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魔域(三)
◎魔君今後,打算如何待我?◎
聽到這話,謝淩面上慣常挂着的微笑漸漸消失,斂着的眸中閃過一絲脆弱。
她壓了壓唇,調整好心情後,緩聲道:
“不瞞魔君,幾日前,謝家所在的仙界東邊,守衛仙兵被魔軍攻破,謝家地處東邊中部,為魔軍入侵必經之地,謝家不敵,當晚便被攻破。”
“魔君入侵族地之時,我在混亂中匆忙逃出,本以為自此可得平安,卻被隐于暗處的幾名仙族緊追不舍,勢要将我趕盡殺絕。”
“那時,我才猛然發覺,當晚的種種疑點背後,有着明顯的人為痕跡。”
“魔軍攻破仙兵守衛應是故意為之,操縱此事的幕後之人不想暴露身份,在仙魔大戰之際利用入侵的魔族借刀殺人,目的應是取謝家滿門性命。”
“我被那些人追趕至拂歧崖上,逼不得已,只好從崖上跳下,以此求得一線生機,這便落入了孤離河中。”
她訴說這件事的語氣很淡,略顯沙啞的嗓音中攜着絲絲不易察覺的憂傷,垂下眸時,一抹水光自眼中劃過,配合着身着的單薄衣衫和剛起身時頰側的散亂鬓發,一眼望去,我見猶憐得讓人為之心顫。
這一幕放在仙界,任何一個正常仙族見了,不說移不開眼,心中總得泛起一些憐惜之情,可惜,謝淩對面坐着的是一位魔族。
這位不知是審美不同,抑或是對美色不感興趣的魔君,心不在焉地看了一眼她後,便移開了視線,心思顯然不在她垂着眸,美麗脆弱的外表上。
但不知為何,雖沒被謝淩的外表蠱惑,他神色卻看起來有點恍惚,臉色也有些蒼白。
似乎是一陣風吹過風鈴的時間,又或是一盞茶從滾燙至不再散發熱氣,他重新擡眼,眸光忐忑地落在謝淩身上,艱澀道:“謝家......是為魔族所害?”
謝淩愣了一瞬,很快反應過來玄惑想問的是什麽,她斂下心神,柔聲反駁道:
“魔君誤會了。”
“仙魔大戰期間,兩族本為敵對,魔君肯救我,便已是大恩,這已是無以為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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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何況,謝家為魔族入侵時,魔君還未上位,且,所謂借刀殺人,被殺的人,該恨的應是那幕後操縱之人,刀本無錯,為何要恨。”
說到這兒,謝淩重新恢複了面上慣常的微笑,一雙藍眸平靜而又溫和地望着他,溫聲道:“魔君不必......自責,我于魔族,并無半分怨怼。”
玄惑握着謝淩放在他面前的茶杯,忐忑地望着那雙藍眸,謝淩也毫不躲閃地和他對視,兩人僵持片刻,玄惑率先偏頭移開了目光。
謝淩見此,朝着玄惑溫和地笑了笑,趁着此時氣氛漸好,她柔聲道:
“醒來不久便見魔君到來,身體幾處重傷皆被細心包紮,柔衾華被,貝闕珠宮,樁樁件件,妥帖之至,承蒙魔君厚愛,心中不勝感激。”
說到這,她抿了一口茶,輕蹙眉道:
“如今雖是再好不過,但內心始終不安,既是身在魔宮,魔君又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也不願猜來猜去,徒增煩惱,故有一問想從魔君口中得知一個清晰的答案,不知魔君可否解答?”
玄惑偏向側邊的腦袋轉了回來:“什麽問題?”
“不知......魔君對我是何種态度?”謝淩擡眼看向玄惑,直言道。
“态度?”玄惑不解,睜大雙眼,反問道。
“魔君今後,打算如何待我?”謝淩解釋道。
她問的很直接,話語也是直白到不能再直白,沒有留下任何餘地,俨然一副打算追根究底的模樣。
在別人的地盤剛醒,沒聊兩句就直言問主人以後打算怎麽對待自己——真是直白的過分了。
按照正常來說,謝淩應該選擇委婉試探,從細枝末節處綜合猜測,最終得出魔君是何态度,但魔域情況特殊,她也沒有時間了。
那些追殺她的人若是在孤離河中沒有尋到她的屍體,勢必會為了減輕幕後之人的追責而加入追擊謝明寒的隊伍,若是在那幾人加入之前,謝明寒還沒有甩掉原本身後的那些人,結局近乎必死無疑。
謝淩雖然期望自家阿弟能夠平安,但也十分清楚,根據她與那些人十天裏的交手情況推斷,阿寒只能盡力和那些人維持一個微妙的追擊平衡,大概率甩不掉那些人。
除卻殿門處的惡劣殺意,與這位魔君的交談間,她再沒在面前的這位魔君身上感受到任何惡意。
因此,與其說謝淩想從玄惑那裏知道他對自己的态度亦或是以後打算如何對待自己,倒不如說,她想通過他的回答,再一次判斷,是否要把謝明寒扯進魔域這灘不知深淺的渾水中來。
自聽到謝淩的問話,玄惑便陷入了沉思,他額前美人尖下的劍眉微蹙,如蝶翼般的長睫在眼下投落一片陰影,豔紅薄唇微抿,一派安靜乖順的模樣。
半響,他擡眼看了一眼謝淩,右手向虛空中做了一個抓取的姿勢,下一刻,空間扭曲波動,一陣青色煙霧緊跟着他收回的蒼白五指自扭曲時空中緩緩飄出。
謝淩正疑惑于他的動作,就見眨眼間,一名身着青衣,長發卷曲的美豔女子出現在玄惑身後,恭敬道:“魔君。”
“魔宮總管,青魅。”玄惑對謝淩道,“你想要做什麽,尋她便是。”
雖未曾明言,态度卻已是明了。
“多謝魔君。”謝淩答謝道,言語間,神态猶疑。
玄惑顯然也是注意到了,他略顯緊張地詢問道:“有什麽難事嗎?”
謝淩得了玄惑這句話,起身,長揖道:
“實不相瞞,數日前,家弟謝明寒與我一同逃離族地,被歹人追殺,不知所蹤,懇請魔君出手相助,救阿寒于危難之中。”
青魅看着這一幕,面上神情正常,心中卻是翻起驚濤駭浪。
她驚呆了。
這位仙子找魔君救親人,确定是想救人,不是送她弟弟去死嗎?
地牢內被切割完的碎骨可還堆在那,萬骨窟也還為這位仙子開着呢。
她不過是查了本賬的功法,魔君便從遠遠望去滿身魔氣,活像是要去吓完人後随手扔進萬骨窟看戲的樣子,變成了現在和仙子面對面喝茶,滿臉乖順無害的模樣。
魔君乖順無害?
是她有問題還是這個世界有問題?
還有,誰像對面這仙子一樣吞吞吐吐,猶疑不定,魔君不是直接溢出渾身殺氣,譏诮着吐出一個金貴的“說”字嗎?居然還順着問有何事?
她要為不久前被魔君殺氣吓得雙腿抖個不停,以至于出來就找她換工作的侍從表示三秒不服。
甭管青魅如何吐槽,玄惑已經果斷答應了謝淩的請求,而尋找謝明寒的任務,沒有任何懸念地落在了青魅身上。
“青将軍,多謝了。”送走了被公務纏身的玄惑,謝淩對着落後一步的青魅答謝道。
青魅聞言有些受寵若驚,生長在魔域這個暴躁的環境裏,她從小到大還沒怎麽聽過他人的答謝。
“将軍什麽的,直接叫我青魅就好。”青魅略顯不自在。
她的修為在魔将裏算墊底的,否則也不會不去統領魔修,而被分配到魔君随侍,順便兼任魔宮總管。
她沒感覺錯的話,面前之人的修為是比她高的,被一個比自己修為高的仙子叫将軍,她有些不自在。
“将軍是魔将,理應稱呼為青将軍,禮不可廢。”謝淩微笑着拒絕了,“将軍知道魔宮裏是否有靈石嗎?”
“仙子是想要靈石嗎?”青魅道。
“魔域內沒有靈力,是想要一些,不過不用太多。”謝淩溫聲道,并且着重強調了“不用太多”。
按照她的修為,吸收的靈石太多了,還是在魔宮這種地方,雖然肯定是逃不出去的,但總感覺有種要威脅魔宮治安的造反嫌疑。
“庫房裏有一些,天色晚了,我明天讓人給仙子送來吧。”得了玄惑的命令,青魅答應的很果斷。
“多謝。”謝淩感謝道。
驟然聽到得到一聲道謝,青魅愣了片刻,細碎片刻再次浮現在眼前。
“不客氣。”她笑了笑,斂下眼底懷念神色,說出了這句久違的話語。
......
出了寒霜殿,青魅徑直朝着魔君寝殿而去。
畢竟是關乎法力運轉的靈石,便是允諾了謝淩,她還得去尋玄惑報備,最重要的是——
萬骨窟還開着。
魔君親口吩咐開啓,看今日情形,她雖是覺得用不上了,但是否關閉還得請示魔君。
長路漫漫,青魅不是很喜歡瞬移的感覺,她緩步走着,随手除了個生長在路邊的深紫色雜草,閑得無聊,腦中便回憶起幾日前的場景,試圖找尋魔君轉變态度的原因。
三日前,青魅帶人把昏迷的謝淩呈到玄惑面前時,他正坐在案桌前翻閱着地牢裏送出來的供詞,聽到聲音,案桌後的人擡起頭,看向殿門,視線落至昏迷着的謝淩身上。
青魅當時就站在不遠處,她親眼看見,魔君眸光落到謝淩身上的那一刻,他帶着點兒困倦乏味的眼眸,忽然變得清明了起來,像是看到了什麽好玩的東西,眼中頓時升起了濃烈興味。
雖然新任魔君才上任不足半月,青魅卻能按照魔君的行事作風預感,她帶來的這名仙族,怕是要遭大黴。
果不其然,下一刻,她便看見魔君扔下供詞起身,朝着昏迷着的仙族走去,語氣中含着明顯不懷好意:“吾憶起,魔域西邊,有一魔窟,名為萬骨窟?”
“是。”青魅恭謹應道。
“窟內魔物幾何?”玄惑問道。
青魅:“三千二百一十四種,每種數量不等。”
“開啓需多久?”魔君勾了勾唇,從青魅身前越過,又問。
青魅答:“一個時辰。”
她答完這句,魔君便走到了那名仙族面前,盯着那名仙族看了片刻後,他半蹲下身,好奇地拈起一片袖擺處稍顯幹淨的淺藍色衣角,連帶着那名仙族無力的胳膊向上提了提,看着這副了無生機的模樣,他嫌棄地松手起身,任由那只沒了力道支撐胳膊拍向地面。
他起身時,青魅清晰地望見那雙點漆黑眸中閃過一抹暗紅。
青魅心中一凝,緊接着便聽魔君吩咐道:
“帶下去,把她弄醒......傷也治好,再找一面萬窺鏡出來,在萬骨窟中布下鏡心。”
話語中,何種心思簡直昭然若揭。
4 魔域(四)
◎不知多少年前,好像也有這麽一個場景◎
明珠全部亮起的大殿內,坐于案桌後換過一件外衫的玄惑,側撐着頭,懶散地半阖着眼。
他修長右手半擡着,食指指尖随意劃過面前漂浮着的文字,察覺到青魅的到來,他眸光從懸浮的字體上移開,朝着青魅投去淡淡一瞥。
“何事?”他淡聲道。
“魔君。”青魅行了一禮後道,“寒霜殿裏的那位仙子,想要一些靈石,屬下應允了。”
“嗯。”玄惑繼續滑動着字體,閑閑輕應了一聲。
“魔君,萬骨窟開啓後還派人守着......要關閉嗎?”青魅詢問。
玄惑指尖一頓,腦中突然浮現出不久前謝淩對自己躬身道謝的畫面,他眼神閃爍,語氣略顯不自然道:“關了罷。”
片刻後,他低聲補了一句:“此事......不得外傳。”
“是。”
等了一會兒,見玄惑沒有別的吩咐,青魅告辭道:“屬下告退。”
青魅離去後,玄惑直起身,他越過眼前的黑色文字,擡眼望向不遠處擺放整齊的茶桌,滑動案牍的手擱置于案桌上,半響沒有動作。
......
清晨。
謝淩起床洗漱,在梳妝臺上随手選了根簪子盤起長發,打開門,便見門外立着一列侍女。
侍女們站成一排,每個人手中都端着一盤木質托盤,托盤上放着各式早膳,随着由侍女組成的早膳隊伍而來的,還有整整一盤高階靈石。
盤中的食物冒着熱氣,散發着濃郁靈力,站在一旁等待的謝淩掃了一眼便認出,這些都是靈食。
靈食入腹後有益于靈體養護,仙界随處都是蘊含靈力的動植物,但她身處魔域,魔域內地底蘊含着魔脈,故而動植物體內便也都是魔氣。
況且,一日三餐,對于早已脫離五谷的上界之人來說,不食也可,此時端上來的靈食,應是費了許多心思的。
思及總管魔宮的人,謝淩溫和地笑了笑。
擺盤上桌,謝淩走至玄色圓桌旁,剛準備坐下用餐,餘光忽地瞥見大開的殿外,閃過一抹披散着墨發的紅色身影。
“魔君,一起用早膳嗎?”謝淩出門,朝着那道紅色身影邀請道。
話一出口,她便後悔了,邀請的話語脫口太快,她忘了桌上的都是靈食,魔族不宜食用。
奈何玄惑已經點了頭,謝淩只得歉疚地請他坐在桌旁。
“可以再上些魔食嗎?”謝淩溫聲詢問一旁的侍女。
“......是。”侍女聞言一怔,低聲應了一句,低着頭出門吩咐下去。關 注 公 舉 號:屁 桃 基 地
謝淩察覺到了侍女的異常,思緒轉了幾轉,望向玄惑,問道:“魔君平日裏不食膳食?”
上界之人不需食用五谷維持生理活動,一日三餐清茗糕點,也只是為了嘗個味道,真正從靈食中獲得的益處比起日常修煉,倒是可以忽略不計。
既然只是為了嘗個味道,便有人食谷,有人辟谷了。
看侍女略顯遲疑的反應,這位魔君似乎從來不曾食谷。
“食用較少。”玄惑答道。
較少都是委婉的說辭,認真算起來,他其實幾百年都未曾坐在桌旁,似謝淩這樣正兒八經地進食了。
之前要不便是吃不起,要不就是沒條件,當上魔君後,青魅也曾給他安排過膳食,端上桌後,他好奇之下倒是嘗了幾筷子,或許是渴望這些東西的時段早過了,嘗過後覺得味道一般,沒必要每日三頓如此麻煩,便讓青魅給撤了。
如今坐在桌旁,面前擺放着幾盤散發着熱氣的菜肴,身邊還有人坐着一起,倒是有生以來頭一次。
“那我倒是邀請錯了,讓魔君浪費時間陪着我吃飯了。”謝淩笑着道。
“不算浪費時間。”玄惑看着謝淩,認真反駁道。
謝淩聽到這話,笑開了:“能讓魔君心甘情願陪着我用早膳,我的榮幸。”
說話間,幾盤魔食端上了桌,謝淩發覺玄惑的視線在菜肴上多停留了一些時間,她眼含笑意,拿起玄惑面前的烏木筷,遞出道:“菜都布好了,魔君不如陪我用一頓?”
玄惑垂落的指尖動了動,擡手接過了筷子。
動了筷,謝淩舀了一碗紅棗銀耳羹,玄惑的筷子在面前的魔食上方停留了一瞬後,徑直夾向謝淩身側一盤兔子式樣的小饅頭。
紅色的小眼睛,粉色的長耳朵,白胖飽滿的身子被筷子一夾,微微凹陷下去,放入盤中後,又重新鼓了起來。
見到這副場景,他精致的雙眸微微瞪大,調整了一下握筷姿勢,用筷子末端輕輕戳了戳盤中兔子饅頭圓潤的身體,視線鎖定着凹陷處,等待着面團自己鼓起來。
如此幾個回合後,面團終于不堪重負,徹底凹陷下去了一塊。
見玩不下去了,他才夾起盤中的兔子饅頭,吃入腹中。
吃完饅頭,玄惑徑直略過面前的幾盤魔食,烏木筷伸向遠處的一盤蝦餃......
謝淩看着玄惑只食靈食的舉動,視線掃過他面前的幾盤魔食,見盤中不是厚重糖漿便是一片紅彤彤的調料,都是口味偏重,顏色較深食物,更重要的是——兩種食物的菜品長相,完全不一樣。
見此,她默默把魔族不易多吃靈食這句話咽了回去。
沒有替代品,不太好勸,反正魔君修為高強,偶然靈氣入體一次不妨事。
謝淩猶豫間,玄惑已經把謝淩身前的幾盤的靈食都嘗了一遍。
她敏銳發現,鹹口的那幾種食物,他嘗過一次後便不再動了,反而是甜口往往會多次夾取。
“紅棗銀耳羹要嘗嘗嗎?”發現玄惑喜甜食後,謝淩推薦道。
聽到這話,玄惑看着謝淩輕點了點頭,拿起碗,打算舀一碗,奈何湯盆擺放的距離有些遠,他得起身離開座位才能夠着。
正打算起身時,謝淩接過了他手中的墨色瓷碗,舀了一勺後,遞還給了他。
“嘗嘗?味道不錯。”謝淩笑着,溫聲道。
玄惑垂眼看向手中傳遞着些微暖意的羹湯,片刻後,拿一邊的湯勺,舀了一勺遞入口中。
謝淩好奇道:“怎麽樣?”
吞下口中軟糯香甜的銀耳,玄惑抿了抿豔紅雙唇,擡起那雙眼尾泛紅的點漆雙眸看向謝淩,乖順點頭:“很好。”
說着,他突然注意到身前之人淡藍雙眸中還未消散的淺淺期待,那期待好似作為連結,讓他忽地憶起,腦海深處好像也看到過這麽一個場景。
時間太久遠,褪了色的記憶中,他只記得雲層籠罩的巍峨青山上數不盡的石階,四周腰佩長劍端莊威嚴的白衣修士,擁擠嘈雜的人群,低頭所見自身肮髒破爛的衣衫......
以及,初冬薄雪中,懷間陶碗中飄着濃郁食物香氣的一高一矮兩道身影。
梳着雙丫髻的粉色身影,提着食盒,也是這樣含着淺淺期待地看着,身着整潔灰衣捧着陶碗的小童——
那個被她稱為“阿弟”的,和他那時差不多年紀的小孩。
去往石階的隊伍很長,他擡起滿是裂痕僵麻的右手,摸着空蕩衣衫下空空如也的肚子,怔怔望着那兩道身影,直到隊伍重新開始運動,他被身後的人不耐煩地推搡着前行,才移開目光。
依稀記得,他那時沿路看到過的類似場景應該很多,見得多了,他也說不清記憶深處的角落,那段早已褪色的畫面裏,自己是何種心情。
只記得,他似乎......也幻想過加入那片熱鬧。
“魔君既是喜歡這類食物,不如午膳也一起食用?”
謝淩的聲音拉回了玄惑的思緒,他回過神,看着她攪了攪碗中的紅棗銀耳羹,溫柔地望着自己,柔聲道,“到時可以再嘗嘗其他菜品。”
他端着瓷碗,愣愣聽着她含着笑意的邀請,一個“好”字,不自覺地脫口而出。
......
拂歧林。
作為仙魔兩族的交界的拂歧林,林中未曾含有任何的魔氣或仙氣,空氣中常年漂浮着一層灰色薄霧,林中少有人踏足,以至于草木茂盛,半人高的雜草灌木随處可見。
各色交錯的法光中,一名藍衣青年提着劍,在茂密枝丫裏左右閃躲,狼狽地躲避着身後密集的攻擊。
青年身姿颀長,面容精致,頭頂的玉冠在急促跑動中有些歪斜,身着的法衣也是破破爛爛地挂在身上。
他提着手中柄墜着藍色劍穗的長劍反身勉力格擋,卻還是有些流光越過防禦,沒入肉/體,迸濺出一片片豔色血花。
青年顯然已是到達極限,随着時間推移,他的動作漸漸慢了下來,由于防禦的降低,一條條傷口在他的身上呈幾何倍增長。
雖是重傷得宛如從血水中撈出,那雙隐隐泛着淺藍色光澤的黑眸,卻是越發亮得晃眼。
他不想放棄......
他還沒确認阿姐的安危,還沒再見到父親,父親的丹珠還在他手中,他不能弄丢了......
可這由不得他。
當四面八方都被蘊含着無盡殺意的法光襲來,他知道,他躲不掉了。
在生命的最後時刻,他只能站在原地,眼睜睜地望着那些漸近的慘白光芒接觸上自己的身體,抹滅腦中神魂,順便在這極短的時間內,在腦海中走馬燈式地回憶自己的一生。
熾熱的巨浪已經燎上他的面門,他似乎已經能感受到肌膚即将發生的灼熱燃燒,蒸發消散。
正當青年閉上眼,準備迎接自己的死亡時,他忽地嗅到了一陣濃郁異香,下一刻,腰間突然多出一股力,那股力帶着他迅速離開原地,向遠處飛去。
轟隆——
震耳欲聾的暴烈聲在青年離開原地的下一瞬響起。
聽到聲音,青年怔怔睜開眼,一張美豔側顏出現在他的眼前,他轉頭回望,透過身側女子飄揚的黑色長卷發,看到了兩人身後翻滾的法術餘波。
餘波向外不斷擴散,所過之處,滿目焦土。
若是身處攻擊的正中心,怕是會瞬間化為一縷蒸汽,神魂俱滅,屍骨無存。
“......多謝。”
落了地,腰間的力道消失,青年才從驚懼中回過神,他強撐着疲憊的精神,扶着一顆枯樹作為支撐,啞聲道。
青魅聽到謝明寒的道謝,心情很好,“不客氣。”
她這兩天得到的道謝,比過去在魔域的幾百年都多。
“這位......公子。”
青魅認真思索了一下仙界的稱呼,在道友,公子,仙長幾個稱呼上猶猶豫豫了片刻,才最終選定。
“是否名為謝明寒?”
“......是我。”謝明寒勉力擡起頭,疑惑道,“道友認得我?”
他不記得自己結識過魔域中人啊。
“是謝淩仙子拜托我來營救公子的。”青魅拿出一根月白發簪,遞給謝明寒,“這是仙子給的信物。”
謝明寒努力睜大不住閉上的雙眼,顫着手,費力舉至眼前仔細辨認。
“确實是阿姐的。”片刻後,他道。
只是......
謝明寒雙眉微蹙,眸中含着濃重憂色。
這根發簪自阿姐飛升上界後便随身攜帶,更算得上是她的本命法器,若非沒有別的物品,想來她應該不會拿出這根簪子當做信物。
“阿姐在魔域?”謝明寒喘着氣,啞聲道,“她還好嗎?”
“并無大礙......”青魅思索着道。
話落,頓了頓,青魅又緩聲補充了一句,“魔君......應該很喜歡仙子。”
沒有扔進萬骨窟,應該算得上是喜歡吧?她清晨出宮時,還見到魔君向着西南深處去了,那個方向,也就一個寒霜殿了。
無礙就好......
謝明寒太累了,只聽了前半句,得到謝淩安好的答複,終是支撐不住,兩眼一翻,暈了過去。
“昏迷了?”
青魅說完,才察覺到謝明寒靠着枯樹閉上了眼。
為免人沒了,她救人時便查探過謝明寒的身體狀态,除了靈力枯竭,沒什麽大問題。
既如此,她便沒打擾累極的謝明寒,施了個隔音陣法後,開始集結分散在各處的魔修,只在離去前,掃了一眼謝明寒身上遍布的傷處後,擡手制止了魔修把人扛上肩的動作:“別這麽粗暴,放背上,背回去。”
......
焦土上,青魅一行人離去一刻鐘後,一隊衣袖上描着柳葉的仙族到達了這裏。
領頭之人手持玉扇,白衣金冠,俊逸的面龐上是掩不盡的愁色,那雙如秋水般潋滟的眸觸上不見邊際的滿目焦土,眸光深沉了幾分。
“少主,沒找到謝小姐和謝公子,不過,這裏不久前有一隊人搜尋過的痕跡。”
青年聞言,搖着玉扇的動作頓了頓,半響,輕嘆了一聲:“走吧。”
“阿淩......”
低喃和着清風傳來,清潤的聲音中,攜着散不盡憂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