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
繡着萬壽菊的宮燈,燭火熠熠,将整座西涼宮殿照亮,仿若白晝。
臨華宮裏,燈火通明,所有人卻是小心翼翼,連步履都得輕輕提放,原因無他,近來喜怒無常的太子爺,今兒個已摔過一遍正殿裏的花瓷茶盞。
此時,靜谧的書房裏,臨窗的大炕前,何公公彎身抱拳,大氣也不敢喘上一口。
“殿下交代下去的賀禮,已全數送至侍郎府,清冊亦一并奉上,交由少師親自清點,一樣都沒落下。”
易承歆一身錦綢玄衣,端坐在紫檀琴幾前,修長大手撫在瑟弦上,随意地撥弄起來,铮铮琴音,回蕩在偌大書房,透出幾分愁緒。
久不聞回音,何公公悄然揚眸去,卻見太子俊容陰郁不展,一雙墨掃似峻眉,緊緊蹙攏,面色露出幾許不悅。
“殿下當真不去祝賀南大人嗎?”何公公探起了主子的心思。
“今日可是南大人的大好日子……”
驀地,一道淩厲的瞪視射來,何公公一噎,當即閉上嘴。
易承歆垂下眼,望向手邊的古琴,指尖一勾,彈奏了一小段解憂曲。
解憂?他做為至尊無上的西涼太子,能有什麽憂?
世上有什麽是他要不得的?
可為何他的胸口如此煩悶?
南又寧可好了,今夜是他的大喜之日,那個連爬上馬背都嫌吃力,還得他幫着扶上一把,個頭單薄瘦小,弱不禁風的少年,一轉眼竟然就要娶妻。
他就是不明白,這應當是喜事,為何他怎樣都高興不起來。
他怎麽想,就怎麽覺着那個袁家女子配不上南又寧……可他這麽想又有什麽用?南又寧根本不聽他的!
南又寧壓根兒沒将他放在眼底!
這段時日自他心裏憋得慌,又不願對南又寧發脾氣,便傳令不讓南又寧進宮,沒想到一晃眼那小子就要娶親,要與他人一起過日子。
當啷!琴弦應聲斷裂。
“殿下,您的手——”一瞥見易承歆的指尖遭斷弦劃破,鮮血直流,何公公面色丕變,連忙抽出緞白錦怕上前包裹。
易承歆卻是一臉不覺痛,神情陰冷,垂眸望着手中逐漸被鮮血滲紅的錦帕。
“快傳太醫!”何公公朝門外叫嚷。
“不必了。”易承歆一把抽開了何公公的手,将琴臺上的古琴往地上一扔。
“匡啷”一聲,古琴當下斷成兩截。
何公公愣住,不敢擅作主張,望着那一臉陰霾,又準備大發脾氣的太子爺,他又急又愁,卻苦無對策。
與此時,外忽爾響起宮人的通報聲:“殿下,少傅在前殿求見。”
莫毅?這個時候他來做什麽?易承歆眉心一攢,揚嗓回道:“讓他來書房見我。”
不多時,莫毅進了書房,見地上被砸爛的琴,又見立于一側何公公滿臉慌張,心下了悟一切。
“臣給殿下請安。”莫毅緩步上前,抱拳行禮。
易承歆拿開了身前的琴幾,自鋪着黃色繡瑞獸錦墊的大炕上下來。
“少傅不是出宮了?怎又會折返回來?”
莫毅不作聲,而是淡淡掃向身側的何公公,随後又望向易承歆。
易承歆讀透了他這舉動的用意,命令道:“何銘,退下。”
“可是殿下的手……”何公公焦灼地盯着易承歆只以帕子包裹住的手。
“我說了,退下!”易承歆鳳目一橫,清冷淩厲,甚是攝人。
何公公不敢再多言,福了福身便退出書房,還不忘把門帶上。
“說吧。”易承歆眸光流轉,睨向莫毅。
莫毅道:“臣今日随大将軍一同去南郊山林打獵了,可大将軍臨時收到宮中的诏令,匆匆被找回宮裏,殿下可曉得是發生了何事?”
“究竟是何事,能讓你這般匆忙趕着來見我?”易承歆心頭正煩亂,哪來多餘心思管旁人閑事,這話回得甚是心不在焉。
“臣幾番打探,才從大将軍那兒問出了些端倪,聽說陛下密召禦史中與大将軍,在這之前,陛下已見過副樞密使。”
莫毅這一席話,總算拉回了易承歆的心神,他皺緊眉頭,問道:“袁鈞?他今晚不是應該待在禮部侍郎府”
“這正是臣所納悶的,于是臣又不動聲色的向大将軍套了下話,言談間方知不知是誰向太後舉報了禮部侍郎南大人,陛下正為此事大動肝火,于是便密召了不少大臣入永壽宮盤問。”
“舉報南大人?”易承歆面色一沉。“南大人行事向來低遇,不參與任何政争,在朝中少有政敵,是誰會去舉報他?”
“慈安宮那頭的口風甚緊,無人知曉密報者的身份。”
莫毅雖是太子少傅,可這畢竟只是個虛職,算不上是真正的朝命官,能探得的情報自是有限。
“那你可有探出,舉報了南大人什麽事?”
莫毅頓了下,神情凝重的壓低嗓子道:“聽說,是與二十年前陛下登基一事攸關,密報者上呈了一樣能證明南大人當年協助肅親王的手信。殿下應當清楚,陛下過去最忌憚的人便是肅親王,哪怕肅親王已不在人世,每每有人在陛下面前提起肅親王,輕則受罰,重則沒了小命,更遑論是這樣的事。”
聞言,易承歆大受震懾,他俊顏一凜,焦灼地道:“父皇可有派人去禮部侍郎府?”
莫毅面色難看的回道:“聽說,陛下已秘密下诏,準備滅了南氏一門。”
易承歆又是一震,正欲揚嗓,怎料,門外再次傳來宮人的通傳聲。
“殿下……”
“不見!誰來都不見!”正心急如夢,易承歆一心着急拟對策,當下暴躁地吼斥。
門外宮人先是瑟縮一下,随後又不怕死的道:“殿下,少師來了,何公公讓奴婢一定得通報殿下才行。”
聞言,易承歆神色不變,顧不上莫毅猶在一旁,随即推門而出,大跨步奔向了前殿。
前殿明間裏,南又寧一身紅色喜服,卻是面容蒼白,六神無主,仿佛剛剛經歷了一場夢魇。
易承歆一進明間,看見的便是她這副模樣,當下胸中一緊,快步上前,探手拉住了她的手肘。
南又寧恍惚回神,擡起了明顯哭過的臉,直望着一臉擔憂的易承歆。
“殿下……”她鼻音濃重的啓嗓。
“南家的事,我都知情,你放心,我一定會向父皇求情。”
“殿下,你一定要救救我們南家,我爹不可能是逆臣,他一生效忠于西涼皇室,他不可能做出這樣的事。”
見南又寧心神俱亂,語無倫次,易承歆只得握緊了她的手肘,試着穩下她的情緒。
“莫慌,有我在,南家不會有事的。”易承歆信誓旦旦的承諾道。
南又寧眼眶泛紅,腦中猶留着方才倉皇離開侍郎府的情景,大将軍帶兵包圍了整座南府,所有賓客一個也沒落下,全讓禁衛軍押住盤問。
若不是爹當機立斷,循舊情向大将軍求情,讓他放自己入宮見太子,恐怕她也見不上易承歆一面。
“南又寧,你給我沉住氣,莫要自亂陣腳。”見她光流淚不說話,未曾見過他這般的易承歆着實慌了,只能沉嗓喝斥。
“有人要置南家于死地,還用上了狠招,殿下救得了南家嗎?”
“我可是西涼儲君,未來西涼由我作主,父皇肯定會聽我的話。”
“可是……我爹犯的是謀逆之罪,這事又與肅親王有關,肅親王早已不在人世,死無對證,若是陛下鐵了心治罪于南家,即便是殿下出面,只怕也……”
南又寧哭啞了嗓子,已是沒了頭緒。
易承歆只得摟住他的肩,神色嚴峻地承諾道:“你放心,哪怕父皇真要滅了南家,我也會力保你一人。”
聞言,南又寧一愣,随後狂亂地猛搖首,嚷道:“不!不可以!若是真到了那個時候,我怎能茍活?我錯了,我不該來的……”
胡亂撥開肩上的大手,南又寧止不住的流着淚,惱怒地道:“殿下,你說的這是什麽話?世間有哪個為人子女的,能眼睜睜看着父母親族被滅,而自己卻獨自茍活的?”
易承歆一心一意只想護住她,哪裏顧全得了這麽多,見她如此不領情,心下不禁又氣又惱,火氣亦跟着上來。
“眼下都什麽時候了,你還跟我争論這些?南又寧,你父親犯的是謀逆之罪,那是他過去犯下的錯,罪當該誅,可你并不知情,你是無辜的,我只能用這樣的理由保住你。”
南又寧紅着眼凝視他片刻,忽爾平靜地吐嗓:“我怎會是無辜的?我可是犯了欺君之罪,不僅騙了陛下,也騙了殿下,罪該萬死。”
易承歆只當南又寧是不願獨自被保,方會說出這般鬧脾氣的渾話,不由得怒火更盛,俊顏鐵青嚴厲地高聲斥喝。
“南又寧,你少跟我扯那些渾話!如你這般軟弱無能的男子,能犯下什麽樣的罪?你連馬背都上不了,怎可能犯下什麽欺君之罪!”
南又寧卻是笑了笑,眼神與笑容顯得空洞。
易承歆被眉頭一攢,正欲再出聲開解,豈料,南又寧忽爾抓住了他的手,而後将其貼在胸前。
易承歆當即沉嗓斥道:“你這是做什麽——”
驀地,指責聲未意,盛滿怒氣的鳳目猛然一膛,随後他整個人如遭雷震,渾身僵硬。
那是……那分明是……這怎麽可能?!
南又寧怎麽可能是……為何他從未發覺任何蛛絲馬跡?“他”是如何瞞過所有人的?
又為何要做這樣的事?
南又寧将易承歆的手心輕按于胸口,面上無羞無赧,只有看破一切的木然。
她揚起自我嘲諷的笑,喃道:“殿下明白了?我欺騙了所有人,我犯了欺君之罪,如若我爹有罪,那麽我也有。”
話落,發抖的小手松開了修長大手。
手被放開的那一刻,易承歆的心跟着一落,仿佛墜入了萬丈深淵,這一剎,他嘗到了前所未有的畏懼。
他不假思索的探手握住了南又寧泛涼的小手,正欲揚嗓,外頭忽爾響起了宮人的尖嚷——
“你們這是做什麽?!這可是臨華宮—一”
“放肆!太子的宮殿豈容你們這般擅闖!是誰允許你們帶劍上臨華宮的?!”随後又傳來何公公的尖嗓訓斥。
南又寧小臉慘白,面露驚惶,小手緊緊抓住了易承歆。
易承歆尚且來不及安撫她,門外驟然響起了雜沓腳步聲,同時伴随着铠甲摩擦聲響一齊傳入了正殿明間。
不一會兒,明間裏已站滿了皇宮禁衛軍,他們個個手握長劍,面色剛正凜然,先是齊刷刷地給易承歆行了禮,随後又重新将手中的劍指了南又寧。
“你們這是要造反嗎?!宮中有令,除去臨華宮的侍衛,任何人進臨華宮都不得攜劍,你們居然敢拿劍指着我!”易承歆勃然大怒。
“殿下息怒。”禁衛軍首領上前躬身道:“陛下有令,南府逆賊擅闖臨華宮,就怕逆賊會傷了殿下,特派屬下等人前來緝捕。”
易承歆心下一凜,竟想不出自己宮裏的宮人太監們,究竟是何人給永壽宮通風報信。
這是否亦說明了一點,父皇與母後早在臨華宮安插了眼線,而他竟渾然不知。
抑下心底那抹陡生的寒意,易承歆一手緊扣着南又寧的肩,擺明了不放人。
“殿下,屬下謹遵陛下聖令,不得不有所冒犯,還請殿下恕罪。”
話聲方落,他朝身後的禁衛軍們使了個眼色,随後那群禁衛軍放下了劍,以雙手上前逮人。
易承歆自然不可能坐以待斃,他以單手出拳,招招狠厲,逼退了不少禁衛軍。
可他到底年輕,雖然武功甚高,可面對這麽多禁衛兵的包圍,又得同時顧及懷裏的南又寧,難免防不勝防。
南又寧腦中一片空茫,面色蒼白若雪,她望着那一個個死也要逮着自己的衛兵,又在混亂中看見拚命想護住自己的易承歆,忽覺眼前一切荒唐如夢。
“……都住手。殿下,住手吧!”
望着頻頻挨了禁衛軍拳頭的易承歆,南又寧終于明白自己犯下了多麽離譜的彌天大錯。
她緊緊抓住易承歆的腰帶,紅着眼沙啞地喊出了聲:“殿下,這些衛軍是奉了陛下的口谕,您怎能冒犯陛下呢?”
易承歆因她這一喊而愣住,與此同時,那禁衛軍首領見機不可失,登時靠上前扣住了南又寧的肩,并抽出長劍抵在她身前。
“你敢!”易承歆怒目以瞪,試圖将南又寧搶回來。
“殿下萬萬不可!”千鈞一發之際,莫毅闖了進來,一把将易承歆扣抱住。
“莫毅,你放手!”易承歆幾乎是失聲咆哮。
莫毅武力高深,要制住易承歆是輕而易舉之事,他硬是不放手,易承歆也擺脫不了他的箝困。
“殿下,您這樣可是冒犯了聖上,請您務必冷靜下來,好好想個對策說服聖上,方能真正救下少師。”莫毅勸道。
旁人的話,易承歆是一個字也聽不進耳,可面對與自己情同手足的莫毅,這席話他聽進去了,泛紅的怒顏緩了緩,高亢的情緒總算平靜許多。
“殿下,屬下們不過是奉命行事,還望殿下饒恕體諒。”那架住南又寧的禁衛軍頭子,滿臉為難地言道。
易承歆深切的凝視着南又寧,不顧莫毅的阻攔,大步上前握了握她的手。
“你等着,我一定會去找你,我會把你帶回臨華宮,屆時,誰也動不了你!”
南又寧死死咬住下唇,忍住眼中滿盈的淚水,卻也不敢應聲,就怕一張嘴,眼淚便會落了滿面。
她這模樣,看在旁人眼裏,肯定可笑極了……一個男子竟然紅着眼眶,還得靠另一個男子來搭救。
可此時此際的她,已管不上這麽多,只因這一別,興許将是永別。
南又寧深深地凝望了易承歆一眼,而後撇開了臉,朝着架住自己的禁衛軍首領低聲道:“勞煩了。”
見他如此謙和有禮,那禁衛軍首領亦不敢太過粗蠻,低低說了句失禮,便架着南又寧離開了正殿明間。
望着一并撤離的禁衛軍,易承歆下顫抽緊,俊容僵冷,只能把氣撒在莫毅身上,一把狠狠将他推開。
這一次莫毅未施力反制,而是任由易承歆将自己推離。
而後他抱拳勸道:“殿下,此時聖上正在氣頭上,殿下若是再強留下少師,此舉恐怕只會觸怒龍顏,會陷少師于水火之中。”
易承歆閉了閉眼,攥緊雙拳,額上青筋浮冒,反覆吐息之後,總算斂回了失控的理智。
“何銘。”因憤怒而赤紅的鳳目倏然睜開,易承歆怒不可抑地高喊。
何公公火燒火燎的飛奔而至,滿頭大汗焦急地說道:“殿下,殿下您沒事吧?!方才小的與臨華宮的宮人們全讓禁衛軍給押住了,沒能進來救殿下……”
“去給我查!”易承歆怒斥。
“究竟是誰去永壽宮通風報信?在我臨華宮裏竟然有這樣吃裏扒外的下賤東西,給我查出來,我定要好好辦他!”
聞言,何公公面色發青,連聲稱是,随即退出明間。
“莫毅,你即刻去禮部侍郎府查探南家的情形。”易承歆命令道。
“臣這就去辦。”莫毅抱拳領命。
易承歆拂了拂袖,大步走出明間,望着外邊那一群心有餘悸的宮人,心下不禁怒氣更盛。
他堂堂一個太子,父皇竟為了緝拿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少年,不惜出動大內禁衛軍,甚至連他的安危都不顧了。
易承歆胸中怒氣翻騰,僵冷命令道:“備轎,去永壽宮!”
永壽宮裏,燈火仍熾,殿門口停着另一架轎辇,易承歆一眼便認出那是出自和鸾宮的轎辇。
不理會門口侍衛與太監的勸阻,易承歆繃緊怒顏,一把揮開了他們,快步進入寝殿,繞過了外間與重重琉璃插屏,直接進到內寝。
內寝裏,臨窗大炕上,皇帝與皇後隔着炕案相對而坐,案上一盤棋,黑白子相互對峙,誰也不讓誰。
皇後指上撚着一顆白棋,尋思片刻後,方在棋盤一角落定,而後擡眼笑睐着觀察戰局甚是專注的皇帝。
“陛下,方才妾身聽永壽宮裏的宮人說,您把禦史中丞召進宮裏,讓他連夜拟禮部侍郎的罪狀,這事當真有必要這麽急嗎?”
皇帝低垂眼眸,手裏那顆黑子在指間輪轉,看似舉棋不定,實則目光早已落定在棋盤某一角。
“當年肅親王暗中權謀,意圖奪嫡,朕敬他為兄,忍他甚久,他是如何在太祖面前搬弄是非,公頌如何三番西次陷朕于不義,這些仇恨朕至今難忘。”
“事情到底已過去了,肅親王已死,陛下亦已掃蕩朝中肅親王的舊部,如今禮部侍郎……”
“莫要再說了!”黑子驟然落盤,發出清脆的聲響,皇帝眸光生寒,語氣冷殘,“那封信足已證明,當初南至堅一心想協佐肅親王奪嫡,甚至還想帶兵宮變,這樣的事當能讓它過去?!朕過去便知他心向着肅親王,只是沒想到,他竟然還想幫肅親王打天下,今時今日,罪證确鑿,朕絕對容不下他!”
怒嗓方落,外邊随即響起了宮人的驚嚷。
“殿下!殿下,先讓奴婢入內通傳——”
聽見外邊的騷動,皇帝與皇後俱是擡首望去,看見易承歆怒氣騰騰的大步入內。
皇後悄然觑了一眼皇帝的面色,随後揚嗓道:“這麽晚了,歆兒還未歇下?”
易承歆先是耐着性子,朝炕上的兩人請了安,随後直起身,憤然地問道:“方才上臨華宮抓人的那批禁衛軍,可是父皇下的令?”
皇帝神情端肅,不以為然的道:“難不成宮中還會有第二個朕?禁衛軍只聽令于朕,自然是朕下的令。”
“父皇就沒想過,那些禁衛軍會傷着兒臣?”易承歆怒問。
“歆兒!”皇後起身低斥。“你竟敢用如此大逆不道的口氣與陛下說話,你這是向天借膽了是不?!”
皇帝揚了揚手,阻止皇後的斥喝,道:“無妨,讓他說去。”
易承歆又道:“南又寧不過是個弱書生,連騎馬都不會,犯得着大張旗鼓的讓禁衛軍來逮人嗎?再說了禮部侍郎曾經與肅親王同謀,這又關南又寧什麽事?她是無辜的!”
“歆兒!”見兒子越說越激昂,神情憤慨,皇後就怕他當真觸怒了皇帝。
“你說南又寧是無辜的?”
皇帝冷笑,順手将案上的棋盤一推,登時,棋盤擲地有聲,黑白雙子散落一地,聲響雖不算大,可在此刻如此靜谧的夜裏,卻是格外教人驚心。
“逆臣之子,豈會是無辜?你身為太子,豈會不懂這條理?過去授給你的那些經國之道,治朝之能。你都扔到哪兒去了?!”
面對皇帝這席嚴厲的責罵,易承歆硬是不服,不理會一旁皇後的勸阻,執意争出一個高下。
“南至堅是逆臣,可當年他幫着肅親王謀反之時,南又寧壓根兒還未出世,她何罪之有?”
“逆子!你這是存心與朕作對?”皇帝拍案而起,怒不可抑。
皇後忙上前扶住皇帝,苦苦哀勸:“陛下,歆兒孩子心性重,尚不知事情的輕重,您就別跟孩子一般見識了,饒恕他吧!”
“豈有此理!”皇帝推開了皇後,下了炕,快步上前,舉手便甩了易承歆一個響亮的巴掌。
清脆的巴掌聲一落下,一旁的太監宮人們霎時全跪了滿地,整座偌大寝宮靜如死城。
太子可是皇帝最疼寵的孩子,從小到大聰穎早慧,未曾與皇帝起過沖突,更遑論是如方才那般出言不遜的頂撞,這一巴掌當真是震動了西涼整座江山。
“陛下!”皇後尖叫一聲,随即跟着跪了下來。
易承歆面上挨了一掌,俊顏随即浮現一只清晰掌印,火焰竄燒般的疼痛,迅速在臉上蔓延開來。
可他依舊站得直挺,挪正了被打偏的俊顏,目光無懼的迎視皇帝。
見他流露出這般無所思懼的攝人氣魄,皇帝雖是怒火高漲,卻忽然笑出了聲。
“好,有氣魄,西涼王朝就是需要這樣的帝王。”皇帝重重地拍了一下易承歆的肩頭,面上怒氣猶在,只是沒那樣熾烈。
“朕知道你對南又寧有情有義,你可曾想過嗎?你若是一時走偏了路,屆時整座西涼江山都可能随你一同傾覆,南又寧只是一個逆臣之子,你卻為了他甘犯天威,你究竟明不明白自己眼下這模樣有多丢人!”
聽出皇帝話中的暗示,易承歆暗自一震,剎那間恍然大悟,何以父皇非得如此大陣仗的闖臨華宮逮人,何以父皇非要南又寧的命不可……
“你這副模樣,任誰看了都會覺着,那個南又寧是你的男寵,而不是教授你佛義的少師!”
果不其然,皇帝接下來脫口的這句話,證實了易承歆的臆測!
原來他與南又寧的關系,看在旁人眼中,竟是如此暖昧,而他卻也未曾發覺旁人的猜忌,更未曾想過,他對南又寧的好,反替南又寧惹來殺機。
至此,易承歆醒悟了一切。
父皇雖恨極了當年協佐肅親王謀反的南至堅,可他之所以非置南又寧于死地不可,最主要還是忌違南又寧與他的過從甚密,就怕兩人當真萌生不該有的情愫。
他出生時,太祖雖已仙逝,可關于太祖年輕時曾受男寵迷惑,險些誤國一事,他也曾聽皇祖母提起過,自是不陌生的。
但他壓根兒沒想到,父皇與母後這些人,對此等事情如此忌憚,即便他與南又寧清清白白,未曾有過不該有的碰觸,可他們依然如此防備。
但,父皇與旁人又怎會曉得,他們眼中的那個單薄少年,徹頭徹尾就不是個男兒身,而是貨真價實的女子。
可他什麽話都不能說,更不能向任何人暴露南又寧的身份,那樣無疑只是雪上加霜,反讓父皇更有理由處死南又寧。
易承歆心思一定,态度堅決的反駁道:“兒臣不過是把南又寧當作兄弟一般看待,什麽男寵的,未免太過可笑。”
“兄弟?你可是太子,與那樣的逆臣之子稱兄道弟,成何體統?”皇帝只當他是強辯,不願承認對南又寧的那份心思,自然不信。
“歆兒,你聽母後一句勸,那個南又寧留不得,你已受他影響太深,若是他繼續留下來,母後就怕你會把持不住……”
皇後一臉擔憂,點到即止,不願将話說得太明,就怕會惹得易承歆心生難堪。
易承歆面色僵青,滿腔怒火卻只能隐忍,他稍作收斂,放低了語氣言道:“兒臣長這麽大,未曾求過父皇與母後什麽,這一回兒臣只求你們一件事,放南又寧一條生路,就算将她貶為庶民,逐出宮外也好,只要能留她一條性命,兒臣便心滿意足了。”
看着一向驕矜狂傲的兒子,此時如此低聲下氣,皇帝眸色更寒,可他心下清楚,倘若他當真處死了南又寧,已受迷惑的兒子,肯定會恨上自己,他雖貴為天子,卻也同為人父,不能罔顧父子之情。
皇帝思索再三,揚嗓喊來了內侍大總管:“福安。”
始終只敢待在寝室外靜候的內侍大總管,随即快步入內,聽候差遣。
“去告訴杜歡,看在太子求情的份上,南又寧流放邊關,永遠不許回皇京。”皇帝高聲宣令:“至于南氏一家,罪該當誅,不許留下可活口!”
得令之後,大總管領命而去,準備前往禦史臺,向禦史中丞杜歡上禀口谕。
皇帝轉而望向一臉不可置信的易承歆,道:“朕如你所願,留南又寧一命,這樣你總該滿意了?”
“父皇這麽做,與即刻殺了她有何兩樣?!”易承歆非但不領情,反而越發憤怒。
流放邊關,永遠不許回皇京……
這無疑只是表面上饒南又寧一命,實則讓她陷入生不如死的境地。
西涼邊關一帶是不毛之地,經常受到南蠻的侵犯,因此罕有人煙,鎮守邊關的西涼大軍,亦多是帶罪之身,遭朝廷流放充軍的官兵,他們在那兒已是自顧不暇,少有紀律,對待被流放的官員自然不可能客氣到哪
去。
甭說是女子,即便是長年習武的男子,過上了流放邊關的日子,肯定熬不了太久,甚有可能染上重病,抑或水土不服而倒下。
“歆兒,陛下是給你面子,方會放南又寧一條生路,流放邊關已是對亂臣賊子最寬容的做法,你莫要再與陛下讨價還價。”皇後出聲緩頰。
“兒臣不服!”易承歆怒言,轉過身便要離開。
“站住!你這是要上哪兒?”皇帝怒斥。
“斷然父皇如此不通人情,罔顧兒臣如此苦苦相求,那麽兒臣也甭管這麽多了,兒臣這就去把南又寧救下,父皇若想治兒臣的罪,那便盡管治吧!”
“歆兒!”皇後放聲尖叫。
皇帝當下怒火攻心,道:“來人,把太子抓起來,送回臨華宮去!禁衛軍呢?教他們去給朕牢牢鎮守住臨華宮,臨華宮上下誰都不準擅自離開,違令者當即斬首!”
聞言,皇後哭了出來:“陛下,您這是……”
“莫要再說了!”皇帝怒火狂熾,誰也阻攔不了。“即刻起,太子軟禁于臨華宮,除非有朕的口谕,否則誰也不許放他離開臨華宮。”
人方走出永壽宮寝殿的易承歆,還未坐上轎辇,已率先遭永壽宮的禁衛軍攔住。
“屬下失禮了。”那些禁衛軍匆匆行了禮,立即包圍了易承歆。
“你們這是做什麽?!”臨華宮的太監與宮人大驚失色,忙不疊地上前救駕。
“陛下有令,将太子殿下拘禁于臨華宮,沒有陛下口谕,太子殿下不得離開臨華宮。”
禁衛軍高聲宣示道。
聞此言,易承歆一僵,不敢置信一向順着他心意的父皇,這一回竟然如此蠻橫,連拘禁他的命令都說得出口。
“太子請上轎。”禁衛軍抱拳跪地,看似恭敬有禮,實則态度強硬。
易承歆氣極,恨極,鳳目赤紅,俊顏已被怒火占據,猙獰如修羅。
“殿下,您行行好,趕緊上轎,莫再頂撞陛下了!”
尾随而來的何公公,已從永壽宮太監嘴裏探知了方才在寝殿發生過的激烈争執,他老淚縱橫的跪求相勸,就怕主子當真會觸怒天威,丢了太子之位。
大手攏握成拳,緊得不能再緊,易承歆胸口劇烈起伏着,僵立了好片刻才坐上了轎辇,任由那群太監将他扛回了臨華宮。
這一夜,宮中并不平靜。
徹夜自臨華宮那頭,傳來了摔碎東西的尖銳聲響,以及憤怒的咆哮聲,宮人們人心惶惶,誰也不敢眠。
皇後甫下轎辇,便見臨華宮的中庭裏站滿了宮人太監,人人紅着眼圈,面色惴惴不安,全望着正殿方向。
“奴婢給皇後娘娘請安——”見皇後到來,衆人頓時齊刷刷地跪了滿地。
皇後面色凝重,快步行過中庭,進了正殿明間,就見地上滿布着碎瓷與砸爛的花瓶,一側挂屏還被砸出了一個坑洞。
易承歆一身狼狽,跌坐在紫檀羅漢榻上,神情依然處于盛怒,卻也充着疲憊與不甘。
“你這是做什麽?!你當真着了那個南又寧的魔是不?”皇後上前,立定于羅漢榻前,氣急敗壞地哭斥。
易承歆猛然揚起充盈着恨意的眼,不顧禮數地回道:“是,我着了她的魔,那又如何?!我堂堂一個西涼太子,卻連一個小小的少師都保不住,我算什麽東西?!”
沒料到自幼捧在手心上的兒子,竟為了另一個男子對自己怒目相向,皇後氣不可抑,伸手怒指着易承歆。
“你是太子又如何?方才你頂撞的那人,是西涼的皇帝,是一句話就能定你生死的人,你所擁有的一切都是皇帝給你的,同樣的,皇帝也可以把那些屬于你的奪回去,你明白不?!”
易承歆下颚緊緊一抽,人生頭一遭嘗到了何為狼狽,何為無能為力的滋味。
他貴為西涼太子,從來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過去就連父皇母後都對他百依百順……
未承想,原來一切不過是假象。
他真正想要的,真心渴望的,卻是用盡了力氣也得不到。
鳳目逐漸沉阗下來,易承歆別開了緊繃的俊顏,終于放棄了無謂的争執與抵抗。
“你如果真不甘心,那就怨你自己還不是西涼皇帝,在這座皇宮裏你沒得作主!”
末了,皇後甚是憤怒地撂下這句狠話,轉身離去。
易承歆閉起灼痛的眼,頹然的往後一靠,那張年輕飛揚的俊容,此刻看上去竟覺着似蒼老了數歲。
曾經被跋扈狂傲占滿的眉眼,此際卻只剩下自暴自棄的疲乏。
“微臣很是羨慕殿下。”
驀地,南又寧低低的聲嗓依稀又在耳畔響起。
易承歆閉緊了眼,落下了開智以來、及長之後的男兒淚。
“你羨慕我什麽?”
“微臣羨慕殿下在這座宮殿裏甚是自由,不論想做什麽都無人敢阻擋,亦不必憂心旁人眼光,倘若微臣也能如殿下這般随心所欲,不知該有多好。”
自由?随心所欲?這些話此時聽來,竟是無比的刺耳。
他活到這麽大,頭一次明白,自己身在這座宮殿,從來就不曾真正的自由過。
他想娶什麽人,想與什麽樣的人在一起,從來就由不得他。
他想留住的人,真心渴望能在一起的人,無非就只有南又寧一人,而他,連如此簡單的小事也做不到。
易承歆閉緊了鳳目,咬緊牙關,青筋浮冒的拳頭高高舉起,随後又高高落下,一重擊在身下的羅漢榻上。
“砰”的一聲,實心紫擅木的羅漢榻登時發出悶響,這一記,仿佛重擊于他心頭,他只覺得一口氣淤堵在胸口,怎麽也吐不出來。
許多年以後,他方明白,他有多恨自己,又有多麽悔不當初。
他的年輕氣盛,他的狂狷跋扈,在将他想守護的人推向了火海,推向了他永遠碰不着的天海天涯。
從此,轉身一別,便是海角天涯,再難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