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解開心結【一】

春光一如既往明媚燦爛。但對于滿朝文武而言,這一年的春日帶着難言的陰翳壓迫。

均屬令死後短短半月,廷尉又順藤摸瓜查出六名貪污受賄的官吏。而這六人在确鑿證據面前也只能承認一切屬實,即被姜澤毫不猶豫斬首示衆,抄家充盈國庫。是以一時之間滿朝上下人心惶惶,朝堂氣氛日益尴尬,也不知何時方能歸于風平浪靜。

這六人之中,有一人乃是當朝少府之一,亦是一直較為支持姜溯的人。看在往日情分上,姜溯保下了他的父母妻兒,卻也僅此了。

而時至今日姜澤尚未喊停,廷尉只能硬着頭皮繼續查下去。

他不知道自己還能查出什麽,只知道再這樣下去,恐怕整個朝堂都要亂了。

事實上這個時候,每日朝堂百官已連連勸誡,明裏暗下皆示意姜澤初上位大權不穩,莫要做得太過。畢竟水能載舟,亦能覆舟!

不過姜澤并不在意這些事——重活一世,他的脾氣真的已經好了很多了。前世若有人敢這般同他說話,早已被帶下去嘗試什麽叫真正的“水能覆舟”了。不過考慮到姜溯正在旁觀,确實不該處理得太過兇殘,方才随意挑眉:今日死去多少官吏,他日自會補上這些名額,保證朝廷上下正常運行便是了。所以不想死的,早些站出來自首罷。

右相當場怒極攻心,差些便昏厥了過去;左相滿面怒色,強壓下心中驚怒垂首恭敬以對。當然,更多的人是真的被姜澤話語中視人命為草芥之錯覺吓個半死,整日心驚膽顫擔心受怕。

當今天下言論自由,非議天子本是重罪。不過如今危機時刻,自然會有官員聚攏在一起商議對策,美其名曰:防止姜澤受小人蒙蔽斬盡當朝文武,罔顧江山黎民。

姜溯也在其中。

今日乃是休沐日,一般無事他會回宮陪姜澤批閱這幾日積壓的奏折。不過既然右相請他一定要到場,他便接受了邀請。

到場之後姜溯于主位落座,整整一個時辰卻是靜靜聆聽,一言不發。他知道文人的嘴皮子大多厲害,卻不知這群人居然能喋喋不休、不含一個髒字地,将姜澤從頭到腳批判至體無完膚。

姜溯一點點攥緊了茶盞。

遠些的尚未發覺,但坐在他身旁的右相瞧着他愈發溫和的臉龐,莫名心驚膽顫。

于是等到終于有人長嘆一聲,若有所指“倘若今日為君者乃是殿下……我等同僚也不必經受這欲加之罪啊”時,右相執着茶盞的右手忽然一抖,滾燙的茶水濺得他的手背一片通紅。

許是右相表情不對,場中氣息瞬息凝滞。但緊接着,衆人像是忽然醒悟過來般忙不疊連連應和那人說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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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溯擡眸。

他在衆人一連串的嘆息聲裏無動于衷,只淡淡瞥了那人一眼,複而斂眸揚唇,勾勒出一個極為譏诮的笑。

好一句欲加之罪。

好一個撩撥之意。

且不說那些人若是不曾貪污受賄,廷尉是如何查出來證據的;且說現在的他,拿什麽去奪皇位。

雖自十一歲起他便立于朝堂議事參政,從而在後續十年裏于民間積累不少名聲,甚至有了不少追随者,因此如今失勢,大多人不曾落井下石,卻也僅如此罷了。畢竟自古以來天子授命于天,天下受命于天子,姜澤即便有些不靠譜——只要姜澤不暴若桀纣、草菅人命,滿朝文武與天下百姓不可能滋生什麽反抗之心。當然,若不是貪污一案牽連甚重将這些人逼狠了,如今也絕無如此挑撥暗示他謀反。

同樣的,現在的姜澤只是表現地默默無聞了一點,并不是失道寡助。相反他開始清理深匿于朝廷的那些蛀蟲,是在為民除害。百姓聞之一時只會覺得大快人心,十分支持姜澤。

這便是所謂的民心,姜溯知道的很清楚。

而除了百官與天下意向,謀反最重要的兩個東西:財富與兵馬,他什麽都沒有。

前朝崩亡天下五分,各國君主吸取前朝教訓牢牢将軍隊掌握于手中,盡可能保證自己可以自由調度所有兵馬。除了天子以外,便唯有太尉有此殊榮,但他在調動兵馬之前,也需請示天子,得天子賜予另一半虎符。

現今當朝太尉乃是姜溯兵法老師,卻也因兄弟兩人幼年情深,同樣是姜澤的老師。他雖曾無數次贊美姜溯的儒将之風,卻更驚于姜澤用兵之奇詭,嘆其手段之狠辣。以姜溯對自家老師的了解,只要姜澤不似周幽王昏聩,他絕不會支持兄弟相殘這種霍亂朝綱的事。

他想要謀反,若無法策反太尉,便只有将之蒙在鼓裏,驟然發難逼宮而已。

但這又是如何困難呢?

昔日他的府邸被毀,姜澤不放心之下調換了整個都城守衛,僅是衛尉便被撤換多人,最關鍵的是九卿之中光祿勳被換成了他們老師的長子。只要他敢策反,相信不多久,這位被他當作兄長的耿直漢子二話不說便會将之告知姜澤,領兵将他拿下。

半年之前,姜溯決意謀反時定下的是最為溫和的辦法:僞裝一蹶不振,降低姜澤戒心,暗中收攏百官,不斷于天下散播賢名,待聲望臻至鼎盛時奪取兵權,皇位自然是他囊中之物。

可惜理想極豐滿,現實太骨感。

短短半年時間,京都格局瞬息萬變——抑或說當姜澤登基,他已無能為力。

唯一掌握姜國兵馬的機會,便是出征姜國之時。然以他對姜澤的了解,必禦駕親征。

姜溯笑了。

他輕輕擱下茶盞,長身而起。但此時萬籁俱寂,哪怕是這極其輕微的聲響,也像是往平靜無波的湖面投下一顆大石,噗通一聲濺起無數水花。

所有人都下意識将惴惴不安的目光凝聚在了他的身上。

姜溯已經二十二歲了。

比起尚未完全長大的姜澤,他已是真正的大人了。他身形已比姜豐更高大,面容比姜豐更俊朗。他曾是無數士族大夫眼中最為優秀的姜國君主,也是少部分人眼中有大才能可以一統天下的人。

名滿于天下,不若其已也。

姜溯一笑。

他永遠是謙和溫潤,君子如風。哪怕失去皇位傳聞心性大變,到底維持着這一分屬于皇族的矜持驕傲。

姜溯環顧周遭,目光一如既往平靜而包容。他淡道:“我并不想管這到底是證據确鑿還是欲加之罪。畢竟是非曲折,各位心中有數。奉勸各位,若私下當真有不軌之舉,不若面聖自首,陛下自會從輕發落。”

滿堂死寂。

姜溯說完了他要說的話:“溯言盡于此,各位自便。”語罷,不管周遭面色陡然扭曲之人,施施然将衣物整理了一番,轉身離去。

他自然是去見姜澤。

這半年來他與麾下暗線交往過密,縱然再謹慎也會留下一些足以證明他有不臣之心的東西。但在均屬令與少府被查證之後,兩人府中有關他的東西盡數離奇消失。

是誰拿走了那些東西?

答案已經顯而易見了。

姜溯走出殿中。

天幕湛藍,四下桃花怒放,春風拂面更勝情人之手,難得美好的春日。

姜溯不疾不徐往皇宮而去。

他在這一路上忽然想起先前與姜澤的多次對弈。

比起他的謙和嚴謹,姜澤向來随心所欲。雖各有輸贏,但有些時候,姜澤先前落下的看似毫無意義的棋子忽然就會變成某一局裏最為關鍵的存在。而姜溯也往往因為這些出乎意料的陷阱,驟然兵敗如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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