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公爵小姐(下)

巫婆是在黃昏出現的。

她走過殘破的夕陽,披着餘晖的光,來到了公爵小姐的玫瑰園。園裏種的是白玫瑰,象征着天真與純潔的愛情。這片玫瑰園正對着公爵小姐卧室的窗口,而公爵小姐便在床上安睡。她側躺着,剛好面對玫瑰園的方向。巫婆很耐心地等着她醒過來,看上去一點都不着急。

她矮小的身子被黑袍裹得嚴嚴實實,密不透風。這是屬于烏鴉的黑色,但比那還要更缺一些光澤,夕陽的餘晖都不曾使它鍍上些微暖色。沒人知道巫婆裹了這身黑鬥篷多久了,就如同沒人知道巫婆從哪裏來。這一次她趕了很久的路,黑袍浸潤過風霜雨雪和星月交輝,終于在臨近黃昏的時刻到達了公爵小姐的窗外。

巫婆貪婪地吸了吸鼻子,她不着急,一點都不着急。必要的時候,她可以比誰都有耐心。

卧室內,公爵小姐突然被什麽東西驚醒了——也許是一陣風。她從床上坐起來,攏了攏她的金發,然後披上一件鬥篷,推開了房間的門。外面很安靜,什麽都沒有。伊妮德感到一陣突如其來的心悸,她順着過道走到盡頭,轉了一個彎。迎面是一陣風,揚起了她金色的長發和白色的鬥篷,伊妮德看見那個巫婆了。

“下午或者晚上好,小姐。”那個巫婆這樣說道。

她的神色很謙卑,又或者是做作。兜帽壓得很低,低到鷹鈎鼻,陰影裏藏起了眼睛,也藏起了一絲詭谲的光。她的聲音很沙啞,像是金屬的摩擦,沒有牙齒的嘴巴開開合合。她的蠱惑是并不掩飾的,又或者是不需要掩飾了——因為她本來就是個巫婆。

伊妮德披着那件白色的鬥篷,站在最高一級臺階上遙遙與巫婆對視。她的頭發燦金,眼眸湛藍,面容雪白,神情憂郁而高貴。盡管有些偏瘦,她站在那裏,依然是極為動人的。她散發着一種即使在人群之中也是鶴立雞群的氣質,安靜而憂傷地凝視着巫婆。

巫婆費力地彎起她扭曲幹癟的嘴唇,伸出一截色澤黯淡的舌頭舔了舔。她對這位小姐愈發地感興趣了,那個明淨的靈魂是多麽純粹——但這是個對自己靈魂非常執着的女孩,她絕不會接受交付靈魂的選擇,巫婆嘆了一口氣,有些遺憾,又好像又沒那麽遺憾。她已經有了新的想法。

巫婆是什麽?沒人說的出來,也不會有人知道她的目的,因為她本身就沒有目的。她可以是一些荒誕的欲念的化身,也可以是亘古長存的智者,她是什麽都可以,只要還有一個人類,巫婆就會存在。因為人肯定會有求而不得的東西。巫婆不是一個迫害者的角色,盡管她的确對那女孩的靈魂感興趣。但更多的時候——她古怪而模糊地發出一聲笑,巫婆感興趣的是交易的本身,或者說,是交易中的人。

很少有人能抵抗巫婆的誘惑,更少有人能在接受交易後不後悔——而巫婆的樂趣就是注視着這些和她交易的人,同時接受冥冥中命運的感召,去奔赴下一個能給她帶來樂趣交換的地點。她知道自己什麽時候該往什麽地方走,也知道什麽地方有着熠熠生輝或者扭曲痛苦的靈魂在等待她。她行使着命運,自身也是命運的一部分,毫無目的,又樂此不疲。她期待着與這位年輕公爵小姐的會面許久了,她飽經風霜的眼看清了命運的旨意,巫婆知道該從自己的口袋裏拿什麽出來了。

“讓我們做個交易吧,小姐。”巫婆蒼老幹枯的手上,萦繞着一團幽幽藍色的光,那是許多美麗跳躍的光點,聚合又分散,奇異地令人覺得有生命。巫婆說道:“這是海王最小的那個女兒,小美人魚愛麗兒公主的歌聲。”

“讓我們來做個交易吧,小姐。”她再一次地、充滿把握地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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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妮德最終同意了巫婆提出的交易。

黃昏已盡,黑夜來臨。在清冷的月光下,白玫瑰散發着幽香。伊妮德将要回答巫婆的問題,她能用什麽來作為交換,換得小美人魚的歌聲——她的勇敢與熱情,她離開自己的國度去流浪和冒險,并且追逐自己的愛情。伊妮德要用什麽作為交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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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聲是一個隐喻,是一個象征,也是一個執念。它不僅僅是歌聲,同樣代表了很多的東西。巫婆将會給她小美人魚的歌聲,把那幽藍色的光點送入她的喉嚨與心髒,修補她孱弱的病體,使這人類的身軀能承載海的公主的歌聲,與未消亡的精神。到那時候公爵小姐将不複存在,活下來的是一個嶄新、截然不同的人。

“用我的生活。”思考了很久之後,伊妮德這樣說道,“用我從來不想要的生活,去換你口中的一切。我的爵位、財富、名譽,什麽都可以拿走。這些東西自然沒有美人魚歌聲的珍貴,但人間可以媲美的珍寶本就寥寥無幾。我想你要取走的,是對我來說等價的東西。”

“聰明的女孩。”巫婆贊許地笑了,可是她接着說道,“但你怎麽知道我會同意呢?你并不想要那種生活,你等于讓我再送給你一樣東西,那就是你想要的自由。”

“我并不想要這種生活,但它代表我過去十七年的全部。”伊妮德安靜溫存地說道,“它形成我,支撐我人生裏所有的回憶,包含我所有的社會關系……而我将與這一切徹底割裂,永不回頭。”她的眼眸明亮而堅定。

巫婆若有所思,吃吃地笑了。

“如你所願,公爵小姐。”那些幽藍色的光點飛舞着,環繞着她,然後慢慢地進入了她的身體,那并不溫暖,卻十分舒适安詳。巫婆的法杖輕輕一揮——

“要記住,公爵小姐已經死去。”她低語,“你借助我的魔法約束自己與過去一刀兩斷,以此為契機開展新的人生。于是,你的代價是——你将不能享有自願放棄生活裏的一切。”

“這是我們的第二個交易,小姐,關于歌聲上附着的那些精神,以及您借這個約束達到的目的。你将永遠流浪、永不停留、永不回頭;你不能接受面包與清水之外的食物,你不能以任何途徑為自己聚集財富;你不能用美人魚的天籁為自己謀取名聲利益,只能接受僅供生活的施舍;你不能使用過往的名姓,也不能和曾經的朋友親人見面……你會得到美人魚的歌聲,以及被這歌聲與精神洗滌過的身體。在修複你的歌唱器官時,我同樣治好了你的心疾——小姐,讓我們看看你會走上一條怎樣的路吧。”

她的法杖散發出暗色的光,同一時刻,“伊妮德”平靜微笑的身體出現在了公爵小姐的床上。她已經失去了呼吸。

“最遲葬禮之後,你要離開這裏。”巫婆低啞地說道,“永遠流浪,永不回頭,永不停留。”

“我記住了。”伊妮德平靜地說道,“我很感激你的出現。”

那一天是伊妮德的十七歲生日,她被精心打扮後推出去,談吐優雅得體、舉止高貴地接待客人。他們風度翩翩又醜惡不堪地交談,同時打趣着她即将到來的婚禮與英俊迷人的未婚夫。伊妮德安靜而客氣地微笑着,直到貝納意識到她的身體無法支撐下去了,連忙讓人送她回房間小憩。伊妮德讓侍女離開,自己卧在榻上休息。接着,她的命運在這一天徹底地改變了。

她在葬禮之後離開了居住十七年的公爵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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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後的日子無論歡欣抑或憂愁都是想象中的數倍。

伊妮德曾無數次暢想過,自己走出了那座牢籠。但是當她真的抓住那個機會,永遠地離開自己的家,并且再也不能回去、如同無根的浮萍之後……她同樣會感傷。貧窮、饑餓和寒冷,這些東西她此前不曾體會過,想象中再冷峻,也及不上現實風霜的真正到來。伊妮德有過不少非常艱難的日子,她倒在牆角喘息,徘徊在面包店外的時候,心裏未嘗不會湧動近乎本能的後悔——貧窮、饑餓、寒冷,這些東西的痛苦未必勝得過她原本的心疾,但人總是寧願要熟悉的痛苦的。

然而,在一日日的流浪與行走中,她本就純粹的靈魂歷經打磨,愈發現出明淨的光輝。她閱讀她走過的路,沉思她遇到過的面容,時而欣喜時而憂傷,時而失落時而彷徨,但卻絕不曾回頭。大千世界裏,她遇見過瑣碎的溫暖,也遇見過不掩飾的惡意。她路過很多平庸卻真實的靈魂,也邂逅過真正的智者。她一一與他們相識,又一一地揮手作別。美人魚的歌聲在她的胸腔舒展開放,如同海底盛開的大花,她的靈魂同樣生長攀援,沖出胸膛,接近光。

她走過許多曾經夢中才能抵達的地方,大自然的造化奇妙同樣滋養豐富她的心靈。那些旅途的欣喜,那些流浪的感悟,她全都一一的銘刻在心。她爬上過高高的紅山峰,看蒼茫的天地,也追尋過流雲的投影,越過千溝萬壑。她漫山遍野地捏過指肚大的花蕾,看它們開出一朵朵碗大的花。她也去過雪山包圍之中的湖泊,藍色的鏡子裏住着鮮活的太陽。就是在那裏,雪将要化開、草慢慢綠起的那個地方,維納恩湖畔,她聽到那裏的村民講了一個故事。

那是一些世代居住的漁民,他們一年四季以捕魚為生。到了冬天的時候這項活計也不會停止——他們破冰捕魚,因為冬天再冷也無法冰封全部的湖水。冰層之下,依然有鮮活的生命。

伊妮德的眼眶微微地濕潤,她想起自己的來路,那不能回頭的地方已經遙遠而模糊,想起自己曾經藏起的心靈,那些在冰層下鮮活的生命,那些被泥土埋葬卻破土而出的種子。她想了很多,又什麽都沒想。她的肌膚比雪還要白,她就在雪山的頂上,風掀掉了她灰袍的兜帽,露出她燦爛明媚的金發。湛藍眼眸的少女寧靜、安詳地微笑了。

她仍繼續着她的行走,而她知道自己将要去到更遠的地方。她的下一站是巴黎。

作者有話要說:  *白玫瑰花語“我足以與你相配”。

*倒數第四段的景色意象化用自我以前讀過的一篇散文,記不得名字了QAQ,侵删。

*這兩章其實交代了很多小細節,比如伊妮德為什麽會法語/她到處流浪皮膚為什麽辣麽白(當然因為光點改造了身體啊!都說了人類軀體不能容納人魚歌聲要進行改造2333這個有點隐晦)/她也曾有過痛苦的心路歷程等等

*突然發現這篇文還沒有長評o(╥﹏╥)o等完結的時候會有小天使給我寫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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