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愚人之懦

“你不愛她, 埃裏克。”

伊妮德的嗓子一陣幹澀, 她心底湧起莫大的難言悲傷, 無邊無際,幾乎要沒頂而來。但她卻強自支撐住自己, 用那對溫柔明亮的眼睛去望另一對陰沉懷疑的。她低聲道:

“……事實并不會因為你的決心而改變。”

“可我愛克裏斯汀!你憑什麽質疑這個?”

埃裏克暴躁地回答道。他站了起來, 雙手有那麽一刻抱住了頭顱, 又很快放下,緊緊捏握成拳甩在身後。他焦慮、煩躁地走來走去, 不去看伊妮德的眼睛, 但那偶爾投來的一瞥中隐含的憤怒輕蔑已足夠伊妮德讀懂他的想法。

更為深沉的悲傷籠罩了她。

而埃裏克卻仍在說着:

“你又想做什麽?你想拿這個擊潰我, 讓我跪伏在你腳下痛哭流涕地忏悔, 接着讓你來拯救麽?不!不!”他怒吼道,“我愛她!我愛她!”這愛意幾乎是灼灼明亮的火焰, 在熊熊燃燒了。然而這火焰燒得那麽猛烈, 逼得又那麽狠絕,便是靠近一步, 都感到莫大的兇惡了。

埃裏克激烈陳訴自己的愛意,如同辯護:

“……我愛她,我已經愛了她許多年,這份愛意将持續到我生命的盡頭, 并且永不終止!”他似乎想勸解她, 但激烈的情緒使他的話語幾乎是噴薄而出,“我願意為她而死!我為她能做到什麽地步,你難道不是世界上最清楚的那個人嗎?我為她舍棄我的歌聲, 寧願這世上不再有人聽聞。我為她放棄我有的、我全部的一切!這難道不是愛情裏獨有的犧牲嗎?世上又有一個誰能使我做到這個地步?是你嗎?是你嗎!”

“伊妮德,你告訴我,你告訴我!假如我沒在愛她,那莫非我是瘋了傻了,我這生命已經被死神給捉去了嗎!”

到最後,他的臉上一閃而過陰鸷的憤怒。盡管很快壓了回去,投來的兇戾目光中仍有餘韻。

伊妮德卻緩步走上前去。

“我如果說愛情屬于瘋子,那麽你必然不會反駁我,埃裏克。”她的目光,溫柔、愛憐而明淨,又摻雜着悲傷的戀慕,“可我正要懇求你,誠心誠意地懇求你。用你的理智,或者你最真實深沉的心靈去看一看,埃裏克,看一看你對克裏斯汀的愛情,你會發現真相。”

“我出于我自身愛情的驅使懇求你,但願你不要放棄最後的希望。你抓在手中的救命稻草是假的呀,埃裏克。”她說道,“你為它失去的反而是一些不該失去的,這些從認識你的第一天我便想要告訴你了。可是那時候我們是陌生人,我以為不該管你的太多事,反而遭怨。可是現在好了,你知道我愛你,我不能忍受下去。哪怕知道等待着我的懷疑和恨意是什麽,我也非要說。”

她道:“我知道人的潛意識往往保護自己,所以忘記痛苦而記住歡樂。更何況你所割舍的痛苦與歡樂是何等深沉之物。埃裏克,你要弄清什麽是最重要的,究竟是光明還是那個向往光明的你,究竟是克裏斯汀·戴耶還是她曾象征的光明。你把它們弄混了、倒置了呀!我但願你睜開眼睛看看清楚——你不願意?埃裏克,我知道你不願意,你不肯,你為這份愛情這麽辛苦,所以沒辦法接受它是假的,所以加倍地去歌頌它,不是麽?”她的聲音輕柔而缥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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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犯傻了,埃裏克。這時候回頭還來得及。”她柔聲勸着,帶着近乎幻滅的沒頂悲意,“就算是一個死人,他也想要弄清楚生命的真相,何況我們活着呢?”

然而埃裏克的回應卻是憤怒地打翻了桌椅,他的眼睛裏翻湧着痛恨的熔漿。

“閉嘴!”他不顧一切地吼道。

埃裏克感到暴躁。她又是憑什麽來說這些話呢?她又以為自己是他的什麽呢?她竟然以為現在的自己還有資格高高在上地對他說話,審判他的言行,要求他誠惶誠恐地聽從嗎?哈!無非都是凡人——有七情六欲的凡人而已。埃裏克冷酷地心想着。而她甚至是專為他從神座上走下來的。

這念頭并不能使他得到一絲柔情的慰藉,反而加倍回饋給他殘忍的快感,同時以更殘忍的惡念誘惑他。埃裏克大笑起來。

“你費盡心思要證明我不愛她,又是為的什麽?”他道,“我如果不愛她,你又怎麽會站在這裏!”憤怒如熾焰噴湧。

假若不是為了克裏斯汀而接受巫婆的交易,他絕不可能在那一天走上街頭并邂逅伊妮德,也絕不可能和她搭話攀談,乃至交付信任,留她長住。

此刻回憶起來,埃裏克不知道自己是否會後悔認識對方——或許是不的。但他的确感到一絲煩躁,曾經清白無垢的友情産生太多的變數,他感到自己對克裏斯汀的忠貞愛情都受到了她蠱惑言辭的輕蔑動搖。這使他感到加倍的憤怒,而他在無意識的情況下完成了絕佳的遷怒,給一個最無辜的對象。

伊妮德垂下眼簾。

“假如你曾對自己愛她這一點深信不疑,那麽當你終于走上地面迎接陽光之日,你難道還分不清其中的區別嗎?”伊妮德并不願意使自己顯得像要別人可憐一樣,但她的确感到莫大的心痛,“你該清楚透過她發絲落入你掌心的一縷陽光,那本不屬于她,那就是太陽的饋贈。而那才是你自始至終想要的東西,埃裏克,你渴望正常人的生活。”

她雙手微微合攏又攤平,仿佛正承接着一縷陽光。埃裏克的心緒竟因她這近乎平靜的動作而靜止了一瞬,仿佛在回味往昔溫柔——之後又是劇烈怒火。

“埃裏克。”伊妮德說道。她不想蠱惑他,也不想指責他,她僅僅是站在一個愛他的女子的角度,試圖将自己認為最好的給他,哪怕這使她看起來可悲可嘆。她道:

“克裏斯汀僅僅是你自以為是的愛情,可愛情并不曾是你的執念。你不該将這份情誼系在她身上,只要你獲得了陽光,那麽健康正常的愛情會接踵而來。只不過你現在的陽光是靠販賣歌聲換來的,所以你會痛苦而迷失,繼續認定那一方向,心靈仍未調整回來——埃裏克,你是自以為是地愛了她好多年。如今你不能一錯再錯下去了。”

“一錯再錯?難道你說錯便錯麽?你只言片語,就要抹去我半生宿怨?”埃裏克冷笑,他激烈、近乎尖刻地反駁着,“那好!假如我當真是自以為是地愛了她許多年,那麽你!小姐!你又是站在什麽樣的立場上來對我說這一番話?小姐!你竟然慧眼如此,短短幾月便能看穿一切,在你之前我的一切陷于宿命的掙紮全無意義!而你做出這些判斷竟還是在身在局中、無法維持公正的情況下!哈!您可真是……”

“我從頭到尾不曾否認過我愛您。”伊妮德道,“固然是愛情使我不顧一切吐露真言,它使我寧可受你的懷疑,也不能眼看你殺死自己的魂靈,追逐虛假的命運。埃裏克,我何曾回避這個?”

埃裏克尖銳道:“可我的事情又和你有什麽關系?”他低聲重複着:“沒有什麽能動搖我對克裏斯汀的愛情!我已為她獻祭了我的歌聲,我已為她付出了我的全部!我的音樂,我的靈魂!這就是愛情,浩蕩偉麗的愛情!我愛克裏斯汀,我愛她!這又與旁人有什麽關系?”

“只要她回應我的愛情,那麽我會立刻成為全天下最幸福的男人!”

伊妮德的情緒被他最後一句話徹底帶動,她又氣又急,眼底卻出現悲傷的倒影。

“你要我看着你溺于沼澤般的幸福而沉入深淵?你要我看着你泯滅真實的自我而谄媚人世的偏見?埃裏克,你怎能對我如此狠心?我又要怎麽做到眼睜睜看着這一切發生?對不起,埃裏克,我辦不到,我辦不到呀!我對任何一個人或許能狠下心不去理會,可是我沒法看着你這麽幹——想一想,想一想埃裏克,總是這樣的,他們總是這樣的。你知道荷馬曾經在希臘讨飯,納松于莫斯科流浪至死,可是他們的靈魂沒有自始至終不曾熄滅!”

“你以為我在熄滅我的靈魂,我卻以為我在獲取人世的幸福。”埃裏克卻冷冰冰地看着他,“如果你的愛情不過是一座虛假的偶像,卻寧可要我抛掉性命去維持,那我倒不如送你一座真正的泥塑!你這樣高高在上與我說教,又憑什麽斷定自己是對的?”

“一個沒有靈魂的人是不會幸福的。”伊妮德道,她眼含淚花,“就算這份愛情是真的,你拿了自己靈魂的一半,你從靈魂裏撕扯出一半的音樂來作為獻祭,從此是半個行屍走肉,這份愛情最終也會被靈魂的重量拖垮!失卻靈魂的人是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幸福的,可是我們在一起會不一樣!”

她終于喊出心底全部的願望,不由掩面悲泣。

“埃裏克,埃裏克!”她無限柔情又無限悲怆地呼喚道,“你不明白嗎?我無意顯得玩弄情節,對你大喊‘只有我!這世上只有我真正愛你!’。然而你舍去一半靈魂後,是否只有我能聯結剩下另一半?是否唯獨我能理解你,豐沛你,我能愛你!我情願也撕裂我的一半去補你的不足,這世上又有誰可以做到?我要用我的靈魂補償你呀!”

“可是我愛克裏斯汀!”他堅持不懈地說道,心靈不能不受震動,目光卻沉郁如海,“你這些感人至深的言辭,無非建立在自己的臆想之中。伊妮德,你并不永遠是對的。我愛她,至死不渝,這世界上沒有愛情比那更真了——還是說你心中的我,便只是一尊擁有音樂的泥偶麽!”

“我從未如此想過,埃裏克。從未如此。”伊妮德的眼中有淚,“你為何不肯相信?不是我要你維持我所愛的偶像,而是我因為愛你……是的,我愛你。我因為愛你,我才不忍心見你去塑造新的偶像來谄媚世人,同時作繭自縛。你已将自己困住了,真正需要獲得光明的并非身體而是心靈。埃裏克,想一想原本的你是何等深沉雄奇,我珍惜這份獨特的美麗,我于是更加不忍心看着它泯滅……”

“說到底,你我的愛也并無什麽不同——”埃裏克的嗤笑打斷了她的如泣如訴,“如果照你的說法,我們都是自以為是投影着愛情的可憐蟲罷了。可是我不信,我真的愛她,你怎麽會知道,她這麽多年來怎樣滋潤我幹枯的心靈?我們的情誼,旁人永不清楚!”

伊妮德道:“你愛她,可是那本不是愛情的愛字!”

“你又怎麽知道?莫非你可以裁斷一切?”埃裏克的笑容裏滿是譏諷,帶着血淋淋的快感。

繞不開,繞不開。無論她怎麽說服他,他都會拿出這把武器來逼迫她。他已經占據了絕對的上風,他想要怎麽傷害她都能夠做到,為的卻是使自己立于不敗之地。

而伊妮德凝視着他充滿譏諷的眼睛嘆了口氣。

她溫柔地說道:“你已在後悔了,埃裏克。我說過,自我認識你的第一天起,你便無時無刻不在感到後悔了。”

“你多麽後悔,你舍棄了你的音樂,這世上沒人再能聽聞了——你本來要崩潰,卻在第一天就遇到了我,然後是我安撫了你的心靈,滿足你那宏大的交流欲望,試圖将你的手交到克裏斯汀手上。可是埃裏克,我後悔了。我不想再做你虛假的朋友,我要告訴你一切的真相。”

“你是在拼命地用這份愛情說服自己,說服崇高的愛情值得一切犧牲。可在我看來愛情本不該淩駕于己身靈魂之上,你讓它背負那麽重,它又怎麽可能鮮活自然地生長呢?你早就後悔了,埃裏克。你根本不該割舍發聲器官的。更何況,這愛情本身也只是你随手拉來的借口,克裏斯汀只是一個象征,一個代表。她是個好女孩,一個可憐的女孩,我從來不認為她值得怨怼。即使這份愛情使我痛苦如斯。”

“哦,是嗎?真是好消息,來自聖徒的寬容心?”埃裏克的語速太快了,他絕不停止反擊,也決不允許自己因為她的話語而動搖心腸,“我後悔,我曾經在哪裏後悔過?不!我告訴你,我今天不會後悔,明天也不會後悔,我永遠也不會後悔!伊妮德,我感激過你,可是沒有你我照樣能夠活下去!伊妮德,你看着!我會和克裏斯汀一同過上幸福快樂的日子,我遲早會和她開始嶄新的生活,擺脫過去一切的陰影。這世上沒有什麽比她的愛情更加重要了,她就是我的命,我的命運啊!”

他們是如此尖銳對立,如同手裏互相拿着刀子。所不同在于伊妮德淚如雨下,将刀刃狠狠嵌入掌心,只虛聲告訴他他的盔甲多麽不堪一擊。而埃裏克冷酷已極,直接刺入她的身體。

頓時間鮮血如注。

“告訴我,你覺得這份愛情健康而茁壯嗎?”伊妮德顫抖着聲音,她氣已極,悲已極,反而無言去問,“你把它載入了絕望的土壤,又怎麽可能開出鮮豔的花?埃裏克,埃裏克,別像累壞的豬一樣睡在愚昧之中不肯睜眼。你看看:這本不是正常的愛情,而你竟希望借此過正常人的生活,竟為此放棄你不凡的歌喉……”

埃裏克已感到煩躁,或許他不願再聽。

“你真是東拉西扯個沒完。莫非你還想要我再去找巫婆換回來?”

“那或許不大可能,但總歸是一線希望。無論如何,首先得弄清什麽才是最重要的……”

“那就是克裏斯汀!我的克裏斯汀!這一點絕對不用再提!”

“既然你不願意相信……”

“是你始終看不清事實!”

“埃裏克,我在你心裏又是什麽?”

“你……”

“你是更喜歡我的聆聽還是更喜歡我的聲音?”伊妮德忽然之間吟喃般地問道,她的神情憂傷而悲愁,聲音顫抖,且如泣如訴,她道:“你是要我的耳朵還是要我的嘴唇?”

埃裏克完全愣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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