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有子同車,顏如舜華,太子通焉

姜溯自此重回朝堂。

雖然姜澤本打算将右相之位撸下來贈予他,并且由他暫代攝政,可惜姜溯雖表示十分感動卻最終無情拒絕了他。姜澤只好惋惜地由他自己選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官,每日跪坐于殿中偏後位置,與之遙遙對視。

第一天其實是有些尴尬的。

縱然左右相泰然自若跪坐于朝堂最前方,保持着從容不迫地姿勢探讨國家大事,後方朝臣們大多是心有疑慮的。他們克制不住将發飄的眼神飄到姜溯身上去,看這位兩個月不見的前太子,是否有了翻天覆地之變化。

他們注定失望。

姜溯感受到了他們的視線,便面色冷漠淡淡對視回去。他收到了朝臣們的讪讪微笑,抑或有些隐晦夾雜着鄙夷的嗤笑。

物是人非。

等到治水一事終于告一段落,時間已是兩個月之後了。這期間姜澤完美貫徹了“朕就看看不說話”這一原則,任由左右相在朝堂上扯皮。只有戰火蔓延至他身上時,他才會從沉思中醒來,然後随口說“左相說的是”抑或“右相說的對”。

這種時候他就會格外期待地盯着某個人,小臉滿是希冀,就連眼神都是微微發亮的。若那人回以一個責備眼神,他的表情就會變得肅穆一些,努力裝出些許國君威嚴認真處理國事;若是那人垂眸不願理會,那麽他們尊貴的天子臉上,便會浮現出一絲委屈神色,繼而無精打采地熬過整個早朝。

看的朝臣們……莫名牙酸。

而姜溯一如既往,從容不迫跪坐在他們中間。

直到這個時候,所有人都算是看明白了。姜溯雖然失去帝位,但其一則于朝堂積威猶存,二則恐怕是姜澤的頂梁柱。他雖然坐在這個位置,但長此以往,掌握整個姜國的人到底是誰——無人可知。

雪落的第一天,有一位名叫蘇合的人,經左相引薦懇求觐見姜澤。

姜澤還記得這個人。

前世大約也是在這樣一個下雪的日子,這位博古通今的大學者出現在姜宮中,試圖說服姜、随、韓、齊四國聯合抵禦位處東方的強國楚。可惜彼時随國內亂不休,而姜國在他的領導下處于微妙封閉狀态,是以最終蘇合落寞離去。

後來他吞并随國,蘇合又開始游說齊、楚、韓三國聯合抵禦姜國。後來三國聯盟成功,足足七年方才破裂在他的挑撥離間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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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此之後,蘇合非但不覺羞愧,反而重拜見姜澤,信心滿滿自薦計謀激發齊楚矛盾令姜國坐收漁翁之利……

玩得一手好合縱連橫。

今日他來,自然也是這個目的。

姜溯便窩在姜溯身邊,聽他忽悠了一個時辰。

他沒有打算蘇合熱情飽滿的演講,如同從不打算左右相日複一日的争執。他只在蘇合說的口幹舌燥時,輕飄飄問了一句:“朕想一統天下,卿有辦法嗎?”

蘇合顯然從對這個問題早有準備:“有的。”

他喝了一口水,簡略講述了吞并其餘四國的策略:聯合随韓二國,先吞并與楚有大矛盾的齊國,那麽最強大的楚國必然不會理會。以戰養戰,攻下楚國。再聯合韓國攻随。最後留下韓國,自然不戰而降。

姜澤笑了:“若朕不想聯合他們被分一杯羹呢?”

蘇合頓時像是被噎了一般,許久無言以對。

蘇合被領下去了。姜溯卻因姜澤這一句話,陷入沉思。

姜澤看着他這認真沉穩的模樣,幾乎按捺不住心中騷動想把人撲到地上狠狠親上幾口。

但憶起當日将人刺激的落荒而逃的模樣,姜澤還是忍不住沖動,只是道:“那日洪水泛濫,右相提議開渠引水,其實是哥哥的主意吧?”他一瞬不瞬凝視姜溯,忍不住抿唇而笑,輕輕道,“我知道的。”

姜溯回神看他。

“哥哥的辦法很好,”姜澤怕冷似地往他身上縮了縮,“但若能攻下随國通姜姬二水,豈非更好?”

姜溯瞳仁微縮。

他側頭去看,但見姜澤近在咫尺的臉龐,不禁微微錯開了眼神,只掩飾般道:“哦?”

“随國自古以來乃虎狼之勢,老皇帝病重,皇子們争鬥愈發嚴重。我聽左相說,最有可能奪得皇位的是大皇子姬钰與二皇子姬銘。”

姜溯不置可否。

“姬钰守舊,姬銘激進。若姬钰上位,以其謹慎心性自當休養生息,短期內絕不輕舉妄動。但與之相反,一旦有所動作,必是勢不可擋;而姬銘自小兇悍好鬥,一旦上位必發兵攻打我國……但不管怎樣,姜随之戰不可避免。”

前一世他一直想着如何修複他與姜溯失控的關系,根本懶得理會随國。直至後來姬钰遭刺殺身亡,姬銘順利稱帝,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與姜國開戰。

可惜姬銘錯估姜國形勢,為自己的愚蠢付出了慘痛代價。

姜國将士将姬銘最寶貴的東西永遠留在了那片戰場上;與之相同的是,姬銘也留下了姜澤唯一重要的那個人。

是以後來幾近瘋魔的姜澤親自揮軍,以無可抵擋之勢沖入随國宮中親自操刀将姬銘淩遲處死挫骨揚灰,亦感覺不到一絲快意。

姜澤深吸了一口氣。

他平複了渾身顫栗。

現在,他最重要的人尚在身邊。可這一世,他依然要将姬銘挫骨揚灰。

姜溯沒有發現姜澤異樣,他已被姜澤所說吸引了全部心神。

姜随二國在某種程度上來說很像,卻又不像。至少他與姜澤不願輕易傷害對方,但姬家那幾個,幾乎天下人都知道他們已鬧到恨不得對方去死了。

如此關鍵之機,姜國不插上幾刀,也是非常對不起時機的。

姜溯将一切在腦中過了一遍。

他顯然明白姜澤打算做什麽了。

于是他問姜澤:“既是如此,你為何不親自遣人促成此事?”

姜澤已将心底陰霾一掃而空。他支着下颚,扮演着十八歲的自己,毫不猶豫回答:“因為除了哥哥,我沒有可以信任的人呀。”

姜溯聞之一窒。

姜澤是不受帝寵的皇後之子,生來智多近妖,大約早已敏銳覺察到宮人們恭敬面容下隐藏着矛盾的恐懼與譏諷,是以姜溯印象中,姜澤七歲以前的傳聞始終是伴随着孤高怪誕與特立獨行的。

後來姜澤成了他最寵愛的弟弟,便幹脆親自動手将他與這個污濁的世界隔絕開來。以至于很長時間裏姜澤的世界除了皇後只有他。

後來皇後死了,便只剩下他。

只是現在,連他也已決意……漸行漸遠。

姜溯眸色微動。

當姜澤坐上那個位置,日日俯瞰殿中不懷好意之人時,他的心裏是不是也是孤獨的?

意識到這個問題,姜溯心底有如針刺。他看着一無所知的姜澤,緩緩開口:“阿澤。”

姜澤黑白分明的眸中滿是疑惑。

姜溯深吸一口氣。

他疲憊揉了揉眉心,覺得自己應該好好想想姜澤的未來,亦或是堅定繼續謀反的決心,只能胡亂找了個借口:“我有點累了,先回去休息了。”語罷,不再看姜澤,起身離去。

姜澤斂眸。

半晌,笑意油然。

——這種“我不知道你知道我想造反”和“我知道你不知道我知道你想造反但我偏偏要讓你覺得我希望你造反”的游戲真是太有意思了,實在叫人樂在其中。

十日後,姜溯告訴姜澤,人選已經找到了。

蘇合就是其中之一。

姜澤了然。讓這個人去給随國那一池溫水加點柴火,也算是物盡其用了。只是那兩個姓姬的皆不是好相與之輩,僅這些人大約是達不成目的的。

不過這世的姜澤還不了解這些人選的能力,不好發表什麽意見,只能随口道:“我看書中說姬銘好色,美人計也許是個不錯的辦法。”

姜溯擡眸:“哦?什麽書?”

姜澤翻了翻,捏過一卷竹簡遞給姜溯。

這竹簡微微破損,看起來有些年頭了。姜溯随意瞥了幾行,上面除了一些逸聞趣事,果然還用誇張的語言述說姬銘的喜好。他正覺得有點意思,目光再掠過後面記載姜國的幾行字,臉色驟然一變。

上書:“姜有子同車,顏如舜華【注:改自詩經】……太子通焉。”大意是說,姜宮裏有個男子長得很漂亮,坐在馬車上就像木槿花般水靈……并且與姜國太子亂?倫私?通。

姜溯“啪”一聲合上竹簡,冷冷道了聲“以後不準再看這種烏七八糟的東西”,緊緊捏着這卷竹簡黑着臉走了。

姜澤彎着眼瞧了半晌,又從一大堆竹簡裏頭提出一個,提筆續寫。

啧……雖然這麽誇獎自己是有點不好意思啦,但是要不要編得再離譜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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