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魔域(十三)
◎姐姐......要離開魔域了?◎
謝淩回憶着當時場景。
記得她當時從床上醒來,大致看了一圈殿內後,便打開了門。
門一開,見到的便是滿身陰森魔氣的魔君,接着,他扣住她的下颌,擡起她的頭——
然後他滿身的魔氣便散去了。
倒像是她把魔君給吓到了似的。
“噗嗤——”
想到這個堪稱怪異的可能性,謝淩忍不住笑出聲來。
擡眼對上玄惑疑惑的眼神,謝淩眼珠一轉,好奇道:
“是我當時吓到你了嗎?”
玄惑驟然聽到這個問題,愣了一瞬。
“什麽?”他下意識再次确認道。
謝淩忍笑道:“是我的長相不符合魔族審美,擡頭時吓到你了?”
“竟驚的你連滿身魔氣都消散了!”
謝淩一旦接受這種可能,越想越停不下來,眼中漾出的濃烈笑意掩都掩不住。
與平日裏的溫和微笑相比,她這時笑得頗為肆意,眼眸微眯,雙唇緋紅,衣衫搖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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朦胧月夜下,清風徐徐,美人嫣然,身姿輕晃。
那場景,稱得上是海棠花開,芙蓉初綻,世間萬千風光集于一人。
可惜,場景下的另一人對美色沒有多大興趣,腦中也沒有謝淩的那些奇怪想法,便只是疑惑地看着謝淩半捂着唇,顫聲笑着。
“不是這個原因。”片刻後,玄惑搖頭否定道。
他的語氣很認真,神态也很正經,并沒有對謝淩突然的大笑表露出什麽看法,只是,他眼底暗含的默然,看在謝淩眼中,倒是和阿寒被她摸頭時的無奈如出一轍。
“那是因為什麽?”謝淩止住了笑,側撐着頭,溫聲問道,聲音中還含着點兒顫笑後的啞意。
“因為......”
思索片刻後,他垂落的長睫緩緩掀起,黑沉的眼一眨不眨地望着謝淩,薄唇輕啓,用一種确定中暗含着迷茫的語氣說道:
“我喜歡你。”
謝淩聞言,愣了一瞬。
她收斂起玩鬧的神色,放下側撐着臉頰的手,坐正了姿勢,用之前望見他羞怯時的那種,溫和而又包容的目光看着玄惑,柔聲問道:
“魔君為什麽會喜歡我?”
玄惑沉默了下來,他掩着眸,眸底閃過一絲狼狽與自卑,半響後,才遲疑着輕聲道:“我曾經,見過你。”
他只道了這麽一句,便不再多說什麽了。
見玄惑不是很想談論這件事,謝淩也不再追問什麽“何時何地”了。
她以一句“沒想到,我和魔君竟有一段前緣”作為結尾後,便快速揭過了這個話題。
“緣”字尾音落下,兩人沉默一瞬後,謝淩想起這件小插曲之前玄惑的話語,輕喚了一聲:
“魔君。”
見玄惑看來,謝淩藍眸中蓄着淺淺溫和笑意,溫聲道:
“魔君喜歡我?”
“嗯。”
玄惑輕點了點頭,答的毫不遲疑,神态間沒有絲毫扭捏羞澀。
“魔君知道嗎?在仙界,‘我喜歡你’這四個字,一般被用于告白。”
謝淩望着玄惑的雙眼,解釋着這句話的含義。
“告白?”玄惑重複了一遍,不明白謝淩想說什麽。
“對啊,告白。”謝淩回答道,“類似于一人對另一人表明情誼,男女之間的情誼。”
她着重在“男女”兩字上加重了讀音。
玄惑抿緊了唇,低聲道:“我們......現在不算嗎?”
“不算。”謝淩肯定道,“魔君對我不是男女之間的情誼。”
倒是更像阿寒。
謝淩判斷着玄惑望向她時眼底的神情,心想。
“為什麽?”玄惑眼中盛着困惑,“我喜歡你,為什麽不是?”
“因為......魔君看着我時,眼中沒有男女之間的欲望。”謝淩緩聲解釋道。
說着話時,她面上的神情始終溫和。
思及玄惑或許不能很好地理解這句話的含義,謝淩垂目思索片刻,舉了個例子:
“如果,現在我和魔君說,我身有婚約,魔君會做何感想?”
她描述着具體的情形:
“成婚後,我會與另一人同吃同住同衾,與另一人日日相伴,朝時淡掃蛾眉,暮時交頸同被。”
“若是魔君瞧見這一幕,會作何感想?”
作何感想?
玄惑蹙眉,他覺得,如今這樣便很好了,他不是很想看見那副場景。
“魔君。”
謝淩溫和的聲音喚回了玄惑的思緒。
見他擡眼看來,謝淩輕笑着點了點自己的眼下,溫聲道:
“若是魔君對我是男女之情,我描繪着那個場景的時候,魔君神情中應是帶着些傷心遺憾的,可是沒有,魔君眼中沒有這些情緒......”
“所以啊,魔君對我并無男女之誼。”
話落,謝淩擡起手,在玄惑疑惑的目光中,試探着放到了他的頭頂,輕輕揉了揉他披散着的柔順黑發,笑道:
“我看魔君眼神便知,魔君對我的感情,應是和阿寒一樣,把我當做阿姐。”
和謝明寒一樣......
玄惑從謝淩将才的解釋中回過神,思及謝淩對待謝明寒的态度,感受着頭頂略顯親昵的撫摸,他低垂的眼眸閃了閃。
下一刻,他幽深眼瞳吸盡眼底流動的欲望,乖順地擡起眼,薄唇勾起,清朗如山泉般的嗓音輕巧地道出了謝淩完全意想不到的兩字:
“姐姐。”
謝淩撸毛的手一頓,雙眼微微睜大,回過神,便見這聲喚完,面前之人雙眼乖巧地大睜,眼尾薄紅暈染漸深,唇角狡黠翹起——
笑得像是一只披着純白羊皮的狡詐黑狼。
黑狼把純白外皮披地嚴絲合縫,沒有留下任何痕跡,就是白色的外皮......比較透,光線一照,黑色的內裏便若有似無地顯現出來了。
謝淩努力忽視掉那随着兩人距離的緩緩拉進,而越來越頻繁顯露的黑色內裏,僵在玄惑頭頂的手不着痕跡地打理好他被自己弄亂的頭發後,便緩緩把手從他頭頂收回,語調帶着點兒遲疑道:
“魔君既是喚我阿姐,那我......便喚魔君的本名......玄惑?”
“好。”玄惑輕點了點頭,笑得乖巧。
關系進展太快,謝淩還有些不适應,她緩了片刻後,恢複正常神情,溫聲道:
“今夜尋......你,一是飲酒賞月,二是詢問醒來第一日所見的滿身魔氣消散之景,三,便是想與玄惑說一件事。”
沒等玄惑問出是何事,謝淩便緊接着解釋道:“玄...惑知道阿寒脖子上帶着的那顆青色丹珠有什麽特殊含義嗎?”
“寄存。”玄惑答道。
他看得出來,那顆珠子是一件接近于存儲類的法寶。
“确實是寄存,不過,不同于儲物法寶,那顆丹珠內裏寄存的是一抹神魂,家父的神魂。”
謝淩眸光閃動一瞬,溫聲道。
“父親在危急關頭使用了謝家秘術,把神魂寄存在了丹珠中,保有了一線生機,但記載秘術的卷軸只有上半卷,寫有秘術解除之法的下半卷卻是不見蹤跡。”
謝淩憂慮道,
“我和阿寒回想過這些年閱覽過的卷冊,但都沒有與解除秘術有關的線索。”
玄惑聽完,明白了謝淩的意思,他眼眸微垂,低聲總結道:
“姐姐是想拿到秘術上半卷,看看那上面有什麽隐藏線索?”
謝淩輕點了點頭:“現在唯一的希望便是上半卷裏,存在什麽我當初第一遍快速閱覽時沒發現的東西。”
似是明白了謝淩今夜的“其三”,是想要和他說什麽,玄惑沉默片刻後,緩聲問出了關鍵:
“秘術的上半卷,在哪?”
“仙界,謝家藏書閣。”謝淩答道。
她的嗓音是一貫的溫和,語調中卻帶着一種勢在必得的堅定——
一種不論怎樣都不會改變決心的堅定。
雖是清楚了結果,不知為何,玄惑還是帶着一股莫名執拗地望向謝淩,低聲再次确認了一遍:
“姐姐......要離開魔域了?”
他說這話時的語氣很輕,隐含着淺淺顫抖,薄唇吐出的話語細碎到,清風一吹,便四散了。
散落的話語清楚地昭示了他心中早已明晰的答案,但即便是這樣,他也還是固執地不肯移開目光。
那雙眼尾泛着薄紅的雙眸微微睜大望向謝淩時,眼底晃動着微小如針尖般大小的微光,很小,很輕,似是遠處殘月旁那僅有的一顆星星映入了眼中,又似是他那雙黑沉地能吸進一切光亮的眼底,漾出的微小希望,微晃不止,搖搖欲墜。
謝淩瞧見這一幕,不忍地移開眼,輕聲嘆道:“玄惑,我想見到父親。”
聞言,他沒再說什麽了。
長睫垂落了下來,遮擋住了他墨黑的雙眸,也掩蓋住了那點四散的微光,黑沉的眸中,那點亮光似是從沒出現過一樣。
他披散着的長發在秋風中繞着白皙臉側飄揚,身着的單薄紅色衣衫也和着風的形狀飄飄蕩蕩,只是,在這晦暗光線中,顏色卻不再如以往般鮮亮。
誰都沒再開口,兩人都沉默了下來。
秋天的魔域風很大,吹得院中沐浴着月光盛放的緋色花朵發出輕微沙沙聲響。
謝淩聽着庭院中的細微聲響,掩在長袖下的青蔥指尖緩慢撫摸着腕上玉镯,柔潤細膩的觸感中,帶着一抹秋夜清風留下的微涼。
片刻後,謝淩松開手,從屋瓦上起身,柔聲道:
“時間不早了......我送玄惑出殿吧。”
深夜,兩人一坐一站沉默對視着的屋瓦上很安靜,偶有呼呼風聲,但也很快歸于平靜。
幾息後,一陣衣衫摩挲聲響起,玄惑站起身,跟着謝淩離開屋頂,站到了廊下。
夜深了,整個寒霜殿只餘兩人身側的這間殿透出柔潤白光,殿外廊下的臺階分到了屋內一點光芒,顯露出大致模樣。
玄惑沐浴在亮光中,擡眼望着殿門外的黑暗,忽地恍惚了一瞬。
明明片刻前才從晦暗環境中離開,明明他的眼睛可以在黑夜裏看得很清楚,以他的視物能力,白天和黑夜沒有任何區別,但他心底突然就有了一種沖動,一種就站在這裏,站在這有光的地方,不想離開的沖動。
但最終,他腳步頓了頓,還是跟着謝淩走到了殿外。
兩人道別後,玄惑站在殿門外,望着不遠處漆黑整潔的石板路,足靴微動,邁出了腳步。
謝淩望着玄惑的背影,看着他離開時空空如也的雙手,突然想起什麽,出聲道:
“魔...玄惑,等一下!”
聽到聲音,玄惑回過身,謝淩朝他打了個稍等的手勢後,便轉身回屋,從角落處拿了一個東西,單手釋放靈力在那物上空拂過後,出殿遞給了等候在原地的玄惑。
玄惑低頭看去,是個燈籠。
不似凡間那種需要點燃蠟燭的燈籠,上界的燈籠只需聚集一點法力在上空拂過,便可亮起來。
謝淩遞給玄惑時,已經點亮了,出現在他面前的,是一個亮着暖黃燈光的紅色燈籠。
燈籠內部發出的光很亮,比廊下殿內透出的光芒還要亮。
像是一顆會自己散發出淡黃光芒的滿月,而拿着燈籠的人,全身都正被那道柔光照亮。
“我看你兩手空空地朝着黑夜裏走,便想起阿寒每次夜晚出門時,雖然看得見前路,手上卻總要提着一個燈籠,說是有個發亮的東西更安心。”
謝淩遞出手中燈籠手柄,溫聲解釋道,
“正巧想起前幾日在殿內角落發現了幾個燈籠,我便挑了一個紅色的拿出來了。”
玄惑眼眸閃動一瞬,動了動指尖,擡手接過。
燈籠到了近前,他幽深眼眸中便映上了身前燈籠的一點亮光,像深夜寂靜湖泊上倒映的月影,淡黃,微亮。
“果然很襯。”謝淩望着身前提着紅色燈籠的少年,淺笑着贊道。
“姐姐......”玄惑眸光從燈籠上移開,看向謝淩,語調着帶着點兒後知後覺的疑惑。
“紅色的燈籠很适合你。”謝淩解釋道。
說着,她擡起右手揮了揮,含着笑柔聲道:“晚安。”
看着這一幕,玄惑眼睫顫了顫,握緊了燈籠手柄。
他将才疑惑的其實不是她那句“果然很襯”是什麽意思,他疑惑的是,謝明寒有的,他原來.......真的,也能擁有嗎?
不過,聽到那聲輕柔的“晚安”,他心底那點兒想問出口的想法便如羽毛輕拂過的微癢,片刻便消散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想要更長久抓住這縷溫暖的念頭。
像是他一直遙望的,無邊月夜上,那抹永遠無法觸及的虛幻月影在某一刻忽然便化為了具象,就那麽溫柔地出現在了他的面前,給他灑下了一些瑩瑩光輝。
那些溫柔的光輝并沒有滿足黑暗裏的那個經久仰望之人,反而給了他一線不切實際的希望——
在此之前從未想過的,可以沐浴在那片溫暖光輝中的希望。
他就像個貪婪的惡鬼,既觸及到了這抹可及的光輝,便想緊緊握住不肯放手。
虛幻的月影太遠,朦胧的月光太薄。
他不想讓那抹月影重新回到天邊,也不想做那普照衆生中的一員了。
他本就是從鬼煞河中走出的惡鬼。
月影曾在他面前化為了具象。
月影曾給他灑下過溫柔光輝。
他也曾沐浴在月影的溫暖光輝中。
于是,他便很清楚——
只是“普照”,只是“仰望”,只是“一刻”,只是“曾經”,都是不夠的......
既是有了希望,他便還想要從這月影中,得到更多,更多,獨屬于自己的瑩瑩光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