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只是想他留下
五分鐘前。
又一盤餃子出鍋,畢夏慢騰騰地用漏勺一個個地盛進盤子裏,一邊心不在焉地看向二樓的方向。
都這麽久了,難道老師真在上面手洗褲子不成?
雖然很想看一看到底怎麽了,但萬一他上去的時候正好撞見老師換褲子怎麽辦?
唉,真是糾結。
他有一下沒一下地撈着,估計耽誤了不少時間,沒過多久韓生走到他身後站定,冷哼了一聲。
“連餃子也不會盛,你的自理能力果然堪憂。”他說着奪過畢夏手中的漏勺,三下五除二将一盤餃子盛好端了出去,“非明不知道每天要受多少苦呢。”
喂,實際上這幾個月的家務都是他做的好嗎。
盡管心裏吐槽,但畢夏還沒有蠢到會把這些話說出來的地步。他幹咳了一聲,跟在了韓生身後,“其實我也不是什麽都不會做的,真的。”
韓生再次冷哼,将餃子盤磕在餐桌上,冷冷地看着他,“你多大?”
“二十一。”畢夏鼓足了氣勢瞪回去。他說的是虛歲,而且還是過年也算多一歲的那種。至于還有幾個小時才真正到農歷新年這個細節……在意那麽多幹什麽呢。
“二十一?”沒想到,雖然虛報了年紀,他還是沒能避免韓生無情的嘲笑,“我二十一歲的時候,已經掌握了整個韓氏的命脈,每天經手近千萬的進出賬目。你現在,不過就是個小屁孩而已。”
畢夏漲紅了臉,“我不是小屁孩。”
韓生冷笑,“不是嗎?”
“給我一點時間,我可以證明給你看。”畢夏認真地看着他,緊攥着的拳頭讓關節有些發白,“我可以證明給你看——我可以保護好他,也可以配得上他!”
韓生向他逼近一步,居高臨下地俯視着他,壓迫感随之而至。畢夏不甘示弱,瞪着他,眼神堅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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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峙帶來的沉默持續了很久,直到鑰匙在門鎖中轉動的聲音響起。
“阿夏,周叔騰出點兒空,來陪你過年了。怎麽樣,是不是很——”一腳踏進門來的周舒腳步一頓,皺起眉頭,“阿夏,這是怎麽回事?”
只見畢夏正與一個男人面對面站着,互相都是一副恨不得把對方吞了的兇狠表情。而那個男人……
似乎有些面熟?
周舒在腦海裏迅速搜索,片刻後一個名字和眼前的這張臉對應在了一起,“韓先生?”
韓生轉過身來,打量他一番,接着冷着臉點頭示意。
他怎麽會出現在這裏?
周舒的驚訝持續得并不久。他迅速冷靜下來,開始分析。韓生出現在這裏,八成和韓非明脫不了關系。而且,從剛剛的氣氛來看,阿夏和他相處得并不愉快。“……阿夏,這是怎麽回事?”
畢夏的驚訝并不比他小,“周叔?你怎麽來了?”
“你周姨說今年沒有往年那麽忙,叫我能騰出空來的話就來找你。”周叔言簡意赅地解釋完後,轉向韓生,露出笑容,“韓先生是來看望貴侄兒的嗎?”
韓生哼了一聲,權當是回答了。
氣氛實在有些尴尬。周舒自認為是見過市面的人,面對現在這個局面也難免覺得棘手。據說這個鄰省的大人物是出了名的性格乖戾,很難對付,萬一惹得他不高興,會是個不小的麻煩。
畢夏走到他身邊,小聲說:“他本來想找老師出去吃飯,但後來就跟老師一起回來了。”
這個沒頭沒尾的解釋實在是很難讓人認可,周舒皺着眉低聲說:“他既然是來見韓非明的,就應該回韓非明那邊才對,怎麽會來你這裏?而且你現在跟他是什麽情況?得罪了韓生可不是好玩的。”
畢夏的表情有些不太自然。他聳了聳肩,生硬地說:“我們在某件事上意見不合,就是這樣。”
“你呀……”周舒咬牙切齒,卻也不好現在說他什麽,只好說了句“真不懂事”之後再次看向韓生,“韓先生,既然來了,不如在我家坐坐吧。”
韓生瞟了他一眼,“我坐了很久,現在要走了。”
周舒繼續擺着笑臉,“不好意思,是我們招待不周了。如果知道韓先生要來的話,我一定會早點回來……”
韓生打斷他:“不用這麽客氣,叫我韓生就行。你是畢夏的什麽人?”
周舒有些驚訝,實在是沒想到這位韓生居然能說出這麽平易近人的話來,“我是周舒,是阿夏父母的朋友,看着他從小長大,算是他的半個親人吧。”
韓生點了點頭,接着向他走近幾步,伸出右手,“以後就是一家人了,用不着這麽拘謹。”
……什麽?
什麽一家人?
周舒愣愣地看着他,但對方的手伸在那兒,又總不能真的晾着不管,于是伸出手去,與韓生相握。
“有需要我的地方随時可以說。”韓生說,“但我不希望聽到非明在這裏受委屈的消息。”
他的話怎麽聽怎麽奇怪,但周舒又不好直接提出質疑,只好謹慎地斟酌着詞句,打了個擦邊球,“怎麽會呢?畢夏一向很尊敬他的老師。”
“老師?”韓生皺了皺眉頭,看向畢夏,“你現在還這麽叫他嗎?”
畢夏剛想分辯,就被他打斷。
“難道你沒把你和非明的事情告訴這位周先生嗎?”韓生眉頭皺得更緊,“怎麽,覺得非明配不上你?如果你覺得和非明在一起是種恥辱的話,我現在就上樓帶他回家。韓家人還沒有淪落到要被你們嫌棄的地步。”
“不是的,我——”畢夏看看周舒,又看看韓生,兩人都是一副要吃人的表情,根本都不知道應該先解釋哪一頭才好了,“哎呀,反正你們都想錯了,不對!”
可周舒哪裏管得了那麽多。聽到韓生那句“在一起”,他腦子“嗡”一聲,接着渾身冰涼,“什麽……阿夏你……你……”
“看來你果然沒告訴他。”韓生冷笑一聲,對畢夏說:“怎麽?是沒有勇氣,還是沒有決心?你也打算和那個羅恭一樣玩玩他嗎?不好意思,動正牌的羅家二少,我可能還要斟酌一番,但對于你嘛——我就沒有那麽多顧慮了。”
這一番話之後,兩個人同時瞪着畢夏,目光兇殘得更像是要吃人了。跳進黃河也洗不清的畢夏簡直欲哭無淚,但又不知道該從何解釋才行。要是否認他和韓非明在一起,韓生肯定會覺得他這是托辭,要是承認了……
本來就是子虛烏有的事,這怎麽能承認呢。
但他沒想到的是,不說話也不見得就是個好選項。
看畢夏一副心虛的樣子,雖然沒有承認但也沒有出言反駁,周舒本來不相信的,現在也信了七八分,頓時氣得眼冒金星,一把抓過畢夏的肩膀,“阿夏,你怎麽回事?告訴周叔,你和韓非明到底是怎麽回事?”
畢夏賠笑,“周舒,你先別激動,我等下再跟你慢慢解釋……”
“解釋你大爺!”周舒一個沒控制住,爆了句粗口,“你……唉,你先一邊去。”
他一把推開畢夏,徑自走到韓生面前,“韓先生,不好意思。我們無論如何也不能同意阿夏和貴侄子的這種關系。請您今天把他帶回去吧,作為家庭教師的工資我們會多結算一個月。”
“你這是在趕他走嗎?”韓生睨了他一眼,“當着我的面?”
周舒被他盛氣淩人的神色和語氣中的敵意噎住,半天才說出話來,“韓先生,你多心了。我并不是要趕貴侄兒走,我只是……”
“那好。”韓生再次向他伸出手去,“我告辭了。以後也會常來叨擾,希望你記住剛剛的那句話。”
他說完後轉身就走,沒過多久大門的方向傳來“咚”的一聲。
沉默。
周舒坐在了沙發上,長出一口氣,許久後說:“現在,趕緊給我說清楚,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畢夏忙不疊地解釋說:“其實也沒有什麽的,是韓生自己誤會了,我跟他解釋了很多遍都沒有說清楚。我和老師真的沒什麽。”
“我是說——”周舒顯然沒有滿意于這個解釋,陡然提高了音量,“韓生為什麽會知道這裏?”
過了一會兒,畢夏答道:“我帶來的。”
周舒疲憊地揉了揉太陽穴,聲音放低下來,“為什麽?”
“他說想來,我想着他來也沒有什麽壞處,于是……”這是謊言沒錯,但畢夏總覺得不好說出實情。如果讓周舒知道其實是韓非明提出讓韓生來他們家,而他屁颠屁颠地就同意了——總覺得事情會往更不妙的方向發展。
“沒什麽壞處?”周舒冷笑一聲,“他來一趟,都成我們親家了,能沒什麽壞處?”
“哎呀,我怎麽知道他非得誤會成這樣?”畢夏撓了撓鼻子說,“那時候我只想着,如果能和韓生打好關系,說不定他會成為我回羅家的助力呢。你想想看,他對羅二厭惡至極,而他侄子又和我關系比較近,怎麽看都是個拉支持的好對象呀。結果不也是這樣嗎?他答應說以後有什麽需求都可以來找他。”
他一邊斟酌着詞句,一邊謹慎地觀察周叔臉上的表情。
提到“回家”這件事,周叔的心情顯然緩和了不少,雖然還是板着個臉,但畢夏已經可以清楚地看到松動的痕跡了。半晌,周叔嘆了口氣,“你的考慮倒也沒錯,頂多是好心辦壞事了吧。算了,韓生這邊先這麽着吧。韓非明呢?”
畢夏瞟了一眼樓梯口的方向。老師還是沒有出現的跡象。“在樓上換衣服。”
周舒“嗯”了一聲,接着又低頭按揉着太陽穴,“好。等過幾天你找個适宜的時機,勸他自己離開吧。”
這句話音量不大,但在畢夏耳朵裏卻仿佛一聲驚雷,“什麽?周叔,什麽離開?”
“你明明聽清楚了。”
的确,他聽清楚了,但是……
畢夏握緊拳頭,“不行,周叔,我不同意。”
周舒放下手,擡頭看他,“為什麽?”
為什麽?
畢夏怔怔地看着前方。為什麽?他為什麽不想讓韓非明走呢?明明沒有那個人在身邊,他就不用一大早起來跑步、不用交出智能機和遙控器、不用每天學習讀書、不用如履薄冰地想着怎麽才能讓那個人露出笑容……
為什麽,或者說——憑什麽?他憑什麽不同意?韓非明從沒有表現出想留在他身邊的意願吧。萬一這些從來都只是他一廂情願呢?
“為什麽……”畢夏愣愣地說,“因為我不想讓他走。”
周舒站了起來,向他走近了幾步,嘆氣,“阿夏,我知道,我和你周姨總是忙,沒空陪你。你父母更是遠在國外,都沒怎麽跟你見過面。你平時一個人在家,肯定很孤單。但是也不能……也不能找這樣的人吧。”
“什麽‘這樣的人’。”聽到周叔的這幾句話後,畢夏心裏有些不是滋味,“老師他很好,他教給我的東西比你們教的都多。自從他來了之後,我才真的覺得自己有進步,才覺得學習是件有意義的事。如果不是他的話,我到現在還在虛擲光陰呢。”
“他教給你東西?看看他都教了些什麽東西……”周舒長出一口氣,壓制着怒火,“他原本就是個小混混,整天泡在各種髒地方,和羅恭那樣不三不四的人搞在一起。本來你和你周姨要讓他來我們家,我就是不同意的——”
“老師他不是那樣的人!”畢夏忍不住打斷他,“你根本就不了解他。”
周舒氣得臉色發紅,“不了解的人是你!你也太容易被騙了,根本就不是韓非明的對手。他稍微給你點甜頭吃就能把你騙得團團轉!像他那樣的人,最會這一套了,就跟羅恭他們一樣。”
“才不是!”畢夏瞪着他,拳頭緊攥,“根本不會有人比我更了解他!你不過就是憑一沓資料而已,我可是跟他朝夕相處了幾個月。他現在對我就像你和周姨一樣重要,比爸媽重要很多倍,可能連亮子他們也比不上他。我尊重他的想法,除非他自己提出來,我是絕對不會趕他走的!”
他越往下說,周叔的臉色就越難看,最後終于爆發了出來:“這還叫‘沒什麽’?畢夏,我告訴你,趕緊讓那個韓非明搬出去!”
畢夏堅決地說:“不!”
周舒的聲音氣得有些發抖,“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是個什麽人,你想被他傳染嗎?你也要當同性戀?”
“不管是同性戀,還是別的什麽,反正我是不會答應的。”畢夏咬了咬牙,“而且同性戀又怎麽樣呢?只要是認真的感情,又有什麽不可以的!”
周舒粗喘着說不出話,最後跌坐回了沙發上,努力平複着呼吸,“就知道,又是你周姨跟你說的那些亂七八糟的玩意吧!大爺的……別人願意搞同性戀,我是管不着,但你就是不行!趁早讓韓非明滾蛋,跟他待在一起,你都被教壞了。”
緊繃的沉默持續了很久後,畢夏松開拳頭,坐在了他身邊,幫他捶着後背,“周叔,您保重身體,不要太生氣了。”
周舒哼了一聲,顯然很受用,但并不打算立刻放軟語氣,“你讓他滾蛋,我立馬就不生氣。”
“周叔。”畢夏嘆了口氣,繼續捶着,“周叔,我知道很多事情你一時接受不了,比如韓非明之前的做法,還有同性戀什麽的,但等能接受的時候,你就會明白,其實這些都沒有什麽的。”
周舒又哼了一聲,沒有說話。
“等你真正和他接觸,就會發現其實老師真的是個很好的人,和我們之前了解的那些完全不同。”畢夏認真地說,“有他當我的老師,對我來說真的是件很幸運的事。”
周舒斜了他一眼,揮手示意他不用再捶了,接着無奈地說:“算了,你長這麽大,很多事情都有自己的主見,我也不能再處處都管着你。你要是覺得沒問題,就先這樣吧。”
畢夏頓時眉開眼笑,“謝謝周叔。”
周舒拿出手機看了看時間,又回了幾個未接來電,接着略帶歉意地說:“阿夏,對不起,我得回去一趟,可能不能陪你了。”
“沒事。”反正周叔今年能來一趟,對于他來說已經是意外之喜了。
……雖然以今天的情況來看,“意外”的比重明顯比“喜”要大多了。
周舒又看了看表,板着的臉溫和了不少,“如果韓非明真的像你說得那麽好,有他在你身邊,我們也能放得下心一點……算了,你既然這麽堅持,我就不當老頑固了。——不過你要是敢搞同性戀,我非打斷你的腿不可!”
送走了周叔之後,畢夏長出了一口氣,擦掉額頭上的冷汗,仰面躺倒在了沙發上,閉目養神,“唉,真是一場硬仗啊……”
“是啊。”
頭頂上冷不防地冒出聲音,畢夏一個激靈蹦起來,只見韓非明正站在他身邊,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老,老師,你都聽到了?”
“聽到了一些。”韓非明說,“你們聲音太大,想聽不到都難。”
也不知怎麽的,聽到這句話後的畢夏忽然有些心跳加速,“那,老師,你覺得我剛剛……”
“表現不錯,值得鼓勵。”韓非明揉了揉他的頭發,滿意地點點頭,“獎勵你一個小時的看電視時間。”
畢夏握住了他放下去的手腕,“老師,看不看電視的并不重要……我只想問你一個問題。”
韓非明有些詫異地看着他,“問吧。”
“你是心甘情願地留下的嗎?”
許久後,韓非明輕笑,抽回自己的手腕,“怎麽?難道你以為你強迫的了我嗎?”
“也不一定是受我的強迫,也可能會有別的因素……”畢夏搜腸刮肚地尋找詞彙,試圖把自己內心的微妙想法表達出來,“我是說,比如,有別的什麽原因迫使你必須待在我身邊?……嗯,好吧,我知道這有點荒唐,可是——”
“不是。”韓非明打斷他,認真地說,“我心甘情願。”
曾經或許真的如畢夏所說,他留下只是因為無可奈何。但自從他決定不再理會那個什麽天命,留在這裏便成了自願的舉動。
“我留下,只是因為想留下而已。”他說,“你明白了嗎?”
時值夜晚,窗外群星拱月。一聲被窗戶所阻隔而顯得沉悶的爆響後,藍黑色的天空中炸開了五彩的煙花。
畢夏移開目光,轉向窗外,用幹咳聲掩飾自己的大紅臉,“唉,老師你看,現在可真是世風日下人心不古……這一帶可是禁燃區欸。”
韓非明上前幾步,與他并肩站在窗前,看着持續而繁多的煙花布滿整片天空,輕笑,“誰說人心不古,古人照樣是放這樣的煙花的。”
幾百年間,白雲蒼狗。唯有除夕之夜,今古如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