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番外)于藍

畢寒完全沒想過,那個男人真的自殺了。

就再過一瞬,再過一瞬他就要轉過身來,摟着他哭的。

寒冬殿前的冰冷是地上,血跡即刻風幹。那人的身體也逐漸僵硬,青白的臉色像是畢寒一次次咬着牙落筆練字的紙。

畢寒跌坐在地上,直直望着前方。

他也沒有想過,這個男人,真的離他而去了。

“青出于藍,而青于藍。冰,水為之,而寒于水。木直中繩,輮以為輪,其曲中規……”

一篇終了,少年屏息凝神,滿眼期待。

而那個坐在木案後的青年看着他,目光冷冽。

少年眼中的光彩漸漸褪去,低頭,咬住嘴唇。

“自己說,背錯了幾個字?”

少年咬了咬牙,輕聲道:“學生不知……”

“扭捏!”青年将手中書卷往案上一拍,“高聲。”

“學生……不知。”

青年皺眉。

良久後——

“手伸出來。”

Advertisement

畢寒從小就怕他,怕得深入骨髓。

韓明并不是個溫柔的人。或者說,至少在他面前不是。

畢寒仰望他,卻也止于仰望。

那個男人,永遠都是那樣博學多識、氣定神閑、溫文爾雅……反正,一切畢寒絞盡腦汁能想到的褒獎之辭都能安在他身上。

從三歲他被趕出宮,流落街頭,遇到韓明的那天起,就是如此。

彼時,那人周身狼狽,面色蒼白,卻仍舊那麽泰然自若,教人心安。

從那一刻起,畢寒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留住他。

無論是依他所言讀書寫字,還是争權奪位……

他太強勢,畢寒只能照着他說的做,生怕一個疏忽,惹他生氣,他就走了。

畢寒留不住他的。

畢寒一直怕他。怕他那根竹板,怕他冷眼橫眉,卻更怕他變得愈發強大、愈發襯托出自己的弱小……怕他總有一天會因此悄然離去。

留下自己孑然一身。

畢寒生于陰影,長于陰影,就注定了他永遠見不得光。

所以,當畢寒發現自己對韓明有龌龊想法時,心裏沒有半點掙紮。

那人說過,此事一輩子只能同一個人做。

如果他同韓明做了……

哪怕惹來的是恨是怨。

畢寒不怕遭恨,只怕他離開。

後來,他也有了自己的力量,位高權重,天下系于己身,生殺予奪,不再孑然一身。實際上,只要一個揮手,全天下的男男女女擠破了頭都想往他身邊蹭。

但他萬人之上,一人之下。

那一人還是韓明。

無論再怎麽努力,他也還是那個只能低着頭挨訓的孩子。

他做的什麽都不對,打了敗仗不對、打了勝仗不對、建造宮室不對、開倉濟糧還是不對。不對,不對……那個男人除了訓他還會什麽?

“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冰,水為之,而寒于水……”

畢寒,字于藍。

他無論再怎麽大權在握,仍然要向韓明伸出手捱打。

憑什麽?

他本不想做的那麽絕的。

一切都是韓明,是韓明逼他。

娶妻?娶妻?

那晚韓明流了不少血,他卻一樣地疼。

這是帝相之争之始。

他本不想這麽覺得,但一步錯、步步錯。

直至今日……

韓明真的離他而去了。

走得那麽絕,連個讓他追回來的機會也不留。

“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冰,水為之,而寒于水。你名‘寒’,便取此意,字‘于藍’罷。”

畢寒抱着頭蹲下,沙啞的聲音嘶喊,眼淚滾滾而下,砸在寝宮地上。

暖爐升着,卻似乎不比屋外暖和多少。

雪仍下着,鵝毛之大。

瑞雪兆豐年,這本應是個好年頭的。

可惜,再沒有那個會對着糧倉賬簿眉開眼笑的人了。

“你在想他。”

畢寒一驚,四下尋找着發聲之所。

并無人。

“你在想他,對嗎?”

也顧不得這是什麽東西,畢寒緊緊咬住牙根,目眦欲裂,“給朕閉嘴!”

接下來是一聲略帶嘲諷的輕笑。

“我就問你一句。你愛他麽?”

畢寒想了想,搖頭。他對韓明的感情很難說清。但他明白,那恐怕不是愛之一字就能說得清的。

“有意思。”那個聲音又笑了一聲,“沒想到他接下的這個任務,還有這麽一重有趣的恩怨。”

畢寒沒聽懂,只是搖頭。

“那好吧,如果我說——韓明沒死,你要去找他麽?”

畢寒這回聽懂了,拼命地點頭,生怕脖子折不斷一般。

“哪怕是,付之性命?”

性命?

畢寒聞言,拔出佩劍,向脖頸劃去的那一刻毫不猶豫。

他知道,不能猶豫。

方才正因為不到片刻的猶豫,韓明才離他而去的。

懦弱的人不能猶豫,尤其是像他這樣懦弱的人更禁不起猶豫。

·

混混沌沌,迷迷茫茫,兜兜轉轉。

等畢寒終于看到那個躺在榻上看書的男子時,已然完全迷怔住,只得呆呆地看着、看着。那就是韓明,依舊博學多識、依舊氣定神閑、依舊溫文爾雅,依舊可以襯得上他能想到的所有褒賞之辭。

畢寒突然意識到,這是兩人自初見起,第二次坦誠相見。

既非師徒,也非君臣。

一個是畢寒,一個是韓明。

僅此而已。

從此以後,畢寒跟在了韓明身邊。看着他吃穿住行、一颦一笑,為他與那個“八卦仙人”相談甚歡而妒火中燒,在他每次黯然傷神時趴在他背上。

韓明看不到他,聽不到他,感覺不到他。

畢寒發現這點後郁悶了一番,但很快調整了心态,變本加厲地趁機占起了便宜。

摟着他睡覺,摸他的臉,親他的嘴唇,揉他的頭發,叫他“娘子”……

做着一切上輩子不敢做的事。

畢寒簡直産生了錯覺,好像他們一直是這樣恩恩愛愛的老夫老妻。

絮絮叨叨,纏纏綿綿……

直到看到那張與自己相同的臉。

畢寒瘋狂地嫉妒着那個與自己同享一張臉的少年。畢夏可以光明正大地對他笑,光明正大地給他端茶,能聽到他的回答,能摟着他……

畢寒動了殺機。但他想盡辦法也不能在這個光怪陸離的世界留下痕跡。

所以他只能無力地擋在那兩人之間,張開雙臂,面對韓明。

韓明眼中帶笑,目視前方,卻不是在看他。

然後,韓明擡起手來,像是以前他小時候無數次摸他的頭發一樣,摸着他身後那個少年。

怒火中燒,卻無濟于事。畢寒嘶吼着,想去掐韓明的脖子,質問他為什麽,為什麽。

卻一次次地透過。

“你根本就不愛我!”

畢寒對着他吼着。

“憑什麽?我那麽,我那麽……”

愛你?

畢寒頹然放下手,怔怔地看着兩人攜手出門。

在韓明身邊的人本來應該是他的。

“畢寒啊畢寒。”

那聲音又響起了,“現在就連我也看不透你了。你究竟是怎麽想的呢?有意思……”

他是怎麽想的?旁人無法看透,這是自然。就連他自己也弄不清楚,自己究竟是何想法。只是,無論如何也收不回看向那人的目光。

這樣的情況愈演愈烈。

畢寒眼睜睜地看着他為了畢夏而牽動着一颦一笑,卻難以改變。但他繼續固執地擋在兩人之間,做出摟着韓明的姿勢。

卻猛然發現,情況竟并未改變。

原先的他以為自己摟着韓明,其實沒有。他從來沒有真的摟過這個男人。

韓明笑了笑,邁動腳步,輕易透過張開懷抱的他,走向畢夏。

畢寒坐在了地上。

覺得天昏地暗。

但他仍舊一直跟着韓明,走到哪兒跟到哪兒,仿佛又回到了剛剛與他結識的幼年——那時的他警惕地環顧着四周,稚嫩短小的手指緊緊地扯着身旁的衣袖。

“青,出于藍,而青于藍。冰,水為之,而寒于水……”

韓明為他取字“于藍”,應該是期望他能青出于藍,學勝于師。

可惜……

畢寒終于意識到了。無論他年齡幾何、大權輕重、身旁跟着多少親信、有沒有最終将韓明擊敗囚禁處死,他都還是那個只會緊緊跟在老師身後、終日與履薄冰、俯身傾耳、只求老師稍加贊許的學生。

盡管他可以把韓明壓在身下為所欲為,但始終逃不出這個男人的手掌心。

·

韓明與那張和他無二的臉鬧翻,獨自出門。

他剛想跟上,卻被一股無形之力阻隔。

“你究竟愛不愛他?”

仍是那個聲音,只是這回多了急躁與不耐,“你要是愛他,為什麽不放他自由?你要是不愛他,又何苦死死糾纏?畢寒,你究竟在想什麽?”

畢寒聽得半懂不懂。

但他直勾勾地盯着韓明遠去的方向,開始掙紮。

“有趣的瘋子……”

那聲音緩緩地說出這樣一句話後,終于松開了桎梏。

畢寒沖上去,拉住韓明的袖子。

卻什麽也沒抓住。

“為何,為何我處處對他好,處處幫他,維護他……我為他嘔心瀝血,半輩子都搭進去了,他還是不願留我一條命?”

畢寒怔怔而立,站在醉得不成樣子的韓明面前。努力回憶一番,卻從未記得見過他這般失态的樣子。

“他就是不信我。”韓明吸了吸鼻子,雙眼濕潤,雙頰泛紅,“他寧肯信他那幾剛來幾個月的寵臣,也不願信我。”

畢寒張了張口,卻發現自己竟無言以對。

“我從他三歲起看着他長大,又當爹又作娘,更兼為師,自以為也算他半個親人,卻是我自作多情了……同患難時我倆如何之好,為何好容易日子好過了,他就再不肯信我……”

他從未信過韓明。

他總是在怕。

他從未真正信過任何一個人。

包括己身。

自從……三歲那年被母親推出宮外,面對那扇緊閉的門大哭時,就再也沒有過了。

“我要是圖謀篡逆,早在他登基時就篡了,何必扶他上位,還放手了大半實權——”

畢寒仍舊怔忡站着,嘴唇顫抖,

“我韓家三代忠良,祖上夏氏受太宗賜姓‘韓’,韓家雖遭先帝猜忌,家破人亡,只剩我一人。然則我韓氏子孫永世忠心大韓,分毫不改!韓明韓知人姓韓一天,就絕不會做出此等,此等……”

韓非眀激動之下從椅子上站了起來,但很快便力竭而俯趴着倒在床上,深陷其中,再難動彈,“那時我被陛下壓在茅草堆上□□時就想一死了之了——只是當彼之際,于內天災不斷,于外邊疆不定,韓明堂堂一國丞相,又豈可因一己之欲,至千萬百姓于不顧……”

原來他那時竟是這樣想的。

他放下那柄對準胸口的匕首,痛苦地閉上雙眼時——想的不是身家性命、更不是畢寒,而是這些。

畢寒思索着,卻并沒有像往常一樣妒恨非凡,而是有種恍然大悟之感。

是啊,這才是韓明。此後那些恩怨、那些勾心鬥角,并非是他落俗,而是出于責任。韓明自始自終都沒有變——無論是在帝相之争前,還是帝相之争時。

畢寒費盡心機去黨争、去收權、培植親信,做盡韓明最厭惡的肮髒之事,并在後來以此為樂事。而韓明雖然也被迫染指這些事端,卻從未松開緊皺的眉頭——直到殿前自刎的一刻,他關心的還是瑞雪豐年之兆、冰重天寒之災。

而此刻,他站在這一世的韓明面前,癡怔地望着那個人,猛然驚覺——他深愛着的、嫉恨着的,其實就是這樣的韓明。

畢寒的雙手肮髒不堪,而那個人卻始終幹幹淨淨。他嫉妒這份幹淨,所以無論如何也想讓污泥染上韓明。但他同時深愛着這份幹淨,所以幾十年如一日,緊緊攥着那人的衣角,踉跄着跟随。

·

自從醉酒那夜之後,韓明開朗了不少。時而為商鋪中新到貨的奇異食品眉飛色舞,時而與他那個叫“八卦仙人”的友人把酒大笑。

畢寒最初仍妒火中燒,但意識到無論怎樣發怒也無法改變後,卻也不再生氣,只是坐在韓明面前,專心欣賞他臉上的笑容。

韓明從未對他展顏。笑容是他唯一強迫不來的。

而似乎只要能看到他的笑顏,這世界的一切都并不重要了。發生了什麽、會發生什麽,他也都不關心。

前世韓明的政敵羅恭來來往往,讓人心煩。與他有着同一張臉的畢夏日日與韓明黏在一起,占據他的喜怒哀樂。

後來,韓明被那個畢夏關在門外,坐在原地睡了一晚。他臉上那副迷茫又哀傷的表情,讓畢寒恨不能将屋內的畢夏砍成千萬段。

但他做不到。他只能咬牙切齒地想象着。殺掉那個與自己有着同一張臉的少年——這個想法讓他興奮莫名。

或者說,他想碎屍萬段的那個,其實正是自己。

從更漏時分直至夜盡天明,畢寒一直坐在韓明身側,擺出摟着他的姿勢。

·

有時候,他會想——如果重來一遭,他會怎麽做?

還會步步緊逼,直至最後扔下那柄佩劍,看着韓明的臉色變得慘白、身體在血泊中逐漸冰冷嗎?

那張臉上,明明可以浮現出如此好看的笑容。

韓明走了,畢寒卻一直坐在原地,驚覺自己的眼淚已經打濕了一片衣襟。

如果重來一遭,他會眼睜睜地看着韓明死去嗎?

但那時他沒想到,很快他就必須得給出答案。

韓明被人綁着,明晃晃的刀刃在他眼前亂晃,他卻依然神态自若,與賊人周旋着。

匕首最後一次舉起時,明知道無濟于事,但畢寒還是擋在他身前。

那柄匕首還是穿過他的身體,割破了韓明的脖頸。鮮血噴湧。韓明倒在地上,那樣子就像是殿前自刎時的那個大雪天。

畢寒絕望地怒吼着,緊緊摟住他的身體。

為什麽又是這樣!

為什麽……又要讓他眼睜睜地看着……

韓明徹底沒了氣息。

畢寒撲上去,在他脖頸間的傷口親吻着,卻意外的嘗到了血腥氣。

自從來到這個世界,他從未嘗到過任何味道。

難不成……

畢寒緊張地屏住氣息。如果說……

“你的魂魄能讓他的傷口愈合。”那個令人厭惡的聲音此刻宛如天籁,“不過魂魄精力一盡,你可就徹底消失在天地間了。想好了嗎,畢寒?”

畢寒瘋狂地點頭,“要如何做?”

“就像你方才那樣。”

方才那樣……

畢寒俯身過去,小心翼翼地在傷口上親吻着。正如那人所說,猙獰的刀傷真的在緩慢愈合,而他的身體也在變得越發透明。

消散于天地之間也罷、再不能見到韓明也罷,他只想讓這個人活下去。

意識逐漸模糊,傷口只剩下淺淺一層。

恍惚之間,當年的情景一一浮現,卻定格在韓明手握戒尺、緊抿嘴唇的畫面。他對面站着的小童低着頭,誠惶誠恐地背誦着……

“青出于藍,而青于藍。冰,水為之,而寒于水。木直中繩,輮以為輪,其曲中規……”

沒想到,那張嚴肅的臉上原來還能浮現出如此好看的笑容。可惜不是為他而生,可惜不能再看一次。

身體從指間開始消散,畢寒笑了。

青出于藍,亦歸于藍。

此等結局,卻也不錯。

作者有話要說: 欸……

兩個坑都填完了,留着這個舊坑看着好心塞,決定跪着也要填上。

可是大綱崩掉了,接下來完全不知道該怎麽寫QAQ

咋整捏,先放個番外再說。

可能以後會開八卦神仙的那條線。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