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醉生夢死終醒悟
魔君邁入中央戰場的那一刻起,整個人陡然陰沉了下來,就連他張揚熱烈的紅發在漫天黑雲的籠罩下都不免暗淡了幾分。
“中央戰場。”玄德看向帳外飛卷的風沙,喃喃出聲,硬挺的面容上流露出似懷念似嘲諷的意味。
千年之前,他在這裏浴血奮戰,出生入死只為守衛身後的人族;而千年之後,他站在魔族頂端,率兵襲來,殺盡昔日保護的對象。多諷刺啊,不是嗎?
“近日戰況如何?”玄德離開了營帳撩起的簾子邊,不再凝望外面死寂的景象。他側過身斜睨了一眼雲淵,示意對方回答。
“大捷。”雲淵沒有詳細彙報戰果,魔君也沒那功夫去了解每一個細節。
“一場大捷,還是?”聽聞此言,玄德平靜的面容不免流露出詫異之色。說實話,魔族和人族對戰一直是五五開,而今那群狡猾的半聖又駐紮在此地,理當更難才對。一場大捷已經很不容易了。
“全勝!”未等雲淵開口,帳內的一位魔族主将搶先回答,彪悍的身軀裏傳出響亮的聲音,言語間皆是痛快之意。
魔族何時有過這般卓絕的戰績?将軍們看向雲淵的目光裏唯有敬畏與嘆服。他們從來不知道,軍師三言兩語,就能左右戰局,左右幾十萬士卒的性命!
雲淵不置可否,漫不經心地從懷裏拿出了一個長長的冊子,遞予玄德。
“法家大儒,古易亡;兵家翰林,吳白亡……”在玄德浏覽記錄時,青年一字一句地背出了人族高位的傷亡情況。他每念一個名字,玄德眼底的笑意便多了一分。
雲淵知道,玄德既然願意站在了這個禁忌般的地方,便說明他已然處在瘋狂邊緣。
“很好。”魔君聽完後愉悅地誇贊了一句,只字未提己方傷亡狀況。在玄德眼裏,魔族的命實在太賤太賤。而他這般毫無顧忌的涼薄做派讓周側魔族将領的臉色突然難看了幾分。
“如今人族被逼急了,明日那場戰役會有半聖親臨。”雲淵穩穩地拿回了冊子,掩在寬大的衣袖下的手青筋暴露。這用墨色書就的字跡,不只寫了人名,更見證了他親手葬送的皚皚白骨。也正是因此,魔族內部對雲淵再也沒有任何懷疑之聲,而是滿滿的忌憚與推崇。
“半聖嗎?明日我便親征。”玄德點頭示意其餘将領退下,獨留雲淵一人。
“是哪家半聖,你可調查清楚了?”近年來被雲淵策反的人族不在少數,便是中央戰場這樣只有生死二字的地方,也在不知不覺間充斥着青年的眼線。這個家夥當真是把昔日縱橫家的巧舌如簧的本事發揮到了極限。
“縱橫家。縱橫家半聖,呂不群。”玄德聞言猛然回頭,過于急促的動作仿佛帶了破空之聲,他如鷹隼般的目光盯住了雲淵,許久才勉強移開了視線。
“這世間竟真有生而為魔之人……好狠的心腸啊,雲淵。”連為魔已久的自己,都對青年的表現出來的冷靜狠辣覺得膽顫心驚。對人族來說,有時候恩師的情誼比父母還重上幾分,而雲淵縱是提及昔日的老師,也淡然自若至此。
這樣的存在,要麽就是寡情薄幸,要麽就是……野心大到什麽都可舍棄。若是前者還好,若是後者……
鬼才要是不擇手段起來,這世界又會如何呢?玄德腦海裏閃過不甚清晰的念頭,随即又一笑置之。無論雲淵想做什麽,他都無所謂。因為自己只要弑了半聖毀了百家閣,便再無留戀。之後青年就算是捅破了天,玄德也不在乎。
“對了,我在戰場上發現了一種很有意思的樹,叫醉花樹。”雲淵像是沒有聽出魔君話語裏的嘲弄譏諷,仿佛突然想起了什麽,語帶笑意地對玄德說道。
“樹?”玄德不明所以,他搞不懂為什麽話題會突然扯到這東西上面,所以他只能重複着雲淵的話語。
“既能開花,又能醒酒的樹。”雲淵慢悠悠地向自己單薄的衣衫裏摸了摸,那白皙的手中虛握着深色的花朵,玄德隐隐約約瞥到了對方指縫間溢出的紫黑花瓣。
“呵,可笑。”開花的樹遍地皆是,醒酒的東西應有盡有,這難不成還是什麽稀罕的物事?還值得青年特意提出來?
“那棵是不同的。樹上開的花與那妖族獨有的醉生夢死一模一樣。你不覺得很……”
“奇妙嗎?”青年靈活地翻轉着手腕,萎靡的花朵被直直擺到了玄德身前,從輪廓上還勉強能辨認出此花盛放之時的詭豔。
“是嗎?”玄德終是神色寥寥,絲毫不感興趣,甚至說有些煩躁。
“那可是屹立在戰場東側一千年的樹啊,說來也夠久遠的。”
“聽說那裏原來只是個荒地,不知道怎麽突然恢複生機,孕育出這樣的樹來。”雲淵聲音不疾不徐,每句話洩露一絲半點的訊息,慢慢勾住了玄德的心神。
“東側?”玄德心下不由一顫。當年他與武清在東側荒地上,以天地為證結為兄弟。他們充滿生命力的鮮血灑在荒蕪的土壤上,三年後偶然發現那裏竟已草木蔥茏。
“醉生夢死?”玄德腦子裏突然浮現出荒唐的念頭,一瞬間的沖擊讓他高大筆直的身軀幾欲站立不穩。
玄德表面好酒,實則最厭惡的便是酒液。醉生夢死他聽聞過,卻從未碰過。魔君不由自主地從雲淵掌心拿起了那朵枯萎的花,慢慢移到鼻間,閉上眼仔細嗅了嗅。
是他熟悉的香氣,可年代太過久遠,記憶早就模糊不清了,許是錯覺也說不定呢?這般想着,玄德的指尖驟然用力,花枝倒懸的尖刺傷不了他掌心分毫。自己早已不是脆弱的人族,早已不是天真的道家少子……他千年前,便已是魔了!
雲淵盯着玄德蔓延着血色的眼眶,看着他的掙紮猶疑,自然而然地又遞出一杯酒水。
“試一試?聽聞你好酒,這可是妖族最有名的醉生夢死,我好不容易弄來的。”
玄德愣愣地盯着淺薄剔透的酒水,伸出去接過酒杯的手比他想象的還要沉穩。他的心突然靜了下來,靜的宛如一灘死水。
魔君豪邁的将酒水一飲而盡,酒未入喉他便已放肆地咳了起來。不知道的還以為他飲的不是酒,而是什麽穿腸的毒藥。
“咳咳咳……哈哈哈哈……”玄德咳着咳着笑出了聲,他以為忘記的味道竟早已在心底根深蒂固,潛伏着等他揭開醒悟。
“我做了些什麽……醉生夢死,千年來我便在自己的世界裏醉生夢死嗎?”玄德的身軀漸漸介于虛實之間,情緒動蕩到即将崩潰。營帳外那黑沉的天色愈發凝重,閃爍咆哮的雷霆像是在醞釀着一場風暴,等待為魔君的逝去悲鳴。
“武清。”雲淵輕輕吐出兩個字,一瞬間讓玄德透明的身體再度堅實起來。那個魔君的眼眶已悉數化作猩紅,散亂的黑發擋住了他晦澀的表情。
“他的埋骨之處……在哪?”玄德終是撐着身體踉跄地站了起來,沙啞的聲音刮過雲淵耳畔。他意識模糊,幾乎是憑借本能地跟着青年來到醉花樹下。
玄德沉默地看着盤虬的枝節,任由鋪天蓋地的淩散花瓣打落在身前。
啊,真奇怪,明明只是站在這裏罷了,怎麽會感受到那個男人的氣息?真奇怪,明明他早就摒棄了人性,怎麽會突然想起昔年的種種……一切的一切,清晰到不可思議。
“我武清……”
“我玄德……”
“在此立誓!”
“吾等二人結為異姓兄弟!死生相托,吉兇相救;患難相扶,福禍相依……”
“武清……”魔君擡手想移開沾染在臉上的細小花瓣,可不經意低頭時,發現自己的指尖滿是血色。原來不知不覺,他早已淚流滿面。魔族沒有淚,所以只能眼眶裏流下的,只能是血了。
他将額頭狠狠地抵在粗粝的樹幹上,近乎自虐般地将手指深深嵌了進去。
“這便是你選得埋骨之地。”
“這便是你用了一千年,想要對我說的話嗎?”玄德溫柔地低語。你想說你并非嗜酒暴虐,想說你心懷愧疚。如今這份心情,我接收到了。
“妖族,醉、生、夢、死。”玄德呢喃般地咬出了六個字。他嘗了酒水的那一刻,便想起這就是千年前在軍營中盛傳的美酒,那時候要比如今的還要濃上數倍。
最可笑的是,真相明明近在咫尺,他卻花了一千年來醒悟。
妖族為了算計當年在戰場上過于蠻橫的他們,當真是下了不少苦功!他蠢啊,他實在太蠢了哈哈哈……
“你早已知曉。”許久許久,久到從天明到天黑,魔君聽不出感情的質詢聲傳了出來。他知道,今日一切的一切,或許都在身側青年的算計之下。
“也不算早,兩年而已。”
兩年之前,國試之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