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大夢浮生州試起
雲淵連夜趕回了長安,國都內不準飛行,他便在半空一躍而下,穩穩地落在了恢弘的城門前。
“來者何人?”夜色迷蒙,一切都仿佛被籠上煙霧,令人昏昏欲睡。而雲淵的這般做派,頓時驚醒了守門的士兵。
“大梁雲淵,前來州試。”雲淵遞出牌子,順利的走了進去。他不知道的是,寂寥地倚在城樓上的男人從他開口的那一刻,便睜開了鳳眼,和他同時進了城。
“浮生樓。”雲淵在一個豪華的酒樓前站定,整個酒樓映着金色的燈光,屋檐挂着的淺紅燈籠柔和安寧,來來往往的人群嬉笑玩鬧,這是與城外完全不同的熱鬧與喜慶,惹得他有種恍如隔世的錯覺。不知不覺,自己與凡人的生活竟隔了這麽遠嗎?
話說當年他和呂不群因為浮生酒相識,今日來到源頭,倒是想嘗嘗地道的酒水,不知是否真的令人一夢浮生?
雲淵步入浮生樓,酒樓裏右半面行走處鋪上了紅毯,左半面皆是整齊雅致的桌椅,屋內是柔和的色調,讓人忘了這乍暖還寒的氣候。那些個王公貴胄坐在樓上的隔間,聽着下面歌姬咿咿呀呀地唱着些什麽。這裏不提供住宿,不過呂不群當年開這家酒樓時在頂樓留下了幾個房間,正好便宜了雲淵。
他疲累地靠着暖和的褥子喝着酒水,從錦囊裏拿出此界的名書開始翻看。才剛入了神,城樓裏響起了哀恸的鐘聲,霎時間傳遍長安,家家戶戶歇下去的燈火再度星星散散的燃起,不知發生了何事。
似乎有重要的人死了。雲淵皺眉打開了窗,鐘聲久久不停,呼嘯的晚風恍若嗚咽。那金碧輝煌的皇宮處傳來喧嚣,估摸是什麽文官武将逝世。最近戰局十分緊張,鬼族魔族互相攻伐,火氣越來越大,而妖族人族又是一觸即發,今年的州試,說不得就和戰事有關。
雲淵胡思亂想了片刻,酒水的後勁慢慢湧上些許,他沐浴後便放縱般地沉睡了過去。
而浮生樓的磚瓦上,一個男人舉杯邀明月,徹夜未眠,像是在守着身下隔間的人。他喝酒的動作和雲淵的恣意不同,先是優雅從容地自酌自飲,随後不自覺急促起來,完美的薄唇流露出令月亮都心憂的苦笑。
“瘋了。”他是誰?還能是誰?那個仙姿卓絕的齊光,真的被困在了名為情感的牢籠中,掙紮不得,不願掙紮。
契約解除失敗了,他根本不能離開雲淵十天以上,鑽心剜骨的疼痛還好,關鍵是那份求而不得的執着令仙瘋狂。他掩飾的很不錯,起碼外表上他仍是超塵脫俗,起碼他還能理智地分析自己的情況。
齊光聽着樓下平緩的呼吸聲,慢慢拿出了琴,擡手撫了上去。随性而奏的曲調無關風月,柔和的聲音零零散散地只傳入雲淵的耳畔,讓人仿佛置身仙境。齊光只要見到對方,躁動的靈魂似乎自然而然的平息,那時他才覺得自己又可以潇灑自由,笑對人間了。
州試就在這般氣氛下到來,雲淵剛準備進入考場,就瞥到了不遠處對他揮手的那幾個人,一向冷淡的面容都不禁浮出笑意。
“阿姐,諸位。”雲淵故意的差別待遇果然引得墨天工不滿。
“小子,有你這麽說話的嗎?我和夜兄來送考,你竟這般敷衍!”墨天工和雲淵算得上摯友,開開玩笑再正常不過。夜孤城也只是路過秦國,他隔日便要去另一個戰場磨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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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拜了一個琴道半聖為師,已離了風月樓,從此你不必憂心。”雲衣幫雲淵整理衣袍,低聲囑咐着。
“阿姐知你才華,你盡力便好。”她定定地看着已高過自己的弟弟,昔日的少年似乎過了耀眼迫人的年紀,變得愈發深不可測。那一身少子的衣袍讓他看上去充滿貴氣,就像自己身側的兩人,仿佛是天生處在高山之巅。
“我曉得了,阿姐。”雲淵應着姐姐的念叨,眼角卻盯着墨天工。這家夥竟然不告訴自己來送考之事,要是他偶然看到,是不是他們就不準備搭話?
“我等你登報。”每年這個時候,登報的只會是各國進士的前三名,夜孤城雖寡言少語,倒是挺會鼓勵人的。
“祝你高中。”墨天工笑得散漫不羁,完全沒了之前被瓊華所擾的模樣,看來已經解決了此事。
“自該如此。”雲淵和他拳頭相抵,轉身走進考場。這一次他覺得愉悅的多,眼角眉梢皆是輕松之色。雲淵不自覺地和一個陌生人擦肩而過,冷冽的桃花香讓他駐足在原地,下一秒,他忍住轉身的沖動,收斂神色邁入了考場,那香氣卻久久不曾散去。
是齊光嗎……雲淵搖搖頭不再多想,怎麽可能呢?
象征着考試開始的鐘聲和去年并無兩樣,但雲淵眼前的柔軟的紙張卻沒有浮現出字跡,而是漸漸從底端蔓延開血色,驚心動魄,震撼人心。
“這!!”隔壁有人忍不住驚呼出聲,卻被監考的考官揮手禁言。考場的喧鬧并未持續多久,那一片可怖的血色凝結成幾行深刻的字跡,上書雲:“秦國從二品将軍于主戰場逝世,請頌詩詞一篇,為其送行。”
“不願寫者,自行離去;不莊重者,逐出考場!”明顯是臨時改換的考題,聯想起多日前的喪鐘聲便可猜測一二。人族那麽多年的州試,罕見地寫明了要趕人離去的話語,這是對為人族獻身的将士們起碼的尊重。
從二品将軍,秦國的,莫不是那個人?雲淵本想好寫什麽詩詞了,頓時筆鋒一頓,撕碎了快泛起金光的紙張。如果死去的真的是他……秦國的将軍裏,有一個人很特殊,其名為桑河。
此人是罪臣之子,幼年為太子侍讀,學的儒家學說,後其父入魔,他受株連被廢了文位,從頭再來轉投法家,五十年成就大儒,是個聞名于世的奇才。
太子終究成了皇帝,卻忌憚他不敢任用。桑河自知身份敏感,對着衆聖立誓絕不背棄人族,明明無罪卻主動請命去中央戰場半年,生死徘徊間深受七國尊敬。然後他投身人族主戰場,每十年歸國一次,不足數日又奔赴前線,心力憔悴熬白了頭,卻無半分文職。
縱是這樣,他國招攬都被他統統拒絕,似乎此生唯忠秦國一般。
在血與火之間游走那麽多年,在死亡的陰影下支撐了那麽多年,桑河終究是去了。他與如今秦國的帝王,多少是有情分的。這是第一次在州試時讓文人寫這樣的詩篇!若是沒有情分,秦國那個野心勃勃的帝王又怎會為一個人而要求改換如此重要的試題?
事實便如雲淵猜測的那樣。那個登基數十載的帝王如今獨坐在龍椅之上,空蕩蕩的大殿只剩他一人。
“桑河,今日,是第十年。”高高在上的男人沉着臉說道,不知道說給誰聽。
當年桑河按律是要被發配充軍的,自己求了父皇,讓他進書院從頭再來。可上位者的賜予是有限度的,他成了帝王,再也不能對這個幼年陪伴自己的人流露絲毫情緒,他不再該有心軟的時候,這千百年的帝業在他手裏要更加輝煌。
“桑河,你失約了。”皇帝突然低低笑了起來,寬大的手抵在呈現疲色的眉間,桑河大概是唯一和他稍微親近些的人。幼年他們一起策馬習射,一起舞文弄墨,沒想到不過百年,竟已物是人非。
從今以後,這世上怕是只有掌權的帝王,再無單純的太子。
“皇上,臣在。”男人背着龍椅站起了身,似乎聽到身後不存在的人說出那句他快聽膩了話語。
“桑河,這是朕能給你的,最後的賜予。”桑河一生未娶,沒有後人,他身為皇帝只能試着讓天下文人記住,世上還有這麽一個大儒。皇帝是不能有後悔之情的,他當日任由他遠走,便想到了這麽一天。
“走了,都走了。既已走了,那便走好……”沙啞的聲音随風而逝,解釋了這個試題的來由。
雲淵不知內幕,只知桑和的鐵血忠心,知他的英雄遲暮,郁郁不得志。青年提起玉筆,筆端狂放恣意。
“醉裏挑燈看劍……”雲淵用鮮血混合着清水來寫這首詩,希望能表達出對英雄的悼念。開篇便豪邁至極,而半醉半醒的朦胧又讓人心生悲哀。
“夢回吹角連營。”悠長的號角聲恍若哀鳴,充斥着考場。他人還在沉思之際,雲淵已引得異象。
“八百裏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秋點兵!”他沒有哀怨地抒寫祭奠之文,反而描繪出桑河當年率領百萬雄兵征伐戰場的豪情!一個将軍的形象幾乎躍然紙上,生動可感,戰鼓聲在所有人的耳邊轟然炸響!
“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當年桑河幾乎戰無不勝攻無不克,一腔熱血與怨憤皆付戰場,使得妖族見之心顫。詞中描繪的厮殺之壯烈,聲勢之浩大,讓一些心智不堅定的舉人幾乎握不住筆。
究竟誰人在作詩!究竟誰人這般鬼才!
“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凱歌奏鳴,意氣昂揚。雲淵永遠不會知道,在他書寫下此句之時,那秦國皇宮之內發生了怎樣的場景!
“皇上,臣在。”面容年輕儒雅,兩鬓卻已然發白的桑和單膝跪在殿內,說着皇帝以為永遠聽不到的話語。文人不跪天不跪地,他大概是第一個讓大儒下跪的皇帝。
“桑河……”背對着大殿的皇帝幾欲失聲,甚至不敢回頭。雲淵所寫的詩句突然被桑河的影像念出,直到念道“了卻君王天下事”才停了下來。
“桑河沒能做到啊,當不起此句。”桑河苦笑,自己還未平複戰事,已然身死。
雲淵那頭寫到了最後一句——“可憐白發生!”
此句一落,就像是搏擊長空的雄鷹陡然被箭矢貫穿墜落,那滿篇的雄壯悉數化為自嘲,勾人落淚。低頭跪着的桑河開始慢慢消散,他最終沒能等到高高在上的男人回頭一眼。雙方都知,既已死去,不如不見。
就在他完全消失後,皇帝轉身了。
“桑河,你了卻不了天下事的。桑河,你做不到,我也做不到。”那個帝王坐回了龍椅上,伸手碰了下幹澀的眼角,突然想到曾經父皇對他說的話語:“如果沒有人再能引你流淚,如果沒有人再能讓你動容,那麽我即日退位,也無不可。”
唯一的一次,皇帝開始厭惡這般冰冷的龍椅了。
“誰人做出此詩?是他嗎?”他撇開了這可笑的念頭,回複冷靜,開始思量。
那個讓半聖看重的雲淵似乎是今年州試,除了他,他不覺得還有誰能驚世至此,竟喚回了亡魂。
“若真是你,若你真進了三甲,予你狀元,又有何妨?”
皇帝喃喃,背脊終于再也繃不住,仰倒在了華貴的龍椅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