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周随做了一個長長的夢,他先是走馬觀花般回顧了自己短暫的人生。
小時候,媽媽劃掉他本子上的名字,跟他說:“你以後就叫周随,聽清楚了沒有?”
聽清楚了。
可哪怕改掉擁有美好寓意的名字,改叫周随,他的人生好似也沒有任何改變。
用心準備了兩次高考,他都在關鍵時刻暈倒住院,他就像是一個永遠掙脫不了繩子的風筝,跑不出命運的手掌心。
後來,看着19歲的周随在病床上呆坐,走廊裏陳世奚與人暢談大學生活的聲音聲聲入耳,如枷鎖一樣的吊瓶輸液管将他困住,液體一滴滴輸入他的手背。周随仿佛還能感受到當時的痛苦與迷茫。
生而為人,卻沒有一點人的自由。
同樣的時間,別人走了一萬裏,他卻還在原地踏步。
身體在衰老,能力卻沒有任何增長,任何風吹雨打都無力承受。
活着的意義在哪裏呢?
“周随!”一個含笑的熟悉聲音突然在身後響起。
周随轉身,時空随即一轉,酒店大堂頂上璀璨碩大的吊燈,人來人往的影影綽綽瞬息閃現。
阿達撐着傘站在酒店門外,笑着朝他招手:“你終于來了,我等了你很久。”
周随面露驚喜,快步走近,問:“你怎麽會在這裏?”
阿達一邊收傘一邊說:“我來接你去玩。”
“好啊好啊!我們偷跑,不讓醫生護士找到我們!”身旁有人牽狗經過,周随忽然想起些什麽,愧疚地低下頭,“對不起阿達,我沒有照顧好你的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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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你的錯,我死後,它一直守在醫院門口不肯走,那是它想來陪我。”阿達說着,指着不遠處停泊着的轎車,車窗搖下,一只搖着尾巴的狗出現在周随視野裏,“你看,它不就在那兒嗎?”
周随瞪大了眼睛。
阿達往轎車走去:“快走吧。”
“等等我。”周随快步跟上。
“周随。”不知從哪兒來的呼喚,叫停了周随。
“939?”
周随左顧右看,也沒看到叫他的939。
“誰啊?”阿達疑惑地回頭問。
周随解釋:“我的好朋友,一個特別懶特別健康的人。”
“不管了,我們是時候走了,”阿達拽住周随的手,往外走去。“這裏可舒服了,我們想做什麽都可以,也不會再生病。”
939冷淡的聲音再起:“你不想替宣宣報仇嗎?”
周随怔怔停下腳步。
“他攢了那麽多棒棒糖送給你,結果你打算就這樣懦弱地離開?”
“阿達,我……”周随面露遲疑。
阿達嘆了口氣,語重心長地說:“我們哪有能力替別人報仇啊,我們連好好活着都做不到。”
周随無由來地心痛,捂着胸口落下淚來。阿達拉着他疾步往轎車走去:“你還是跟着我生活吧,這裏更适合我們——”
939聲音又一次傳來:“你做不到的事,我都可以幫你做到。你快醒過來吧。”
淚眼模糊的周随四下尋找939,可哪兒都看不到939的身影。
“周随,我們該走了!”
“再等等……阿達,他雖然很懶,但很厲害,如果他答應——”周随不自覺掙開了阿達的手,下一秒,他一腳踩空,重重墜落……
周随再次睜開眼睛時,第一眼看到的是醫院白茫茫的天花板,屬于939的體香仿佛還在身旁環繞。
渾身疼得厲害的周随艱澀地側頭往左看,只看到了熟悉的透明輸液管及一張空椅子,往右看,是另一扇被百葉簾遮得嚴實的窗。
腳步聲漸行漸近,門從外被推開,護士走了進來。看到醒來的周随,滿臉驚喜的她立刻按了鈴,把醫生叫來了。
醫生給周随做了一系列的身體檢查,對此很熟練的周随甚至都能無縫對接醫生護士的要求。
宋夫人匆忙趕到,看到病床上乖乖配合醫生的周随,眼裏又一次閃現淚花。她拭了淚,背靠牆壁平複了心情,好一會兒才走進病房,聽醫生報告。
“……暫時沒有什麽大礙,說明兩個月的堅守是對的。病人現在要做的,就是多休息,保持樂觀,配合後續治療。”
宋夫人點了點頭,醫生、護士離開後,病房裏只剩她們母子兩人,氣氛有些冷滞。
“醫生的話,你想必都聽見了。”宋夫人沒有靠近周随的床,不遠不近地站着,雙手抱臂,面容不悅地說,“要照做懂嗎?”
病床上的周随眨了眨沉重的眼皮。
宋夫人抿了抿唇,轉身走向門口:“你好好休息吧,我還有事要忙。”
“媽媽,對不起。”周随聲音沙啞,兩片唇幹得快起皮,“對不起,我給你添了很多麻煩,讓你受累了。”
宋夫人說:“如果你真的感到抱歉,你就不該去碰雨。”
說到雨,想到這兩個月來自己所受的煎熬,宋夫人閉了閉眼,訓斥的話不自覺說了出來:“我總跟你說,不能碰雨不能碰雨,你竟然敢不聽!你知不知道,你萬一有個三長兩短,我——我還怎麽活下去!”
陽光斜斜照入門外長廊,西裝革履的冷峻男人快步自電梯內走出,走近周随的病房,修長的手剛握住門把,便聽見周随說:
“我死了你也不會有事的。939會代替我做周随,做你的兒子。”
“你說什麽?”病房內,宋夫人驚愕地轉身,“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嗎?”
“我知道,決定把939帶回家的那一天,我就想好了,”骨瘦如柴的周随說話有些累,說一下停一下,斷斷續續地說,“我要讓他代替我,成為你的保護傘。這樣,我可以安心去死,你也不會有任何損失。”
門外的939垂眸,轉身離去。
不遠處的醫生看到939,正想叫住他,跟他說他最關心的檢查報告。誰知素日第一時間要看報告要問病人近況的人,今日卻目不斜視地從他這個醫生身旁掠過,連背影都透着拒人千裏之外的冰冷氣息。
“怎麽了嗎?”醫生呢喃着,瞥了周随的病房一眼。“沒醒之前,每天都來看,醒了反而不進去聊聊嗎?”
此時,周随的病房內——
“什麽叫不會有任何損失?”短暫的震驚後,宋夫人憤怒的聲音裏掩藏着絲絲顫音,“我是你媽媽!”
周随微怔。
眼睛越來越濕潤,宋夫人深吸一口氣,扔下一句“懶得跟你廢話”便走了。
出了病房,宋夫人遠遠便看見了周随的主治醫生,她匆匆抹了抹眼睛,快步走向他:“醫生、醫生!”
正準備走到939身旁,主動跟939聊周随病情的醫生看了看電梯旁的939,又看了看拐角處的宋夫人,最後停下了腳步。
“夫人,有什麽事嗎?”
“就是想跟你說一聲,我要回去處理一些事情,我——我兒子就拜托你照顧了。”
醫生詫異地問:“你不打算留在這裏陪他?”
宋夫人搖搖頭:“我在這兒也幫不上忙,我不想看到他……”配合治療時痛苦的樣子。
醫生嘆了口氣,說:“夫人,後續治療至少也需要半年,在這半年裏,病人的求生意志很重要,不是現在醒來就萬事大吉了的。”
電梯門緩緩打開,門口的939遲遲沒有踏入。
周随獨自躺在病床上,恹恹地看着天花板,正想着媽媽剛才的那句話是什麽意思,病房的門便被從外推開。
939信步走了進來,在他床邊的椅子上坐下,卻一直沒說話,只是旋着椅子側身,伸手勾下一截百葉窗,抿着唇看窗外的藍天白雲。
陽光透過被拉大的縫隙照進房間,在周随的白色被子上留下一道亮光。
“怎麽……”周随虛弱地笑了下,“我醒了,你反倒一句話都不會說了?9——”
939突然開口打斷了他的話:“我剛才在門外都聽到了。”
“嗯?”周随愣了愣,随即想起自己和媽媽說的那些話,他說,“哦,我覺得你比我優秀很多,更有資格繼承周家的一切——”
939投來冰冷的眼神,止住了周随的話。
“原來‘弟弟’、‘家人’之類的說法都是假的。我其實只是你請來的傀儡,是你媽媽的保險。”
“不是這樣的——”
939收了手,百葉窗恢複原樣,被子上的金光驟然消散。
“穿增高鞋墊,不是因為虛榮,而是刻意想和我模糊差別,好讓你解脫後,我更順利地幫你做事吧。”
周随嘴唇翕動,好半響,才找到語言解釋:“你聽我解釋,我——”
“你不用解釋,我懶得聽。”939站起身,居高臨下地睨着周随,“我來,只是要表達自己的意見。”
“意見?”
“別以為跟我搞好關系,我就會替你擔責任。”
周随驚訝地看着939。
“我不會幫你照顧你媽媽。”939冷漠地說,“更不會當一輩子的周随。”
“難道當周随還不如當一個任人宰割的克隆人嗎?”周随不可置信地說,“你這麽聰明,怎麽會算不明白?如果你生氣我沒有如實跟你說清楚的話,我可以跟你道歉,現在就跟你說清楚我的想法——”
939冷笑着反問:“你覺得以我的能力,我沒辦法在這個世界上活下去嗎?”
這倒是一個周随從未想過的事情,他不由語塞。
939砸下話,轉身就要走,周随急了,勉力撐手想坐起身:“如果這個世界沒了周随,我媽媽很危險,周氏的未來也——”
“這跟我沒有關系。”
說罷,939頭也不回地走了。
周随倒回床上,因剛才動得厲害,他左手手背的輸液貼上都泛了紅。他本來不想管,可一閉上眼,就想起939信誓旦旦的話。
——我不會幫你照顧你媽媽,更不會當一輩子的周随。
周随懊惱地擰着眉,虛弱地擡手想摁護士鈴,護士便從外走了進來。
“剛醒不要亂動。”護士訓了他一句,麻利地動手幫他處理左手問題。
周随在心裏嘟囔一句,護士怎麽就知道我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