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這一日姜溯直至晚膳之後方才歸來。

京中有當世大儒宴請四方來客,是以座無虛席。席間可高談天下之勢,但凡說得有理,自然無人怪罪。但若有人趁機惡意诋毀姜國,恐怕也就看不到明日太陽了。

諸葛瑜也在被邀請的行列之中。姜溯很欣賞他,更存着拉攏他的心思,便隐了身份入席結交。

如今手下雖未能核實他的身份,不過他博覽群書才氣過人,僅是交談,也偶爾能使姜溯有茅塞頓開之感。

等到宴會結束,姜澤回到寝宮卻并沒能看到姜澤。聽聞他還在書房,想着小孩大約是生氣了,匆匆沐浴洗去酒氣,連頭發都沒擦幹便去了書房。

張遺禀報姜溯到時,姜澤正靠在案幾上沉思。他面無表情微微斂眸,覆了上一世思考時的冰冷漠然,姜溯見狀,只覺有淡淡違和之感,卻又說不出哪裏不對。

但姜澤已經回過神來了。

瞧見姜溯,他先是眨了眨眼睛,眸中冷意轉瞬而逝。然後他淺淺皺了眉頭,不悅道:“哥哥怎麽不擦幹頭發便出來了?看來也不怎麽會照顧自己嘛……”

姜溯便微微笑了起來。

他接過張遺遞來的帕子,尚未有所動作,姜澤便起身走到他面前搶過白帕,将人按到軟塌上,輕輕替他擦拭頭發。

姜溯笑意愈深:“阿澤方才在想什麽?”

他聽到了姜澤故作神秘的聲音:“先把頭發擦幹,一會告訴哥哥!”雖然看不到姜澤表情,但他可以從聲音裏想象到,姜澤此刻飛揚的眉眼。

會是等精致漂亮。

姜溯覺得自己的酒好像還沒有醒來,幹脆閉了眼睛,享受起這難得的寧靜時光。

等到姜澤終于一絲不茍地擦幹了姜溯的長發,姜溯的酒勁徹底過了。火光搖曳裏,他看到姜澤保持着獻寶般可愛表情,捧起了案幾上覆着的一層東西,遞給自己。

這是一張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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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張極其類似錦帛的紙。

但與錦帛的純白相比,這張紙微微泛黃,紙面粗糙不平,更有簾紋縱橫相交。姜溯翻到背面,清晰可見未搗爛的草莖與麻布絲。

姜溯瞳仁微縮。

他已經意識到這是由什麽東西制造而成的。

但縱然意識到這種紙的出現将帶來的改變,他也很快恢複了一貫的從容不迫,淡淡詢問姜澤:“這是?”

姜澤眨了眨左眼,面上居然浮現出一絲戲谑:“如哥哥所見。”

姜溯握着紙張的手更緊了。他深吸一口氣:“是誰所為?人可還在?張遺速速将他喚來!”

事實上,早在兩百年前,有人已發現将蠶繭以漂絮法制取絲綿後,篾席上會遺留一些殘絮。當漂絮次數多了,篾席上的殘絮積成薄片,晾幹剝離後便成今日用來書寫的錦帛。【百度百科】這種被稱之為“紙”的東西,對比竹簡案牍雖攜帶、書寫更為方便,然而其成本之高,絕非普通人家所能擁有。更因質地脆弱,難以長久封存,是以從古至今無法做為儲存、記錄之載體。

但倘若降低成本呢?

倘若将蠶絲換成麻布之類普通原料,經蒸煮,搗爛之後再撈起,是否也能成為可以書寫的錦帛呢?

這是一個無人知曉答案的問題,哪怕百年來有寥寥幾人提出過這種假設,亦無法将之實現。

可是現在,這似乎已不再是問題了。

改進這項技術之人本名劉松,是一個閹人。十五年前因曾伺候的夫人以毒計迫害如夫人,是以被姜豐遷怒處以宮刑,跟随其夫人貶入冷宮,且須每日随奴隸們一同洗衣償罪。

許是命硬緣故,劉全活到了今日。并且因為洗衣時發生的某些意外,他發現了一些東西。

既然本身都已是閹人,那麽丢了性命也無所謂了。劉全便花了很長時間往冷宮偷藏了幾個大缸,并且偷來了一些被丢棄的洗爛了的麻衣麻布,開始嘗試他偶然閃過的一些想法。

他用了十年時間,終于在這幾日成功制出了這種以麻布為原料的紙。

劉全當然明白這一方法将帶給自己怎樣的名利,幾乎瞬間就想到了要将之獻與姜澤抑或姜溯。可尚未等他想到如何進獻,姜澤便在紙成的這個午後出現在了他面前。

對于劉全而言,這實在是太過幸運的一天。

非但他的麻紙終于在這一日成型,上天更适時地将天子送到他的眼前。這些年他聽聞最多的是大皇子姜溯的仁慈賢明,卻想不到新天子居然也是如此溫和,不但未曾怪罪于他,更接受了他的進獻,将他帶回沐浴更衣!

所以直到被喚去問話,劉全整個人也還是恍惚的。

好在姜溯并沒有詢問他太多陳年舊事,畢竟當年他的主人試圖迫害的正是姜溯的母親——雖然沒能成功。姜溯對此只是皺了皺眉,聽聞那夫人早已去世,方才放松了眉頭,轉而詢問起制造工藝來。

他言簡意赅地詢問劉全一切經過,很快從他口中得到了整件事的經過以及制作程序。

姜澤也頗為認真地聽着。

因為上一世,這種紙沒能出現在他手中。

他重回天朝,既然能帶來三郡大水,自然也可能讓這項前世沒能成功的工藝變得成功,抑或前一世劉全其實是發明出來的,可惜沒過多久他忽然死了,沒能将之送到自己跟前。

但不管怎樣,這一世他見到了劉全,得到了麻紙,當然要從中奪取最大利益。

姜溯不再說話,殿中只餘沉默。

劉全聽到了自己吞咽口水的聲音。但他不敢擡首去看天子,只能伏在地上微微發抖。

半晌。

他聽到了姜澤低沉的聲音:“朕給你想要的東西。不過,朕要你繼續尋找方法,用其餘更廉價的東西,來代替麻布。”

劉全退下了。

姜澤與姜溯都沒有急着說話,殿內還是一片寂靜。

他們不約而同地想着麻紙的價值。

——這種紙的制作工序并不複雜,卻很廉價,當然可用以大量制造,甚至漸漸取締簡牍。那麽這種紙的價格以及在姜國乃至其餘幾國的推廣方式,值得商榷。

姜澤腦中掠過很多方法,很快構建出一個大致推廣框架,只待細細推敲便可執行。于是他伸着懶腰打了個哈欠,施施然走到姜溯身邊,輕輕握了他的手。

“夜已深了,我們先回去歇息罷。”

姜溯心不在焉地點了點頭。

想來,必是輾轉難眠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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