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追逐 “過來看點有意思的

九月,窗外蟬鳴不歇。

辦公室內安靜無比,只有舊空調發出一點聲音。

倪鳶批改試卷的手停下,望了一眼外邊的天色,烏雲從四面八方聚攏,壓得很低。

一場大雨要來了。

倪鳶起身,将窗戶檢查了一遍,看是否都已經關好。

旁邊是數學老師的辦公桌,叢嘉坐在桌前,在用數學老師的電腦看鬼片。

她戴着耳機,坐姿随意,雙腳搭在桌上,一截小腿修長細瘦,白得晃眼。

倪鳶不經意瞥了眼電腦屏幕,一張雙眼流血的鬼臉赫然出現。

倪鳶默默收回目光,回到座位上,繼續幫歷史老師批改卷子。

歷史 * 老師谌年胃病又犯了,人現在還在醫院。

倪鳶不僅僅是歷史課代表,還與谌年淵源匪淺。平素幫谌年批改作業次數多了,看起卷子來也飛快。

打鈎,打叉,減分,算總分,紅筆快速勾勒。

叢嘉覺得鬼片沒意思,按了暫停鍵,拆開桌子上的一包辣條起身。

走到窗邊,打開倪鳶剛關好的窗戶,往外張望。

她似乎看到了什麽有趣的事情,嘴上浮着點笑。

輕飄飄的,看着蔫兒壞。

“鳶兒。”叢嘉叫倪鳶。

“過來看點有意思的。”

倪鳶納悶地擡頭,叢嘉指了指窗戶底下,說:“樓下貓在捉耗子呢,你再不過來可就看不到了。”

倪鳶走到叢嘉旁邊。

三樓視野開闊,居高臨下,将底下的情形看得清清楚楚。

穿着六中校服的禮虞躲在花壇的芭蕉葉底下瑟瑟發抖。

另外七八個打扮另類的女生頭發染了一水兒張揚的桃粉色。她們四處打轉,在找禮虞。

六中不讓染發,學生科這一塊抓得很緊,這些女生多半是隔壁技校的。

今天六中剛月考完,傍晚全校放假,寄宿生也回去了,此時學校已經空了,只剩長風浩蕩,茂密的香樟被吹彎了腰。

倪鳶視力極好,她看見禮虞在哭。

肥碩的青色芭蕉葉在風中搖晃不定,禮虞抱着自己縮成一團,咬緊牙關,眼淚流淌,卻不敢哭出聲。

幾個粉頭發的女生仍不肯放棄,幾次經過花壇,離禮虞只有一步的距離,差一點兒就能發現她。

沒發現目标,她們不走,反倒愈發嚣張,大喊禮虞的名字叫她滾出來。

“禮虞——”

“臭/婊/子,躲什麽躲!現在知道怕了?”

“你勾三搭四的時候不是挺能麽?”

“給爺滾出來!”

倪鳶和叢嘉在窗戶口将那些辱罵聽得一清二楚。

叢嘉吞下嘴裏的辣條,覺得味道不太對,遞給倪鳶,“下次買衛龍的,還是衛龍小面筋好吃。”

倪鳶“嗯”了聲。

“你想幫她?”叢嘉問。

倪鳶沒出聲。

她光顧着嚼辣條,确實不怎麽好吃。

藏在花壇裏的禮虞突然擡頭,朝樓上看了一眼。

各班學生臨走前全部關好了門窗,整棟教學樓,唯獨三樓教師辦公室的那一扇窗戶敞開着,很顯眼。

“她看見咱們了。”倪鳶說。

叢嘉滿不在意,“看見了又怎樣。”

她說完,将窗戶關上,徹底隔絕了禮虞望向她們的求助的目光。

叢嘉回到電腦面前繼續看沒看完的鬼片,倪鳶繼續批卷子。

只是倪鳶這次有點難以集中注意力,沒一會兒就跑了神,她想起高一入學前為期一周的軍訓。所有新同學被拉到營地,進行訓練,當晚挨個進行自我介紹。

輪到一個女生上臺時,底下坐着的男生們都沸騰了。

她說:“我叫禮虞。禮物的禮,虞美人的虞。”

姓氏別致,名字別致,人也別致。

叫人過目難忘。

禮虞身上有一種超乎她年齡的美,不同于在場其他女孩的 * 青澀,她帶着成熟韻味,像枝頭懸挂的汁水飽滿的粉色水蜜桃,搖搖欲墜,等人采撷。

輪到新生才藝展示,有人起哄讓禮虞唱歌。

她唱的是老歌《甜蜜蜜》。

嗓音輕柔甜美,歌聲如歌詞,甜蜜蜜。

盛夏的晚風在少年人心頭變得黏膩,倪鳶坐在隊伍裏的第二排,她下意識地回頭往——

宗廷在和身邊的男同學打鬧,笑得開心,眼睛卻看着前方正在唱歌的禮虞。

“禮虞長得也太帶勁了。”宗廷旁邊是全班噸位最大的胖子,叫熊吉元,說話直,且不懂避諱,但語速是慢吞吞的,在人群中很有辨識度。

熊吉元說完,宗廷點了下頭。

禮虞的歌聲停了,衆人鼓掌。

趁教官不在,後排男生們起哄,朝她吹口哨。

昏黃燈光下,禮虞手捏着衣角,臉紅得像個熟透的蘋果。

軍訓結束後,正式開始上課的第一天的早讀,全班有三個人缺席——熊吉元、禮虞和宗廷。

宗廷和熊吉元是慣犯,從初中開始就玩這套,遲到早退。

倪鳶跟他們一個初中升上來的,再清楚不過。偏偏宗廷成績拔尖,老師常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挨訓的一般只有熊吉元。

但熊吉元臉皮厚,不在意這個。

那時候他們還在鎮上讀初中,熊吉元和宗廷就是附近臺球室和溜冰場的常駐顧客。

宗廷有次在倪鳶面前嘚瑟:“老板說要給我開個特別VIP會員,讓我幫他打廣告,舉着數學滿分卷子念臺詞,就說‘常來打臺球,照樣考第一。’”

倪鳶說:“您要點兒臉吧。”

他們仨是一起升上來的,但倪鳶從不加入宗廷和熊吉元的隊伍。

如今來了個禮虞,能入得了宗廷的眼,和熊吉元也投緣。

倪鳶笑了笑,說:“挺好,能湊一桌鬥地主了。”

---

天越來越暗,像轉瞬入了夜。

雨開始下。

大顆大顆的雨點砸在透明的玻璃窗上,一場追逐在伏安六中的校園裏展開。

——禮虞被發現了。

她從芭蕉葉底下鑽出來,跨過花壇,奮力跑向教學樓,一步跨兩個臺階。

身後一群人在追。

倪鳶手底下的一疊試卷,還剩十來份沒看。

“叮”的一聲,辦公室裏的老舊空調突然沒了動靜,不再往外輸送冷氣。叢嘉面前的電腦屏黑了,女衣女鬼的臉閃了一下,消失在眼前。

頭頂燈光全熄了。

室內頓時陷入灰暗。

“叢嘉,停電了。”倪鳶停下紅筆。

天像破了個窟窿,瓢潑大雨拼命往下倒。

“上廁所,去不去?”叢嘉問倪鳶。

“不去。”倪鳶說。

“你自己不用上,陪我去,外面刮風下雨又停電,我害怕。”

“看鬼片的時候你怎麽不怕?”

“壓根不是一碼事。”

兩人打開辦公室的前門,聽見一陣急促慌亂的腳步聲,夾在雨聲中,還有女生們氣急敗壞的叫罵。

禮虞像只在虎口下逃竄的小白兔。

她出現在樓梯口,從走廊的另一端朝這邊沖來,看着 * 辦公室門口的叢嘉和倪鳶,眼中燃起希望。

叢嘉邁出去的那只腳撤回來,往後退了一步。

退回辦公室裏。

禮虞眼中的希望變成了絕望,她看着走廊上唯一敞開的那扇門在眼前關上。

她邊跑邊帶着哭腔求助。

“倪鳶!”

“倪鳶叢嘉,開門!”

“求求你們,幫幫我!”

“求你們了——”

她身後的追逐者們越來越近,那些人是張開血盆大口的猛獸,一旦抓住她,就會撕碎她。

門差一絲就要徹底關上。

紫色的閃電在雲層中乍現,昏暗的室內明亮了一瞬,驚雷轟隆炸響。

倪鳶按住叢嘉關門的手,說:“算了。”

倪鳶将門打開。

禮虞趁機鑽了進來。

前門落鎖,後門緊閉,把追逐的七八個人攔在外面,任憑她們把門敲得震天響。

“操。”有人惱怒地踢了門一腳。

難聽的辱罵沒有停止,倪鳶将窗簾也全部拉上。

砰地一聲,有什麽砸在窗玻璃上。連續幾下,玻璃沒被敲碎,但出現了裂痕。

倪鳶站在窗戶口,聽着動靜,神經緊繃。

好在,沒多久,聲響停了。

辦公室裏灰蒙蒙的,像深夜。

禮虞縮在牆角,抱着自己的膝蓋,小聲啜泣。

叢嘉拖過一張椅子坐下,人癱着,腳一抖一抖的,這是她心情煩躁的表現。

倪鳶敲了她一下,“別抖腿,醜死了。”

“哦。”

叢嘉停了一會兒,沒多久又不由自主地抖起來,被倪鳶敲了第二下。她管不住自己的腿,索性站起來。

拉開窗簾瞅一眼,外面守着的人還沒走,聚在一起抽起了煙。

“誰惹的麻煩誰想辦法解決,別光顧着哭。”叢嘉說。

禮虞終于擡起頭,抹掉臉上的眼淚,望向兩人:“倪鳶,你手機在身上嗎?能不能借我用一下,我叫人來接我。”

倪鳶搖頭,她不帶手機上學的。

她看向叢嘉:“手機。”

叢嘉把全身上下的兜摸了個遍,“今天忘了帶。”

“好好上學帶什麽手機。”強行挽回顏面。

停電斷網,手機沒帶,聯系不了外界,求助不了。

“那就只能耗着了,等她們不耐煩了,自然會走。”倪鳶說。

叢嘉原地轉了兩圈,突然暴躁地踹開面前的椅子。椅子轟然倒地,滑出去半米,把禮虞吓了一跳,整個人都抖了一下。

倪鳶說:“她憋着尿呢,膀胱估計快炸了,脾氣不好,你別介意。”

禮虞:不敢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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