前與馮家回禮,他家好像就一位夫人,想來這位馮學士不僅人品好,也很是潔身自好。”
曹夫人說道:“這個我清楚,馮學士家裏就一位夫人孫氏,并無妾室與通房,以前馮學士在晉陽時,孫夫人還常帶着孩子去晉陽小住。之前我等家眷進京,馮學士本來也要接他家眷的,只是他家孩子好像出水痘,就沒有進京,結果現在馮學士又丁憂回家了,唉,也算一家團圓了。”
王氏聽了很是羨慕,“想不到馮學士身為陛下心腹,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家中卻如此幹淨,這位孫夫人可真是好福氣。”
“可不是,原來晉軍中誰家夫人不羨慕,別人家都是夫人賢惠不賢惠,而馮家,卻是馮學士自己不要,他覺得因為連年戰亂,女子生存本來就比男子要難得多,天下男多女少,男子本就不該因為自己有權勢,就納妾讓別人無法娶妻。”
旁邊林從差點被奶嗆道,忙放下碗。
想不到這位大佬還是一夫一妻擁護者!
雖然他擁護的理由不是因為真愛啥的,而是因為心懷天下。
不過從這件事,也确實能看出人家為啥日後能當十朝宰相了。
這思想覺悟忒高了!
一般人還真達不到這水平!
王氏和曹夫人絮絮叨叨聊了一會馮學士,就又開始說其他事。
王氏給曹夫人讀信只是正好趕上,她本來是要和曹夫人說賬本的問題。
“今兒下面幾個莊子來報,說今年春裏雨少,今年的夏收可能要受影響,希望咱們到時能減免一些租子。”
曹夫人看着外面的天,“你不說我還沒注意,這幾個月好像确實沒下幾場雨。妹妹你以前住在汴京,往年汴京比現在如何嗎?”
王氏回道:“往年春日裏雖然雨水也不多,可大大小小半個月也能攤上一次,可今年,一個月也就一次,總共才不過三次。雖然到不了旱災的程度,可只怕收成也得少兩成。”
“那就減些租子,”曹夫人點頭。
王氏笑着說:“夫人仁慈。”
“唉,種地靠天吃飯,這又有什麽辦法,大家都不容易。”曹夫人嘆了口氣。
王氏也感慨,“其實咱們這裏還好,還下了幾場雨,聽說河北那邊更旱,整個春天幾乎滴雨不見。”
“怎麽會如此!那河北夏收豈不是要顆粒無收。”
“聽說那邊都在挑水抗旱,河都快挑幹了。收成肯定不用想了,勉強能填飽肚子吧,只希望能快點下雨,到時種些豆子,還能有秋收。”
曹夫人一聽,心裏頓時難受起來,“老百姓這得遭多大的罪,地方官員上報了麽,朝廷可會減免賦稅赈災?”
“聽說下面州縣一直在上報,但朝中并無太大動靜,現在正值吏部選官補缺之時,兩個宰相正忙着選官,也沒有說這事。”王氏嘆氣。
曹夫人雖然不愛管事,可朝中的事還是知道一些的,吏部每年都要選官填補空缺,如今剛改朝換代,朝中空缺很多,作為第一年選官,勢必關乎朝中各方實力争奪,這個時候,又有誰有精力去關心天下百姓。
“該死,一個個只想着自己做官,竟全不體諒天下百姓,可官員如此,怎麽宰相也如此,兩個宰相竟然也不說這事?”曹夫人納罕,這事一旦爆出,兩宰相身為執政朝政的,可是首先要被問責。
“兩個宰相正和郭樞密使正因為選官的事争得不可開交,只怕現在還顧不上這些‘小事’。”王氏諷刺道。
“這怎麽能是小事,唉,郭樞密使也是,他別的還好,怎麽争權這方面,和兩個宰相一個德性。”曹夫人頭疼。
郭崇韬,原李存勖的中門使,經常在李存勖身邊參贊軍機,和馮道一樣是李存勖的心腹,只不過兩人一個擅長軍事,一個擅長文治,兩人都是真材實料,只是相比于馮道性情溫和能容人,郭崇韬卻是争強好勝,很喜歡攬權。
當初李存勖決定兵行險招千裏奔襲汴京,就是郭崇韬最早提出來的,然後李嗣源執行的,所以李存勖入主汴京後,封了郭崇韬做樞密使,樞密使掌管天下兵權,可謂一步登天。
而且由于郭崇韬原來就是李存勖心腹,比兩個宰相在李存勖心中強多了,所以朝中許多事,李存勖經常交給郭崇韬而不是兩個宰相,而兩個宰相又怎麽可能輕易撒手,于是就常有争鬥。
就例如這次選官,選官一事按照唐時舊制應該是宰相的權力,可李存勖覺得這麽大的事,兩個宰相萬一做不好怎麽辦,就讓郭崇韬和兩個宰相一起協商,而權力這事,就怕多個人來協商。
因此如今兩方鬥得不可開交。
只是雖然是郭崇韬身為樞密使搶了宰相的權力,但郭崇韬的名聲卻高于兩個宰相,因為郭崇韬雖然攬權,但選拔官員卻出于官員本身才能,而兩個宰相,卻多出于官員賄賂。
所以衆人反而對郭崇韬印象好些。
曹夫人亦是如此。
曹夫人雖然頭疼郭崇韬争權,卻對郭崇韬人品還是信得過的,“兩個宰相忙着争權不管,郭樞密使定然不會不管,這兩天他聽到消息想必會上奏給陛下,到時陛下應該會處理。”
王氏聽曹夫人這麽說,也稍微放心下來。
……
過了兩日,果然如曹夫人所說,郭崇韬雖然忙于和兩個宰相争權,卻注意到下面上奏的河北旱情一事,就上奏給了李存勖,李存勖聽了于是下旨對河北受災嚴重的地區進行減免賦稅,并且讓宰相派欽差去河北帶領當地官員抗旱救災。
這事本來李存勖處理的不錯,有旱情,減免賦稅,派人救災,只是他不該讓宰相派人去救災,這事是郭崇韬最先上報的,之後抗災成功,別人說起,也只會覺得那是郭崇韬的功勞,而不是派人幹活的宰相。
所以兩個宰相對派欽差一事并不是很積極,只是随意找了個官員去,并且還對郭崇韬有些怨念。
朝中的事本來應該兩個宰相處理,然後上報皇帝,郭崇韬卻每每仗着和陛下親厚,得到消息就直接去陛下那說,而這次的事也是,偏偏郭崇韬去說了,最後幹活的還是他們。
而很多事,往往開頭差之毫厘,最後可能就會謬以千裏。
由于兩個宰相沒能在開頭很及時很好的處理好河北的抗旱救災,河北許多地方夏收就已經不行了,其後數月,河北有些地方更是滴雨未下。
于是,河北許多地方開始出現小規模騷亂,終于,在秋收再一次顆粒無收時,河北某地爆發了起義。
這次兩個宰相可沒有敢絲毫耽擱,立馬報給李存勖,李存勖大怒,對兩個宰相失望至極,只是現在還不是發火的時候,李存勖治好一邊找人鎮壓起義,一邊再次派人去安撫百姓,減免賦稅。
而這個被派去鎮壓起義的,就是剛剛回來不久李嗣源。
于是,李嗣源在汴京屁股還沒坐熱,又領着大軍去平叛了。
真是生産隊的驢,都沒這麽忙。
李府
衆人對再一次就藩失敗已經從當初的失望,到現在的麻木。
曹夫人甚至告訴王氏和李從珂夫婦石敬瑭夫婦,讓大家別先收拾了,下次等就藩的聖旨下來,大家再收拾吧!
畢竟每次收拾也挺累的,打包好了不走了還得再拆開,拆開了下次再打包,也挺麻煩的。
衆人覺得也是,幹脆也放平心态了。
不能就藩就老實在京城呆着,反正京城也很繁華,多待待也不吃虧。
只是還是忍不住想罵罵兩個宰相,要不是他們兩個惹出來的禍,他們将軍何必跑去收拾亂攤子。
陛下也不狠狠敲打一下兩個宰相,就這處理能力,簡直實在是有辱宰相之位。
李府衆人不知道的是,宮裏皇帝也是這麽想的,并且還真做了。
宮裏
李存勖對兩個宰相也很是惱怒,只是赈個災,居然不但沒赈好,還激起了民變,最後還得他親自派人去給兩人擦屁股,李存勖簡直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了。
他要這兩個宰相何用!
李存勖恨不得直接把這兩個宰相罷免了回家,另外再換兩個上來,只是這宰相不是大白菜,不是想拔就能拔的,再加上如今這兩個宰相本來就是他登基時各方博弈的結果,如今正值多事之秋,李存勖也只好按耐下直接踢走兩人的想法。
只是死罪可免活罪難逃,李存勖也沒打算就這麽算了,兩人捅了這麽大的簍子,他怎麽也得狠狠敲打兩人一下,讓他們長長記性,否則太便宜他們了。
于是李存勖就問左右,兩個宰相犯下大錯,該如何敲打一下。
左右就有人回道,說唐時有宰相犯錯,皇帝手書宰相錯處讓宰相思過,宰相很是羞愧,以後很是盡力。
李存勖聽了若有所思,其實按他的性子,他更想直接把兩個宰相叫到宮裏,痛罵一頓出氣,只是這樣一來,顯得有點有**份,禦史只怕也會說他,想了想,李存勖決定寫個手書,真誠問候一下兩個宰相全家。
李存勖于是讓宮人端來紙筆,開始寫。
李存勖寫了幾下,發現這罵人一事也得有天賦,尤其還不是用嘴罵而是用手寫。
寫了幾個開頭不滿意後,李存勖幹脆去翰林院叫了個翰林學士來寫。
翰林院很快派來了一個名叫趙鳳的翰林學士。
看到來人,李存勖眼中露出一絲懷念,這還是馮道當年給他舉薦的人才,想到馮道,李存勖更是心裏難受。
馮道在時,什麽事都是馮道替他操心,他只用安心打仗就行,赈災,籌備糧草,處理朝政,派什麽人做什麽事,馮道都替他想好,并且給出他建議,他何時為這些瑣事操過心。
更別說如今和宰相怄氣了。
要是馮道在,在赈災時馮道一定處理的妥妥地,壓根就不會有後面的民變,更不用他派兵去鎮壓。
李存勖在這邊暗自神傷,趙鳳在問清楚李存勖要寫什麽後,已經在旁邊開始動筆。
趙鳳不愧是能被馮道看中的才俊,文筆是真沒話說,李存勖寫了幾次都不知道怎麽開頭,趙鳳卻是提筆就來,洋洋灑灑寫了幾大張,然後寫好後呈給了李存勖。
李存勖本來還疑惑趙鳳這麽快就寫完了,結果接過來一看,頓時大贊。
只見通篇語言流暢,文筆犀利,用詞精準,十分精準地把握了李存勖想把兩個宰相罵個狗血噴頭的心理,全文不帶一個髒字,卻處處問候了兩位宰相的祖宗八代,并且準确地指出兩個宰相的失誤之處,并進行最深厚地問候。
李存勖通篇讀完,只覺一個“爽”字,仿佛自己把兩個宰相當面痛罵了一頓。
李存勖立刻拿來紙筆,照着抄了一遍,然後叫來內侍,把自己抄的紙遞給他,讓他去把紙送到政事堂,務必看着兩個宰相看完。
內侍去了,很快回來,回禀道:“兩位宰相看了陛下手書,汗流浃背,羞愧地幾乎擡不起頭。”
李存勖聽了頓時大為滿意,對趙鳳也很是滿意,再加上趙鳳又是馮道舉薦的,如今他身邊沒有翰林學士也很不習慣,李存勖就讓趙鳳跟着自己。
只是很快,李存勖就後悔了。
因為他忽略了一點,一個人寫文罵人很厲害,除了他文采很好外,是不是還有一點天賦在裏面。
例如他自己本身就很喜歡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