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祈求之言
“我想我大概要走了。”
伊妮德倚靠着門框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唇邊還帶着寧靜的微笑。她披了一件白色的披風,整個人素淨得像是新雪。頭發金燦,眼眸湛藍,只是曾如花瓣一般嬌嫩的紅潤嘴唇,已有幾分失色。
埃裏克心想,她怎麽能說出這樣一句話呢?她怎能如此輕描淡寫地,說出這樣一句可怕的話呢?他不敢相信話中表露的意思,臉上漸漸流露出震驚的神色,那神色又很快化為惶恐。埃裏克幾乎是立刻抖抖地一把抓住了伊妮德的雙手,大驚失色道:“別走!”
也知道這一刻他才意識到內心深處潛藏的暴戾情緒,在她說很快要走的那一刻驟然間翻湧出來。伊妮德溫柔平靜的目光再也不能安撫他心裏的野獸,不,那只是讓那頭野獸更加焦躁不安,甚至恨不得撕……那頭野獸在憤怒地質問:你怎能說自己要走?在你已經馴化了我的時候!
但埃裏克是介于獸性與神性之間的,他雙方都不能做到徹底的坦誠,自然聽不懂野獸的那一番言辭。他只是感到莫大的恐懼,順從本能地握緊了她的手腕,一遍一遍地懇求道:“伊妮德,別走。”
直到此刻他終于能夠承認內心對她的依戀,她将他從精神的孤獨中解救出來,數月的相處已使他對她産生了深刻的情感。埃裏克所依戀的不僅僅是伊妮德的歌聲,更是伊妮德她本身。盡管有時他會痛恨她的言語,可他又不得不承認,這世上也許不會有人比她更懂他了。相似又不同的經歷,貼近又隔閡的心靈,還有一個誰能滿足這樣的條件?更何況,她本身,她本身……
伊妮德對他的意義與克裏斯汀截然不同。
伊妮德完全地了解他,她看穿他的虛榮與自卑,怯懦與狠戾。他的自以為是,與冷酷卑鄙。埃裏克對這樣的伊妮德感到惶恐——被這樣一種堅定、溫柔而又聖潔的目光凝視着靈魂,誰能不感到惶恐呢?他禁不住想要逃避開來,他害怕起這種透徹的理解并且感到自慚形穢。
伊妮德溫柔而堅定,她與克裏斯汀全然不同。若說克裏斯汀·戴耶是未經苦難的天使,那麽伊妮德便是歷經苦難後仍然寧靜執着的朝聖者。但她又并非上帝的信徒,她永遠忠誠于自己的內心。而埃裏克呢?他一面咒罵上帝,一面佝偻着在地上爬行,向天空伸出手,祈求某種關乎苦難的神性回應。他與命運殊死搏鬥,傷痕累累,并且做好了不得好死的準備。
可他愛上了那個純潔的天使。
埃裏克無言地凝視着伊妮德寧靜的面容,生平第一次恨不得撕裂這種平靜。可他的心靈如此狂暴,眼眸卻分明寫滿祈求:你真的不能留下來嗎?
伊妮德讀懂了這句話,她微笑着對他說道:“相逢的人還會再相逢。”
這句話是給埃裏克,也是給自己。伊妮德此前從未完整觸犯過誓言枷鎖,但她從曾經有過的那些試探來估算,從第一次咳血到虛弱而死,約莫不過半年的光陰。
她安靜而悲哀地凝視着埃裏克,那張面容上找不到對于她的愛情,這一點她原本就很清楚。他無法補成她的詩篇,正如同她不能永遠為他編織着安全的夢境。他們遲早要分離開來,而埃裏克必須要接受改變後的自己,接受歌聲幾十年無人聽聞的孤獨。至于伊妮德,她要麽忘記這段感情,要麽帶着破碎的心繼續去行走。這遲早會要了她的命。
但是她不能後悔,從公爵府的窒息之愛過渡到兩年光陰的自由,再有孤獨至極的自由來到這份最絕望的愛意深處,歸根結底,都是她在追逐自己的心靈。伊妮德決不會為此而後悔,她只是……
金發的少女輕輕地笑了笑,說道:“不要擔心,還沒那麽急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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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裏克聽到這句話,神色才好看了一點。他立刻問道:“那你會出演《海的女兒》吧?我是說——至少演完第一場。”
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他的心頭湧動一陣難言的陰郁與煩躁。那種令他自己都厭惡不已的占有欲又一次擠占了心靈——是跟随吉普賽人流浪時恨不得什麽都扒拉到自己懷裏的窮鬼習氣,從前對吃的是這樣,長大後對有了感情的人也是這樣,無論是友情抑或愛情。他自以為很看得清這份占有欲是出自他養壞了的性子裏頭的劣根,不肯容許任何已經劃歸自己擁有範圍的東西離去,卻萬想不到那種黑暗深沉的情感裏頭藏着難以言說的渴望。
伊妮德從前表現得平靜而聖潔,他尚且能夠壓制內心叫嚣的黑暗。可是當她親口說出不日離去的事實,誰還能關押住埃裏克內心肆虐的惡念?他深吸一口氣,努力地使自己平靜下來。
可他又怎麽願意失去她呢?埃裏克要去想一想沒有人聽他唱歌的日子,不禁呆呆立住。她傾聽他的憂傷,看透他的迷茫,他根本就無法想象失去她,這麽些日子他已經将她的存在視為天經地義和不可或缺。可他所害怕的并不僅僅是沒人能聆聽他歌聲中的心語了。
他更怕無人能聆聽他的沉默。
這種深沉博大的互相理解不足為外人理解,哪怕是想到萬分美好的克裏斯汀,埃裏克都忍不住心頭一顫,憂心忡忡地想,她能、或者說她願意貼近他本真的魂靈嗎?
既屬于音樂天使,又屬于歌劇魅影。
最後,他只聽到她輕輕、輕輕地嘆了口氣說道:“我會的。”接着兩人便陷入了漫長的沉默。良久,埃裏克沙啞着嗓子對她說道:“晚安。”
伊妮德也道:“晚安。”她的神色又是寧靜而沉思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