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賀新郎(四)
謝瑢任那青年眼睜睜張望,不為所動,只道:“再耽誤便宵禁了。”
陸升踯躅不前,又問道:“謝瑢,她、她、雲娘子是人是鬼?”
謝瑢突然嘴角上揚,笑得惬意愉悅,道:“非人非鬼,亦人亦鬼。”
陸升頭皮發炸,愈發不敢靠近,期期艾艾道:“雲娘子是官家小姐,我背她終究不雅。不如、不如……我去叫幾個弟兄,備下馬車來接她。”
謝瑢柔聲道:“抱陽,你怕什麽?”
陸升被他道破心事,不由面紅耳赤,怒道:“堂堂羽林軍人,我怕什麽?不、不過是為這姑娘考慮周全些!”
謝瑢笑得愈發眉目舒朗,周遭的冰冷刺骨不知何時退去,冬末臨春之際,竟隐約有了幾分回溫,“不如求一求我。”
陸升惡狠狠瞪那貴公子一眼,咬牙道:“求人不如求己……背就背!”
他氣血上湧,膽氣陡升,就朝那紅衣女子走近,才邁了兩步,幾片鮮紅裙幅突然自繩索捆縛的縫隙中硬生生擠出來,仿佛幾片紅霧朝着陸升迎面罩下。
陸升大驚失色,連退了幾步,卻仍被紅霧掃到,吸入了一縷嫣紅若血的氣霧,剎那間刺骨冰寒自口鼻一路蔓延,往五髒六腑中飛快竄去,他連呼吸也難以為繼,單膝跌跪地上,咬着牙壓住胸口,只覺通身冰涼僵硬,卻又很快被擁入溫暖懷中。
那大紅綢緞的嫁衣霎時間化為赤紅霧團,脫離雲婵軀殼,朝着茫茫夜色中逃竄而去。那女子只穿着一身月白襯裙,仍舊被繩索捆得結結實實,頹然倒在地上。
變生肘腋時,連謝瑢也未曾料到,雖然立刻抓着陸升手臂撤離,卻仍舊為時已晚。
他也顧不上雲婵,只将陸升摟在懷中,喝令道:“捉回來,死傷不論。”
捆縛雲婵的繩索極有靈性,聞言立時松綁,仿佛一條細長的白蛇,搖頭擺尾竄入空中,緊追着紅霧遁走方向而去。
謝瑢卻眉頭深鎖,緊盯着陸升,不過幾息的時間,這青年面頰竟隐隐結了層白霜,肌膚透着淺淺青色,全無半絲活氣。
他一手扯開陸升胸前衣襟,右掌緊貼在心口肌膚上,只覺觸手時沁涼如冰,唯有心口附近尚有些熱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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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只手卻扣住了陸升後腦,又似惱怒、又似無奈,最終嘆口氣道:“罷了,終究是我連累你。”
謝瑢俯身,嘴唇貼合那青年冰冷雙唇,竟宛若貼在冰霜上一般,随即舌尖撬開緊閉牙關,二人唇舌交纏,齒颚相貼,氣息相通,盤桓在陸升心腑間的一縷陰冷之氣猶如被吸走般,絲絲縷縷剝離,反倒被謝瑢吸了過去。
這般反複吮吸糾纏,抽絲剝繭,總算将陰寒之氣盡數抽離,那青年面上的白霜,方才漸漸化開,肌膚也恢複了血色。
陸升只覺四周黑沉沉一片,無上無下、無邊無際,突然不知自何處傳來孩童的細小哭聲。他側耳傾聽,辨明了方位,便朝那處邁步走去。
甫一邁步,足下突然生出點點星屑般的光彩,形成一條長長光帶,正通往了那哭聲傳來之處。
陸升好似踩在柔軟砂礫之中,深一腳淺一腳走到了盡頭,卻發覺自己正置身半空之中,朝下俯瞰,便能瞧見一座精美闊大的園林,花草樹木、九曲橋廊、假山怪岩、樓臺水榭,處處有江南水鄉的風韻。
應是盛夏時節,園中湖泊芙蕖盛開,碧葉連天、紅粉色的蓮花一朵接一朵,開得擠擠挨挨、熱熱鬧鬧。
靠近湖邊的一座拱橋下頭,便躲着個約莫十歲的女童,穿着海棠紅的綢裙,梳着對垂髫,小臉上淚珠滾滾,正哭得傷心不已。
一個同她年齡相近的男童穿過九曲回廊,懷中抱着個竹籃,籃中趴着只白絨絨的小兔,往那女童面前一遞,“寧寧,小白尋回來了,不哭了。你哭我也難受。”
那女童破涕為笑,接過竹籃。
那男童也不要旁人伺候,仔仔細細将那女童滿臉淚痕同兩只手都擦拭幹淨,同她手牽手走出拱橋下。
這二人每邁一步,就好似長大一些,待邁出拱橋,回到湖邊成排柳樹夾着的小徑時,已然長成了豆蔻年華的少男少女。
那少年仍同少女手牽手,四周柳絮飄揚,卻已變成了仲春時節,那少年道:“寧寧,莫要同那等小人一般見識……不如、不如你嫁給我,往後成了王妃,自然無人能欺負你。”
那少女巧笑嫣然,應道:“好,那你可不許娶旁人。”
那少年擡手,認認真真同她拉鈎起誓,允諾道:“我不娶旁人,只是、只是、你也要喜歡我。”
一言既出,那少年便面紅耳赤。
那少女也是面色赤如飛霞,甩開他的手,嗔道:“你休想!”旋即轉身,匆匆沒入了柳林之中。
那少年卻露出喜憂參半的神色,拔腿去追她。
随後那少女褪去爛漫青澀,生得亭亭玉立、溫婉動人,更有一手絕世繡技,每日裏穿針引線,繡了件美輪美奂的嫁衣,十六幅的裙擺如堆雲積翠,七凰朝鳳圖巧奪天工、栩栩如生。
這二人情投意合、感情日深,一人唱道:“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一人應道:“之子于歸,宜其室家。”當真是又酸又麻,叫旁人聽得不堪重負,這二人卻樂在其中。
嫁娶之事亦是水到渠成,彼此山盟海誓,只待吉日一到,便行大婚。當真是不羨鴛鴦不羨仙,卻羨煞了天下人。
陸升不去憂愁自己的處境,反倒盤坐在半空忖道:青梅竹馬、情窦初開,少年情懷當是如此才有滋味。只可惜我少年時卻虛度了……
他憶起十來歲的往昔,雖說也有青梅竹馬同行,兩小無猜相伴,然而岳南來後來卻戀上沈倫,陸升便只得做了個看客,如今想來,委實無趣。
他這邊廂想得入神,突然被一陣悲鳴哭泣聲驚醒,再往下一看,不知何時四周又入了夜,成群官兵明火執仗,将那少女家中團團包圍。陸升隐約聽見幾句,卻是那少女在朝為官的父親被揭發貪墨,如今被砍頭抄家,阖府上下,男丁斬首、女丁盡數充為官奴。
那少女自然難逃一劫,成了一介卑賤官奴,那件價值連城的嫁衣自然也被充了公。高門貴女受了數年磋磨,不堪淩辱,墜樓而亡。死後不過被草席一裹,丢棄于亂葬崗中。
那少年卻另娶了他人,受封世子,此後子孫綿延,家宅昌盛,榮華富貴伴随一生。
陸升便有些皺眉,好生生一對神仙眷侶,卻落得這般凄慘結局,委實是……
委實是……
有些急色了。
陸升陡然睜眼,卻見到謝瑢面頰近在咫尺,貼合近得不能再近,非但如此,更是肆無忌憚吮吻糾纏,陸升頓時怒從心頭起,擡手就朝着他面頰揮拳。
揮到一半卻被扣住手腕,硬壓回冰冷地上,那人也不知中了什麽邪,先前不過唇舌淺淺相抵,如今更得寸進尺、濕軟灼熱的舌頭往口中深處愈發侵入,在軟颚間輕輕一掃,陸升便陡然亂了氣息,急促喘息起來。
謝瑢見他掙紮得厲害,反倒愈發不肯放開,上扣後腦下扣手,傾身而下将他壓制得滴水不漏,交錯輾轉,深入淺出,只覺得甘甜綿軟,竟吻出纏綿悱恻的滋味來。
待得聽見那青年自喉間溢出些許哀鳴,方才分開稍許,卻仍是滿目笑意,鼻息相聞,親昵暧昧得旁若無人,低聲道:“甚甜。”
陸升何曾被人這般耍弄過,一半駭然,一半卻是失魂落魄,只覺相貼交纏時灼熱情欲,剎那間彌漫開來,順着喉骨竄入背脊,一路過關斬将,熱火燎原,燒得猶如置身油鍋一般煎熬。
直待謝瑢松手,陸升方才窘迫交加,一把将他推開,面色卻紅得幾欲滴血,幾番張口,卻不知從何說起,只得怒道:“謝瑢!”
謝瑢卻含笑起身,再度将披風摘下來,将衣着不雅、又被冷落許久的雲婵蓋上,揚聲道:“來人,接雲娘子回府。”
空無一人的街巷中,突然自轉角處響起了得得馬蹄聲,謝瑢府上的侍從們引着一輛馬車靠了過來,悄無聲息、訓練有素,走過半坐地上,面紅耳赤的陸升身邊時,目不斜視,徑直去隔着披風擡起雲婵,送進了馬車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