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危樓百尺不摘星
“呼——”墨天工灌了口酒水,滿足地嘆了口氣。
已是暮色四合,農家半聖離去前抖了抖乾坤袋,留下一地的美酒佳肴,以便衆人慶祝。七子換屆這種大事,合該如此。
文人們手舞足蹈地舉杯相賀,撫琴吟詩者比比皆是。齊光和青琅不喜人群,提前離去了。而雲淵被友人拉着,只好搖着頭認命地跟着他們前往不熟悉的地方。
他們沒有留在廣場,而是去了遠處閣樓的頂端。七子身坐磚瓦之上,俯視着綠水青松。看起來潇灑飄逸,實際上就是自己找罪受,畢竟磚瓦并不柔軟。
“來這裏,對着夕陽默默無語?”雲淵調侃的話語沒說完,就被墨天工扔來的一瓶酒砸中。
“下方之人都高興至此,我們身為主角,自然也要慶祝一番。”禾樂瞥了眼粗魯的墨天工,笑着解釋。
“至于不與衆人一起,是因為……”
“是因為人族需要英雄。”陸危樓仰頭将一瓶酒飲盡,原本犀利深沉的眼放柔了些許。人族需要英雄,需要帶領衆人前進之人,所以他們只能高高在上,也必須高高在上。
“雖無佳肴,有美酒倒也足夠了。”孔文看上去斯斯文文,卻是個好酒之人。他身後的孫濟世不知道從哪裏翻出了雞腿,啃得歡快,仿佛不經意地打破了那句沒有佳肴的話語。
“你真是。”孔文鼻尖動了一下,顯然也意識到這一點,苦笑着不再開口。
“沒人規定身為七子不能吃雞腿吧。”孫濟世一口吞下了油膩噴香的雞肉,含糊地絮絮叨叨。
“不知道當年是誰在戰場上啃東西,被血濺上去後,狠狠吐了一番。”夜孤城冷着臉打趣,孫濟世險些被噎到。在場之人忍不住露出微笑,孫濟世在戰場上的糗事簡直多了去了。
“啧,你別整天冷着臉。當年戰鬥結束時,你不也走着走着突然愣在原地半柱香時間?還要人回去尋你呢。”孫濟世并不是吃虧的人,想也不想地反駁。
雲淵盯着夜孤城,發現對方嘴角慢慢拉下,眼底卻并無憤怒,反而更多的是無奈。他們皆是戰場上打下來的感情,開開玩笑再正常不過。
“陸兄。”墨天工想起了什麽,突然點到了陸危樓的名字。
“我聽聞你第一次上戰場奪得大捷,晚上歸去時……”陸危樓突然轉過了臉,沉默地盯着散漫的墨天工,像是在警告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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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這麽吓人。”墨天工誇張地退後兩步,繼續爆料。
“晚上歸去時,進錯了營帳。那好像是某個來幫忙的琴道大儒的營帳,還是個美麗的女子咧。”
“此事是真是假?”墨天工感興趣地追問。陸危樓在七子中,年紀不是最大的,處事卻是最穩重的。而且此人完全與風花雪月絕緣,當初聽到對方有這樣年少輕狂之事時,墨天工幾乎不敢置信。
陸危樓又拿起一瓶酒,挑着唇回道:“真的。”當年他也是第一次下戰場,免不了緊張,沒想到最後竟入錯營帳。陸危樓立馬就退了出來,那只是個意外而已,并沒有好事之人流傳的那般誇張。
“此等良辰美景,一醉方休可好?”聊的興起,不知何時屋檐上已灑滿月華,拂落到這風華各異的七子身上。
“來點彩頭吧,最後倒下的人,能要求其餘人做一件力所能及之事,如何?”墨天工喝到了興頭上,興致沖沖地提議。
“可。”無人反對,他們難得能如此輕松的相聚,上了戰場朝不保夕,下一次相聚不知又是何等景象。此時放縱片刻,也并非不可原諒吧?
“我們不行酒令。每人依次問他人一個問題,對方答不上來便飲酒,答出了自己飲酒。”
在座者皆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各自本就對同為七子的他人好奇,現今有了光明正大詢問的機會,自然要玩上一玩。
“從我開始。”孫濟世坐在最左邊,直接晃起了滿滿一瓶的酒水。因為戰場,他不怎麽喝酒,但不代表不能喝。
“墨兄,我問你,你和瓊華結果如何?”他毫不客氣地戳人痛點,皆是君子之交,沒人那麽小氣會因此翻臉。
“唔,我被抛棄啦,從此橋歸橋路歸路。”墨天工淡淡地回答。他有自己的風度,縱是不愛,也為瓊華留足顏面。孫濟世也不拖泥帶水,痛快地将一瓶酒幹了個底朝天。
接下來禾樂和孫文倒是沒那麽犀利,問的中規中矩。輪到夜孤城時,他先幹了一瓶酒,才開始發問。
“我不知你會不會回答,也許這個問題并沒有答案。我且問你,無欲無求,當真痛苦嗎?”他甚至沒有點名問誰。雲淵卻知道,這是在問他。
“如果是我,會。”雲淵給出了自己的答案。夜孤城點頭,又默默喝了一瓶。他是道家之人,他的道和之前道家的又不同,越是無欲無求,就越貼合天道。夜孤城無牽無挂,也許終有一日會以身化道,常存于世。
“淵弟,我問你,你額間印記因何而來?”墨天工對那抹血色印記好奇至極,今日終于有機會問個清楚。
“因一場盛大的相遇而來,因一次短暫的離別而深。”雲淵做了一個“仙”字的口型,不再多解釋。他與齊光,皆因此契約而糾纏不休。不知是純粹的巧合還是天意的捉弄。
陸危樓把玩着酒瓶,視線卻也看向了雲淵。
“又是問我?”雲淵回眸望去,似乎在抱怨。真這樣發展下去,自己要麽就是被問了個底朝天,要麽就是醉得不省人事。他們是三千問嗎?哪來這麽多問題?
陸危樓側過臉,灌了口酒低聲詢問:
“雲淵,上了戰場,你可後悔?”
“後悔,當然後悔。”雲淵看着對方永遠皺起的眉頭,嗤笑一聲。“但後悔有何用?”
“我雲淵或許生來就是戰場之人,一朝榮歸,萬族臣服。”他用嚣張狂妄地話語打破了因為提到戰場而變得凝滞的氛圍,墨天工很給面子的鼓起掌來。
在座酒量最淺的是孔文,他又守着禮不問越矩的問題,所以老是自己喝酒。這酒是聖人特制的,後勁十足,他不一會兒就醉倒了。問到最後,剩下的竟是雲淵和陸危樓。
“你酒量很好。”陸危樓麥色的臉上沒有半分醉色,眼底卻不如表現的那般清明。
“被桃花釀鍛煉出來的。”雲淵和他碰着杯,面色泛紅,神情毫不在意。桃花釀的後勁要比這酒更大一些,自己看上去容易醉,實際上還未到底線。
“一直喝下去,怕是分不清高下,不如……”陸危樓的話語未竟,被雲淵揮手打斷。
“我一向好勝。而且,你當真想就此作罷?”兵家少子陸危樓,看上去沉穩大氣,卻從來不是一個服輸之人。雲淵清楚,他只是不願以大欺小,才違心而言。
“呵。”陸危樓不再掩飾,他确實不願服輸,更不想要什麽荒唐的和局。
“你說吧,怎麽定勝負?”男人慢慢站起了身,高大的身影仿佛永遠屹立在天地中,沒有任何事物能将其擊倒。
“聽聞‘白骨君’陸危樓,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我們便來賭你的定力,賭我的口舌。”雲淵一直想知道,這世間最負盛名的男人、這深不可測的男人究竟在想些什麽。
“我說三句話,若是你變了臉色,我勝;若是你不動如山,你勝。如何?”他搖着扇子,笑得自信桀骜。
陸危樓指尖顫了一下,定定地看着永遠風華絕代的青年,最終閉上了眼。再睜開時,眼裏平靜如水,或許還蘊含着些雲淵看不懂的東西。
陸危樓到底是應下了這個賭約。
“危樓高百尺,手可摘星辰。”
“你陸危樓,當真只願摘星?”
陸危樓,你這般愛護士兵愛護人族,當真只為此滿足?當真毫無野心?青年說得咄咄逼人,眸中卻泛着柔軟的醉意,那面容勝過如水月華,桀骜的身姿攝人心魄。
男人不禁再度垂下眼,表情卻未變分毫。
雲淵似乎根本沒想過贏賭約。他只是想試探試探陸危樓是否真的那般大義凜然,與世無争。
他确認着陸危樓的表情,心中漸漸有了底。原來世間真有這樣聖父般的存在,陸危樓真的值得那麽多人敬仰。
“我輸了。”這便是雲淵的第三句,青年說完便飛身而去。
“輸?”留在原地的陸危樓看着對方的背影,用沙啞地聲音重複着那一個字,喉間突然溢出低低的笑聲。男人右手抵着額頭,手心血絲綿延。
是了,他陸危樓沒有為雲淵的話語動搖,反而因青年孑然獨立的身影而動心。
“我陸危樓高不到百尺,也不願摘星。只求不墜入深淵才好。”陸危樓揀出了未開封的酒水,灌入喉間,任由它滑落溢出,打濕胸膛。
輸?從不與人賭博的陸危樓,在應下賭約的那一刻便已輸得一幹二淨。
或許在那場驚世花火中,或許在十裏桃花間,他便動了情;而當青年身面萬箭齊發,笑對千軍萬馬時,他又失了心。
今日一賭,沒有贏家!
第五卷 天為棋盤星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