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八朵
董陳的脆弱只有片刻,她很快擦幹那滴眼淚,轉身紮進了人海。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際遇,并在際遇中本能地做出最利己的選擇,這些選擇最終形成命運的軌跡,任誰都無力幹涉。
第二天,她開車去東屏山,在養老院裏,默默地陪董愛玲聽了一上午的《大悲咒》。
畢竟她和那個小姑娘也只有一面之緣,除了安慰的祈禱,不知道還能做些什麽。
兩天的休假,并沒有讓董陳的身心輕松多少,右腹刺痛的頻率越來越高,連帶腰胯部位都變得鈍悶起來。
好在她的忍痛功底大大提升,不再日日依賴止疼藥。上班路過藥店,她給自己買了兩盒活血化瘀的中成藥。
付款的時候,她的腦中閃過重疾險保單上的條款,悄悄改成了現金支付。
回到康源,董陳随手把藥放進抽屜裏,發現桌子上多了兩只禮盒。
“董姐。”向彤抱着一疊文件進來,解釋道:“盒子裏是手磨咖啡,昨天安壽保險的鄭麟經理送來的。他說這個月拿了內部的銷冠,特意感謝您月初在他那買的重疾險。”
董陳狀似随口:“我幾號簽的保單?”
向彤回憶了一下:“6月11號吧,我記得是高管例會的第二天。”
董陳在心裏默算,保險有30天的等待期,距離正式生效還有10天。
她打開盒子看了看:“不愧是銷冠,還挺會來事兒。”
“那是,推銷的時候,一口一個親姐叫得比誰都熱情,就是不知道售後怎麽樣。”
董陳笑:“我最近失眠,喝不了咖啡,你們拿出去分了吧。”
“好嘞,我先替大家謝謝您。”
“對了,今天月底最後一天,業績進度怎麽樣?”董陳又問起工作。
向彤撇撇嘴:“劉經理、哦是劉副總,前天出臺了內購政策,強制要求銷售人員以7折的低價,回購一部分産品貢獻業績。”
董陳皺眉:“七折?倒也在他副總的權限範圍之內。不過這麽反人道的政策,劉仕達底下那幫業務員能同意?”
“不同意也沒辦法,完不成任務就過不了人資部的績效考評,直接扣季度獎金,一樣得出血。”
難怪董陳今天來上班,感覺銷售部那邊氣壓格外低,“現在執行情況怎麽樣?”
“截止今天早上,總算是擦地板略過,完成了指标,至于利潤嘛,還不如上個月呢。”
董陳:“毫無懸念,盡量把報表做得好看點吧。”
向彤點點頭,打開手裏的文件,繼續彙報:“就因為KPI保住了,所以劉副總大發善心,總算同意處理前期積壓的售後。現在只要您審批一下,出納今天就放款。”
董陳把文件翻了一遍,疑惑道:“怎麽只有這幾個人,我記得心健寶項目裏,還有個要求退款的老太太,前段時間天天在樓下堵人?”
“您說的那個徐老太我也有印象,不過她已經快一個禮拜沒來了,具體情況我也不清楚。”
董陳快速在文件上簽名,“你們先放款,我去問劉仕達。”
劉仕達剛向董事會彙報完指标,人正得意,看見董陳進來,急忙把腳從桌子上放下,笑臉相迎:“哎小董,我正要找你,你就過來了,咱們可真是心有靈犀。”
“劉副總有工作指示?您先說。”
劉仕達很受用這個稱呼:“談不上指示,只是有件事需要財務部幫忙配合一下。公司早上公布了業績報表,你看過了吧?”
董陳點點頭:“銷售部好魄力,能在這個節骨眼上主動掏腰包貢獻業績,全靠劉副總您領導有方。”
“為了大局總要犧牲小我嘛。但是,總有幾個不開竅的員工不願意配合回購,還請董經理先扣除他們的季度獎金。等風頭過了,人資部會找他們約談勸退。”
劉仕達報了幾個姓名,都是狄楠這幾年提拔上來的實力幹将。
“扣發他們的績效獎?行啊,請劉副總出示一下狄總的審批函。只要狄總同意,財務部自然會執行。”
劉仕達收起了笑臉:“狄總還在休假,根本不接我電話,她怎麽簽字?”
“那我就愛莫能助了。”
要求被拒,劉仕達急了:“董陳,你要認清現在的形勢。狄楠馬上要休産假,能不能回來還是未知數。康源以後誰說了算,不是明擺着嗎!”
董陳打起太極:“劉經理消消氣,康源以後自然是您說了算,但是眼下狄總還在職,財務部總要按制度辦事不是?”
劉仕達嘆口氣,他也知道財務向來嚴謹。如今他和狄楠很多工作沒有交接,還不是撕破臉的時候。
“算了,這事回頭再議。董經理今天過來,還有什麽事嗎?”
董陳也不賣關子,直接問:“售後組報過來的退款名單裏,為什麽沒有徐老太?她的單子呢?”
“一個外人也值得董經理關心,這是菩薩心腸,還是婦人之仁呢?”劉仕達譏諷着,從客戶檔案裏抽出一份文件,遞給她,“這是那老太婆的資料,退款單我早就簽好了,只不過核查的時候,我的人突然聯系不上她了。”
“業務員去小區回訪過嗎?”
“去過一次,聽說她孫女之前在醫大一附院做腎病手術,意外去世了,現在一大家子都耗在醫院鬧事,根本找不到人。”
董陳心裏有股不祥的預感:“她孫女什麽時候出的事?”
“上周吧,現在都快頭七了。對了,檔案裏有客戶照片。”
她急忙翻到最後,一張祖孫倆的合影掉了出來。
只看一眼,她就認出了照片裏的女孩。
怎麽會這麽巧,董陳臉色蒼白,像被命運狠狠打了一拳。
“這個錢必須退,我現在就給人送過去。”董陳抽出單子,不假思索地離開。
“敬酒不吃吃罰酒!”劉仕達在她身後惡狠狠道。
董陳回財務取了現金,趕到醫大一附院,門口并沒有出現預想的“醫鬧”畫面。
現在是工作時間,為了躲避保安的強勢驅趕,想鬧場的人,往往會收起橫幅,等中午下班的時候再出來,進行“非暴力”行動。
董陳遠遠看見那對躲藏的夫妻,快步走到他們面前,問道:“徐阿姨在哪兒?”
“你問我媽?你誰啊,我憑什麽告訴你。”夫妻倆看上去都很謹慎。
“我是康源的財務經理,找你母親處理一些售後問題。”
“你就是那個騙子醫藥公司的人?我媽被你們忽悠着買了一萬多塊的維生素,到現在都退不了,你還敢來找我們?”
董陳從包裏掏出一只鋼筆,在手上轉了轉:“康源是正規藥企,我們的談話有錄音,請注意你的言辭,否則我會告你诽謗。”
男人被她的氣場震懾住:“我什麽都不說了,行了吧。”
董陳拍拍手上的紙袋:“我公司已經同意徐阿姨的退款要求,裏面是16788塊錢的現金。你們老實回答我的問題,這些錢會原封反還。”
夫妻倆眼睛放光,他們在醫院打了一周的“游擊戰”,還是第一次有人拿着真金白銀來“問話”。
一直很警惕的女人也急忙道:“你問你問,我們知道的都告訴你。”
董陳其實很想問,你們的女兒叫什麽名字,怎麽會生病,為什麽會出意外,現在後事辦得怎麽樣了……但又怕他們再傷心,也怕得到的回答,只是他們之前在人群中累積下來的、習以為常的“表演”。
她問了一個現實的問題:“你女兒的事,醫院有事故調查和處理方案嗎?”
“調查了,醫院一開始認定術後感染,不承擔責任,我們當然不同意。都怪邵永順那個庸醫,手術前說我女兒的囊腫是良性,手術後又說是惡性,這不是折騰人嗎!不過考慮到這點,醫院私下聯系我們,說願意承擔20%責任,差不多能賠40萬。”
“那你們還在這鬧?有用嗎?”
“當然有用,鬧了三天,醫院就同意再加十萬了。所以我們打算再堅持幾天。實在不行,就多聯系幾家媒體……”
他們聊起這些,仿佛在聊一樁一本萬利的生意董陳也不忍再聽。
女人看出董陳眼中的不屑,讪讪解釋:“你別怪我們無情,孩子出事時,我們也難受地哭了好幾天,可日子還得往下過……”
“行了,帶我去找徐阿姨,我要把這些錢當面交給她。”
女人不太情願:“現在最受打擊的是我婆婆,畢竟我們常年在外打工,囡囡是她從小帶大的。我婆婆剛操辦完囡囡的後事,這幾天精神有點不正常,她早上也來醫院了……這錢你給我就行。”
董陳收好袋子:“我自己去找。”
董陳猜測,既然小姑娘的後事已經料理完畢,老太太應該不會再去住院部。于是,來到門診樓大廳守株待兔。
期間,她百無聊賴地看了一眼牆上的當值信息,攔住一位客服小護士:“今天的內科門診,是邵永順醫生當班嗎?”
小護士點點頭又搖搖頭:“今天确實有邵醫生的門診。不過,上午院裏有個基因項目的推進會,邵醫生去行政樓開會了,您先挂其他醫生的號吧。”
說話間,董陳瞥見徐老太太從直梯出來,又随着人群,離開了門診大樓。
董陳急忙追出去,她回憶着一附院的平面圖,強烈的第六感,讓她不覺走到了行政樓。
剛上二樓,果然看見老太太的身影。
董陳從背後叫她,老人卻置若罔聞。
老人仿佛行屍走肉,口中喃喃念叨着什麽,打開報告廳的後門,徑直走了進去。
董陳也追進去,嘈雜的會場裏,她似乎聽見了白珺寧的聲音。
臺下坐滿了穿白大褂的醫生,他們一邊聚精會神地聽講,一邊埋頭記錄着什麽,沒有人留意到後門的動靜。
臺上,白珺寧站在邵永順醫生的旁邊,從邵醫生手裏接過話筒,皺着眉向主講人提問。
“周教授,從臨床角度看,我認為基因編輯構想太過理想化。照此發展,未來一旦引發人類基因庫污染、新型基因變異等災難,人們根本沒有能力去應對。涉及倫理方面的基因歧視,也将導致文明的悲劇。”
周正覺從容回應:“相信很多人和白醫生一樣,對基因編輯持懷疑态度。但是衆所周知,對缺陷基因進行編輯修整,本質上也是進化論的體現。只不過,我們向上帝借了把手術刀,加快了物競天擇的節奏。
“當然,基因技術還有很多不成熟的地方,但是潘多拉魔盒已經打開,我們将面臨無限可能,只能嘗試着攥緊希望。”
白珺寧搖搖頭:“無限可能?愛因斯坦說過,上帝可從來不擲骰子。”
周正覺笑:“如果傳統意義上的上帝,是無所不能的代名詞,那麽應該也能擲骰子。”
白珺寧:“抱歉,我還是堅持認為基因是人類的靈魂。條件不成熟的話,不應該盲目進行人工幹預。所以,比起起步階段的基因療法,我個人還是比較看好安全性更高的免疫療法。”
周正覺:“無妨,但是基因……也只不過是基因而已。”
……
博弈之間,臺下不時響起熱烈的掌聲,董陳聽不懂他們在争論什麽。
董陳只注意到,徐老太太正一步步靠近演講臺,朝臺上的三人走去。
登上講臺的那一刻,老人從袖子裏掏出了一把明晃晃的水果刀!
董陳被這寒光吓到,大腦空白一片。
“白珺寧,危險——”
她下意識沖過去,尖叫着喊出這句話。
原來,無論自己多麽怨他、恨他,其實并沒有想過,真的讓他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