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重逢時刻
伊妮德自然沒有真的去睡草堆——誓言之枷雖苛刻,還不至于太過刻奇。華屋與貧居俱是流浪的一部分,之前的限制只是不許她以歌聲謀求生存之外的利益。伊妮德在埃裏克為她準備的卧室裏度過了很安恬的一夜。
之後的幾天裏,他們共同享有了一段跳躍着明亮火光的日子。歌聲、思想或者靈魂在這幢巴黎郊區的別墅裏盡量飛翔,時而相合時而碰撞,在疲憊之後又回饋給歌者極大的安寧。
埃裏克的人生中很少有這麽平靜的時刻,但對伊妮德卻似乎只是常态。他們剛開始只是談論歌聲,後來加入了詩和其餘的藝術,并且延伸到了建築的範疇。伊妮德非常博學,埃裏克驚訝她讀過那麽多的書。
“畢竟那時我唯有通過閱讀才不至于使心靈一潭死水,逐漸幹涸。”伊妮德在埃裏克發問時如此回答他。
埃裏克對于伊妮德那隐晦的過去簡直有點兒迷戀的意味了——當然,不是那種生活本身,而是身處其間的伊妮德。想到金發的貴族少女如何垂下纖細羸弱的脖頸,白皙柔軟的手指細細拂過一行十四行詩,口吐玫瑰與夜莺的芬芳,他便心醉神迷。自然,那些也不過是表象,真正引人入迷的是那個陷于痛苦的靈魂——智慧遭遇苦難時的閃光。
他被那一副場景給迷住,接着又忍不住細細打量面前神色安詳寧靜的灰袍少女,仿佛從其中就得到了某種堅定的力量,心也不自覺地寧靜下來。
“真希望我能為那時候的歌唱。”他溫存地說道。這種不帶棱角的感情在埃裏克身上是很少見的,但是一遇見伊妮德,它們便如新芽般破土而茁壯。
“那麽讓我們來唱吧。”而伊妮德也微笑着說道。
他不再那樣多地想起克裏斯汀,至少不再是那樣迫切地思念她,因為他的心被另一種感情所填滿。他是如此如饑似渴地吸收着那種感情,因為釋放出那份感情的光源——是的,他如今很願意在心底如此默默地稱呼她了——遲早要離開。
伊妮德與克裏斯汀截然不同,這份不同因為他在感情裏的身份而愈發鮮明。
在面對克裏斯汀時,他自動成為一只飛蛾,于是克裏斯汀便成了那燒盡一切的焰光;而面對萍水相逢的伊妮德時,他清楚對方一切言語皆出于善良溫柔的天性,于是便也如勞累旅人接受月光的愛撫一般,默默銘記和感激。
埃裏克并沒意識到的是,他從伊妮德那裏獲得的正是回歸人世後第一份平常而正面的感情,建立起的也是同樣的回饋機制,這些對于他而言實在不尋常。
他只是本能感到對方的珍貴——埃裏克真不願意失去這段時光,為此他竟然短暫地忘記了克裏斯汀。
但等到他們一同唱完這一首憂傷而希冀的歌曲後,伊妮德還是提出了那個埃裏克有意無意回避着的話題:“埃裏克,你不想要再出去走走,去街上看看嗎?”
埃裏克渾身一震,隐秘的恐懼像針密密刺在心頭。這幾天他躲在自己的別墅裏,好像還不必立刻去面對那些改變——在這個只有他與伊妮德的世界裏,他仿佛什麽都沒有失去。他擁有能夠被聆聽的歌聲,還有一副漂亮的容貌,但他又清楚對方所看重的是前者,乃至他的靈魂。
然而他肯定要離開這個殼子,因為這本就是他自己做的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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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如今的他在畏懼什麽?這份畏懼甚至壓過了對克裏斯汀的火熱愛意,仿佛離開這裏一切就再也回不去了——本身就回不去了,原本的世界不複存在。他不是已經在初遇伊妮德的那個雪後清晨感受過徹底的孤獨和寂寞了嗎?
那時的他自信克裏斯汀的愛能拯救這份寂寞,但現在到手了英俊容顏的他卻不願面對那份寂寞了。這是人之常情的可鄙,但可鄙背後仿佛又有一點宿命的陰影。
埃裏克暫且擺脫了這個念頭,他慢慢、慢慢地說道:“好啊。”
接着他又用很快的速度補上一句邀請:“您會和我一起去的,對嗎?”
伊妮德和他的靈魂之間有一座界橋,克裏斯汀的愛情肯定會更好,但是誰能不留戀已擁有的呢?尤其當他是個一無所有、才歸人世的被棄之人時。
他對伊妮德有一種難以言喻的依戀,歌劇魅影從不軟弱,但重回世間的埃裏克心想,他可以試着和人建立關系,盡管她終歸要走——這又使他的心裏感到很不痛快了。
“那當然。”伊妮德回答道,她湛藍的眸子安詳而溫柔,“您知道我為什麽留下來。”
為了幫助同樣接受了巫婆的交易的埃裏克走出最開始的迷茫痛苦——突然間,埃裏克的心陰郁下來,他竟然有些分不清自己是更希望擺脫那種軟弱的情緒,還是更希望她留下了。
在兩天之後一個微風輕柔、陽光明媚可愛的日子,埃裏克與伊妮德一同離開了這幢他們居住了五日的別墅。
伊妮德依然是灰色的長袍,但已洗得很幹淨,與她近乎燦爛的金發和太過安詳的藍眸映襯,樸素中有種修女的聖潔。而埃裏克,他原本情不自禁地想用厚厚的黑鬥篷将自己裹住,就好像這身魅影的盔甲能給他庇護——但伊妮德制止了他,她的目光既使他羞愧,又令他動容,在她的目光裏他将是安全的,又會是赤|裸的,好像一個嬰兒。
伊妮德為他挑選了一套衣服,埃裏克簡直羞于面對鏡子的冷嘲熱諷,但伊妮德說:“您很英俊,埃裏克。”
“您俊美得就像個王子。”她又補充道,坦然的贊美給了埃裏克信心。
他慢慢打量鏡子裏的自己:依然有些陌生的俊美容顏,但卻契合着他的骨架和氣質。而那套做工精美、料子貴重卻并不張揚的服裝,即使穿着直接走入一個中等規模的茶話會都不會顯得失禮。他的确像是王子,但首先又是個藝術家。他嘗試對鏡子裏的自己微笑,那是個失敗的微笑,他緊張地盯住自己的眼睛,明白确實有什麽東西改變了。
“走吧。”伊妮德笑着這麽對他說道。
“假如遇見克裏斯汀,我該怎麽辦呢?”這是埃裏克出門前的最後一個問題。
他幾乎是惶恐地向她讨教,在自信與自卑的兩端滑落,忐忑地想要把握住這份來之不易的愛情:“難道要告訴她魅影的新把戲?她是個虔誠純潔的女孩,必定會認為我與魔鬼交換了靈魂。而且一旦我坦誠自己的身份,她必然會因為驚吓而逃得遠遠的。我既不想再次使用粗暴的手段,又急于謀求一個展露新我的機會——”
伊妮德在心裏微微地嘆了口氣,她打斷埃裏克道:“那麽就告訴她您是一位作曲家——作曲家埃裏克,新近到巴黎。您可以以全新的身份去認識她。”
“我是一位作曲家。”埃裏克呢喃道,這個實實在在的人世的身份仿佛給了他某種底氣,甚至超過“作曲”本身,“對的,我是作曲家……埃裏克。”
他念出自己的名字時有一種難言的痛苦,那聽起來就像是責備。伊妮德并沒有追問下去,但埃裏克清楚其中的緣由:因為他都不需要、他竟不需要換一個名字去接近克裏斯汀。
克裏斯汀從來不知道他的名字,她只知道他是僞裝的天使,恐怖的魅影。
幾個小時之後的埃裏克必須要慶幸自己出門之前的先見之明了——因為當他在畫廊猝不及防撞進那對蜜糖般的棕色眼睛,心裏因為悲哀和喜悅劇烈地疼痛起來,卻只能看着棕發少女滿面驚慌地後退時,他居然還能抑制住聲線的起伏,用盡量平緩的語調說道:
“您好,戴耶小姐,我聽過您的歌劇,很高興能在這裏見到您——我的名字是埃裏克,是一名作曲家,新近到巴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