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真意
◎為你和你的夫君報了仇。◎
53. 真意
芳卿想了一路, 沒有留意今天的轎子走的時間比平時都要久。
等到外面請她下轎,簾子一掀,眼前竟是滿目青山,一江春水。遠處重巒疊翠, 水光山色, 不知是何處勝境。
芳卿驚了一跳, 立即看向身側的随從。他們垂首伫立, 其中一個為難地低聲說道:“是長公主殿下。”
現在的長公主殿下只剩一位了。
芳卿舉目四望,一隊高大挺拔的年輕侍衛穿着齊整的靛青色的行袍, 個個腰系佩刀、砺石,手持鹘鷹獵犬, 威風凜凜,卻是陪着和怡一個人出來享樂的。
她又遠望了一圈, 在臨近湖邊的草地上看到幾頂華蓋, 下面便是和怡臨水而坐的身影。
“下官拜見長公主殿下。”
芳卿走近了行禮, 低着頭目光微擡, 瞥見和怡穿着行獵時的缂絲長袍,金線海棠落在綠野之間, 随性又金貴妍雅。
她問:“不知殿下喚下官來所為何事。”
說“喚”已經客氣了。和怡分明是在她身邊安插了人,直接把她劫過來的。芳卿事後回想起這身不由己的滋味,不免心有餘悸。
和怡笑了一聲, “你也知道我沒有公主府, 見個人只能跑到外面來。權宜之計,郁大人莫怪罪。”
“下官不敢。”
芳卿垂着眼睑, 心中頓悟。和怡向來以不治行檢、驕奢淫逸聞名, 時常出宮行獵游戲。
現在看來, 其實都是秘密接見臣屬的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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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怡手臂上的傷多半還沒痊愈, 不可能拉弓。今日大抵也是假借畋獵,與她約談。
在芳卿看不見的地方,響着“咔嚓咔嚓”的聲音。和怡手上拿着一支綠竹,百般聊賴地削着一把竹箭。
“你見過來棠了。”
“是。”
“看來連決還是什麽都沒跟你說。”和怡冷不丁說道。
芳卿驚異地擡眼,正好對上她玩味的笑顏。
她削好了竹箭,擡臂一擲,窄袖揚起一道勁風。頃刻間,細長的竹箭飛入水中,一箭刺穿了戲水的綠頭鴨,撲棱棱激起驚羽一片。
“好吧,他不想告訴你,那就由我來當這個惡人吧。”
芳卿猝不及防,心裏還未做好鋪墊,就聽和怡開了口:
“你的丈夫,霍成烨,就是叫姬蕙給害死的。”
芳卿覺得自己還沒聽清,和怡又說:“來棠的’功勞’也不小。”
“……下官不明白。”芳卿雙耳嗡嗡作響,“來棠不是您的人嗎?”
剛才來棠與她的對話已經暗示得很明白,她表面上是永康的犬馬,但這也是計劃中的一環。實際上,她一直在暗中為和怡效命。
“她曾經不是。”和怡慷慨地告訴芳卿:“我們找到了她蓄意謊報軍情,誘霍成烨戰死的證據,才逼得她轉過來為我做事。”
否則,今日和聞汝琴一同身敗名裂的,就要多她來棠一個了。
芳卿無聲地笑了一下,猝然失去了生命中的所有力氣。
和怡輕而易舉地抛出了難以啓齒的實底,不做一絲過渡地,輕巧稀松地将她重創成了齑粉。
霍成烨死後,即是來棠接任了他的職位。
她早該想到的。
來棠與她非親非故,怎麽會突然救她、為她解圍。
只怕來棠為報霍成烨的救命之恩是假,洗清自己的愧疚才是真。
她幫了救命恩人的妻子,就不必再為害了他而愧疚。就如同她今日救了聞氏一族,也償還了聞汝琴的知恩知遇。
這才是她真正的手腕。
……
芳卿僵立着,站在落霞煙景之中,怎麽也不會想到連決與和怡合起夥來隐瞞她的事,竟是霍成烨的死。
碧水又恢複了寧靜,遠去的飛禽若無其事地重新降落,天際傳來的群鴨聲遙遙回蕩。和怡的侍從涉水撿來了那只鴨子的屍體,在遠處搭起了篝火烤肉。
鮮美的鴨肉香氣悠悠飄來,炊火噼裏啪啦地響着。本該是一幅君臣相諧的畫面,芳卿卻感受不到絲毫的溫馨。
她只想跟那些野鹜一樣嘶叫。
芳卿睜大的眼睛裏映着烈烈焚燒的火種,還有和怡似笑非笑,卻又悲天憫人的表情。
須臾,她平緩了震動的心緒,目光一頓,眼底又倒映起了波光粼粼的水面。
“其實沒有那麽多盤根錯節的內/幕。”和怡徐徐道:“不過我一直沒有掌握證據,只好慢慢等待機會。”
“敢問殿下,此事與連決有何關系?”
和怡又笑了,如同發現什麽稀奇事,“色令智昏真是不假,郁大人竟然猜不出來。”她揶揄道:“還是郁大人低估了自己的魅力?那小子對你是難得的癡情,為你做了不少事呢。有此如意郎君,我可是好生羨慕。”
芳卿看着她,笑不出來。
和怡也緩緩收起笑容,恢複了她本來的面目。
“連決一直在追查皇姐那邊的線索。他發現姬蕙這些年貪污的銀錢,有一部分存儲在彙義錢莊,順藤摸瓜找到了這筆錢的來源——當年荊山戰敗後,朝廷撥款兩千萬兩充當軍費,其中有一半以建造新型火炮的名義撥給了兵部。來棠那條線也是跟着扯出來的。”
兵部尚書正是聞汝琴。
芳卿恍然抓住了那虛無缥缈的一線動機。她動了動僵硬的嘴唇:“永康殿下做這些事,陛下不可能不知道。”
和怡面色涼薄,鳳目一掃,帶過一片冰冷的潋滟,“所以皇兄也是整件事的幕後黑手。僅僅憑她一個人,很難只手遮天。”
她道:“所有人都以為他們姐弟不和,根本想不到他們從一開始就在沆瀣一氣。”
芳卿聽得兩耳發懵。
“……殿下的意思是,陛下和永康殿下兩人合力促成了荊山一役。”甚至霍成烨的殉難也是正中下懷。
和怡颔首:“世人難以忘懷的硝煙和仇恨,只是他們姐弟兩人權力的媾和。”
芳卿閉上眼睛,四肢如同浸入到了冰冷的湖水中,不斷下沉。
那年皇帝剛剛禦宇,急需可歌可頌的豐功偉績助他坐穩九五之位;永康急需錢財,又想收買聞汝琴建立軍中的關系,而周人所造的新型炮火有利可圖,只要朝廷撥款購入這些駭人聽聞的火器,他們就可以跟南周瓜分利潤,賺個盆滿缽滿。
荊山那場壯烈的戰役是南周展示的“誠意”。人人都聽過霍成烨的威名,但他卻死得不堪一擊。所以将星隕落,不僅老百姓怕了,朝臣也怕了。誰也不再提止戈興仁,紛紛呼籲力竭禦侮到底。
于是,朝廷順理成章地撥了款,也鑄造了攻無不克的火器。皇帝博得了文韬武略、浩氣長存的美名,永康也将國庫化為私有,變得富可敵國。
忠臣折戟,生靈塗炭,都不及手中的權力重要。
……
芳卿的眼裏噙着淚,秀目睜得一片血紅。她的前胸後背顫抖得發麻,仿佛正置身于荊山的戰火之中,被熊熊烽火焚化着。
她想過軍中可能出了細作;亦或霍成烨過于剛直,屢屢主張偃武休兵,主戰一派嫉賢妒能,想借機将他除之後快。
她也懷疑過是自己的出身連累了他,神奸巨蠹黨同伐異,既恨霍成烨泥而不滓,又忌憚他早已因為妻子的關系為永康暗中效力……
臨了,她才明白,原來這一切與他們夫婦全無幹系,只是厄運偏偏選中了他們!是皇帝和永康貪婪的欲望,繁育了這降臨在平凡家庭身上的厄運。
……
過了良久,芳卿才勉強用緩和的語氣開了口:“……殿下告訴下官這些,是想讓下官甘心追随?”
世人鮮少聽聞過和怡長公主的名諱。但她恒掌宸翰多年,怎會不知。
和怡,就是先帝遺诏中所書、應嗣帝位的皇女姬旖。
她或許不知道自己被兄長搶走了帝位。但在皇帝與永康你争我鬥、攬權謀私的時候,她游蕩不羁,借撒嬌撒癡藏鋒斂銳。
甚至到了最後關頭,那姐弟二人已經劍拔弩張,她還在“忙着”與有婦之夫勾勾搭搭,仿佛只是想引驸馬争風吃醋。
……
種種行跡,何嘗不是在卧薪嘗膽,等待奪權的機會。
若說她沒有那個心思,芳卿不信。
和怡不置可否。她反過來問道:“我不告訴你,莫非你情願被蒙在鼓裏,一輩子都不知道?”
芳卿沉默不答。
當真相比估計中更加深重沉痛時,那一瞬間确切閃過一絲情願什麽都不知道的念頭。但眩暈過去便重新記起,新寡時,她是因為追查霍成烨的慘死才得以振作,現在大白于天下,又怎麽能教實情擊潰。
只是她沒想過,連決會自願為她查明背後的線索,又讓和怡漫不經心地揭開了一切,令人措手不及,防不勝防。
……
芳卿六神無主,腦中一會兒是霍成烨的屈死,一會兒是連決揭開真相的手。
霍成烨故去以後,她才有機會結識連決。而如果沒有連決,她也不會那麽快探明霍成烨因何而死。
她生命裏愛着的兩個男人,冥冥之中已經雙雙與她的命運緊密相連。
“心甘情願為你做任何事的男人,打着燈籠也難找。”和怡沉着鎮靜,“連決不願告訴你,一是他擔心自己擅作主張,惹你不喜;二是發掘實情以後,他選擇先幫我解決姬蕙,如此護你們母女周全。”
芳卿全無反應地聽着。
和怡又道:“我跟他真正相逢是三個月前。他們同時查到了趙開元的頭上——他是聞汝琴的妹夫,舊年也在兵部任職,為他的內姐和姬蕙牽線搭橋,這些你都知道。朝廷得以撥出軍費,鑄造南周那些火器,也是他極力促成的結果。”
“所以趙開元的死也不是意外。”芳卿貌似鎮定了下來,眼睛裏的血絲褪得幹幹淨淨。
“連決很聰明。他勸我殺了趙開元,為你和你的夫君報了仇。”和怡道,“就連我殺掉舒榮,也成了給他做的嫁衣。他借此編造出了‘天罰’的流言,令皇兄和姬蕙互相猜忌,讓他們以為那些刺殺朝廷命官的殺手都是對方的人。皇兄以為姬蕙在暗中作亂,姬蕙以為他在敲山震虎,引蛇出洞。”
若一切與自己無關,芳卿必會像和怡一樣感嘆:真是個城府深沉的年輕人。她神色穩靜,只有聽見那句“為你和你的夫君報了仇”,才遽然顫動了一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