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殘酷命運

埃裏克陷入委頓的幻覺, 強烈的耳鳴使他再感受不到自己的歌聲。那歌聲是否依然存在?還會被剝奪?他不清楚。他僅是以一個聾子的方式大唱着。

一個人, 該怎樣意識到自身的存在?是心靈的堅定認知, 還是外界給予的反饋?許多人以為自己可以做到前者,最後往往發現真正依賴的乃是後者。當二者相背離, 原本再堅定的人, 也會迫不及待地倒向後面一方, 倒向外界的反饋,哪怕那再荒謬再可笑。

人總是不能獨立而居的, 他們必須要社會的認可, 必須要旁人的肯定。埃裏克曾以為他的歌聲只需要用來滿足自我, 可是親手掐死了那條與外界溝通的途徑之外, 他又開始惶恐。他唱的真的是天籁之音嗎?為什麽旁人一片可怖的沉默?假如、假如沒有一個人能聽見他的歌聲,那他的存在又是什麽?他僅是一場夢或者幻覺嗎?天籁僅是假的, 從沒有存在過嗎?

這時候只要有一個人站到他的面前, 對他說“我聽見了,你唱得很好”, 便足以叫埃裏克撲倒在他身前泣不成聲。

他又持續了很長時間這樣痛苦的幻境,不辨日夜也不分真假。他時而是瞎子,時而是聾子,時而是啞巴。他在滾燙發熱的幻覺裏幾乎體驗完人世間的每一種殘酷, 而當他的歌聲被從他自己的認知裏剝奪, 他已不知道自己是什麽。

他的信心和認知被摧毀了,又迫切渴望有什麽叫做|愛的東西來幫助他重建。

沒有歌聲,他是什麽?什麽是真, 什麽又是假?如果他自己都不能确認這歌聲的真實存在,确認其恢弘與威嚴,跌宕與詭谲,他的自卑自負又源自何處?那是可笑的無根浮萍嗎?他對他的音樂失去信心,對他的人格産生背離,對他的存在感到茫然……他不知自己為何要受此折磨。

“或許這只是愛情的考驗。”他竭力地想道,試圖把一切推給最萬能的那個借口。那是他很小便從劇院裏建立的一套奇特認知,因為愛可以解釋和圓說一切。愛是美好的,使什麽都可寬恕。只要是以愛的名義,那仿佛便什麽都可以了。

“愛情,愛情。”他喃喃。仿佛又找到另一根支柱,另一個意義。

“靈魂,靈魂。”他又說。剜去愛的骨頭,剜去音樂的心靈,他的靈魂是什麽?他的身體裏藏着什麽?是什麽構成他,是什麽使他卑劣、光輝和偉大?

靈魂。

唯有靈魂。

“我的靈魂。”埃裏克喃喃地說着,唇邊仿佛有一絲笑意,就像是浸入溫水般舒适,“我的靈魂。”

他忽然感到他又能與這樣的自己互相接納,忽然感到自己認清全部的真實,明白最重要的事情。于是他感動到熱淚盈眶,又欣喜到無以複加。

愛情是為解救靈魂的罪孽。

歌唱是為指引靈魂的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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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靈魂,無論是為愛情而獻出的,還是歌聲憑以醞釀的,獨一無二的靈魂。腐爛的惡臭裏亦有奇特的芬芳,混合成一種迷醉又詭谲的氣息。可是,那是他的靈魂。

人如果有一個足夠堅韌、明淨的靈魂,便能承受生命裏全部的苦難,無論是有關愛情的還是有關夢想的。埃裏克知道伊妮德有這樣一個靈魂,可是他沒有。但是,不要緊。

他可以用愛情來填補自己的靈魂,可以用歌聲來呼喚自己的靈魂。他可以不再貧瘠而卑微,不再怯懦而冷酷,他可以認清真正的自我,明白什麽才是想要的。

他的歌聲不應當被獻祭,而應當用來表達自我,舒展靈魂。

他的愛情不應當充滿孤注一擲的絕望與軟弱難言的依戀,而應當是靈魂的真誠吸引與傾慕,為美好特質而牽動。

他的殘疾不該是自己鑄就,面容僅是最無用的一種解救。真正的解救在內心,在雄壯歌聲的訴說與真正愛情的自信。

他明白了,現在的他全部明白了。

……

他曾經做錯過事情,可現在改正或許不算太遲。

埃裏克從歡欣若狂到墜入自我厭棄的谷底,又從後悔欲絕到喜極而泣。他如同歷經新生,又如同堕下地獄經受折磨。他像是被困住了,在黑暗的地底他一次又一次地呼喚着巫婆的名字,索要着自己的歌聲。

然而始終沒有應答。

在黑暗與寂靜之中所有的感官都被放大,埃裏克逐漸惶恐起來,他心想是不是自己明白得太遲,以至于已經被抛棄?可是他再卑鄙、再懦弱,也終歸還有一個靈魂呀!也終歸渴望着表達與訴說,渴望着愛人與被愛,那深沉熱烈的愛意呀!

他越來越感到後悔了。

……

又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

“我愛她,我愛她。”他喃喃自語,幾近癡傻,像是在給自己最後的勇氣與信念,“我愛她……我真的愛她。我是個傻瓜,我到現在才弄明白這件事。可是我愛她……”

他不去說她的名字,因為這裏太黑太冷,他把那個名字寶貝一樣藏在心底,是照亮他的勇氣,是他的清醒與光明。

他的愛曾寄生于光明,可愛本身便應當是光明。他的歌聲曾谄媚于美貌,可他的靈魂本身便應當比所有事物都值得他自己珍愛。埃裏克迫切想要找回自己的歌聲,瘋了一般。

他得挽回曾經的錯誤,袒露全部的真實。

被奪走的歌聲乃他的靈魂與界橋,他必須将之拿回來才重新完整。而唯有完整的自己能夠歡欣地去索要她的愛情,去悅納、去重逢、去欣喜。

“巫婆……巫婆!”他不知第多少次地叫喊。

他本來沒盼望着回應,可是突然有石子滾落進水潭,涼滋滋的一聲。接着,他聽見了那個金屬質感的聲音。那個一切的開始、詭谲而刺耳的蒼老女聲。

“找我做什麽?”巫婆問。

“我想要回我的歌聲。”埃裏克答。

說這句話的時候他心裏全都是歡欣喜悅之情,如不能抑制的奔流。這将是一切的結束,這将是一切的開始。他将得到新生,他已認清自我。

或許他得為反悔付出一些代價,沒關系,他願意的。他當然知道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可是機緣巧合已經認清了內心,知道什麽才是最重要的。那麽,害怕丢掉什麽呢?埃裏克想着。他的思緒輕盈地飛翔,像是潔白的雲朵,又像是絨毛細密的小鳥。

這一刻他真的感到幸福,他幸福極了。

然而下一刻幸福便化為噩夢。

“不行。”巫婆回答道,聲音嘶啞,桀桀詭笑,“在我這裏,沒有回頭路可走。”

埃裏克有些慌張,他努力定住心神。

“我願意拿別的東西來交換,我的所有,只要你看得上。”他說,“容貌拿回去,還有別的也盡可以奪走……我只要我的歌聲,那是我的靈魂。”

當然還有愛情——他心想。可是他已真實信服愛情與容貌無關,而他要追求的那份愛情,其飽滿與明淨使他一定要用完整的靈魂去承接。只要有這靈魂的歌聲與美好的愛情,他又害怕失去什麽?他又不能失去什麽呢?埃裏克心想。

“況且,”他補充說,“我記得在我們第一次交易的時候,你曾經說過只要割斷那條黑絲帶便能進行反悔。那條黑絲帶呢?它還在我的脖子上嗎?”他說着,伸手去摸。

他當然摸不到,他試過好多次了也摸不到。

巫婆默默看着他的舉動,幹癟的嘴唇又露出微笑來。

“你當然摸不到它。”她得意地說着,露出歪斜缺半的牙,“從你系上它的那一刻,它便融入你的骨血與靈魂,再也拿不下來了。”

埃裏克聞聽自己受到欺騙,不由又驚又怒。

“但是——”巫婆及時迎來轉折,她仍然慢悠悠地,不害怕一點兒攻擊,因為那對她本是毫無意義的東西,“有一種時候,它可以再次出現。”

“是什麽?”埃裏克急切追問道。

“是你——最初的心願。”巫婆回答說,“簡單來講,就是當你第一次系上它時,心裏想的是你要用這個去做到什麽,這就是你最初的心願。只有當你完成了那時候想要完成的事,得到了你曾經渴望的東西,黑絲帶才會再次出現,你才擁有放棄或繼續的權力。”

她微笑起來:“這很公平,不是麽?欲望一向是公平的。”但在埃裏克的眼中,她的每一條皺紋都暗藏詭谲和嘲諷,“只有當你得到了曾經想要的東西,才有資格評判值不值得,再來選擇放棄和繼續。這難道不是一件很好的事情嗎?”

她又慢悠悠地說道:“沒有得到過的人,是沒資格選擇放棄的。”

埃裏克一愣神,接着便是渾身的冷汗,他大聲喊道:“我已經知道值不值得了!我現在就想要放棄,我要我的歌聲,随便你一起拿走什麽都行!”

巫婆的嗓音甜膩起來:“你都不想知道自己最初的心願是以什麽作為判定麽?”那少女般的甜膩裏竟藏着深深的惡意,一瞬間叫人看不清她的年齡。

埃裏克冷汗不止,他閉上眼睛痛苦搖頭。

可巫婆的聲音又響起來了,在他耳邊,歡欣而喜悅,像是純然的快樂。那聲音又是少女的甜膩,又是老妪的詭谲。或者是他已經瘋了,辨認不出了,可那些詞句又如此清晰——

“是克裏斯汀·戴耶的真愛之吻呀。”巫婆用金屬的聲音唱歌般說道,鄭重其事地念出童話裏常見、現實裏卻仿佛很是可笑的那個詞,使之更有一份諷刺意味,“就是她的那個親吻呀。你付出歌聲曾經渴望的東西,你腦子裏的執念,你和我交換的目的。”

“你必須得到她的‘真愛之吻’,黑絲帶才會再次現行。屆時你才會擁有一個重新選擇的機會。”巫婆幹癟漏風的嘴唇一張一合,埃裏克愣愣地看着她,什麽都聽不清。

“——你只能在愛情與靈魂當中擇其一。”

她蒼老的、惡意的面孔在他眼前放大了,鷹鈎鼻幾乎湊到他嘴唇前,卻毫無暧昧的意思。那雙惡毒又殘忍的眼睛逼視着他的面孔,嘴巴裏跑出可惡又可怕的笑聲。

埃裏克如墜冰窟。

“那麽,年輕人,告訴我。你的選擇,又是什麽?”巫婆意味深長。

她一點也不着急,因為她知道自己接下來要享受的,乃是整晚的地域盛宴。

“多麽殘酷、殘酷的命運啊。”她感慨道。

而埃裏克已經伏在地上急促喘息。

巫婆閉上眼睛,在男人崩潰的痛哭聲中微笑了起來。

作者有話要說:  *活着打卡×2

感謝厚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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