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賀新郎(六)
那少年仍在外頭,汗流浃背地跪拜。
謝瑢行至撥步床前,兩指輕輕點在那女子額頭,俯身道:“雲婵,醒來。”
雲婵睫毛微微顫動,緩緩張開眼睛,然而神色困倦,張了張口,連半個字也說不出來。謝瑢道:“你神魂失守,幸虧雲烨将你喚了回來,先好生歇息,再作計較。”
那女子一雙黑白分明的雙眸明麗清澈,再不複巷中初遇時,黑沉無光的詭異恐怖,此時聽聞了謝瑢叮囑,兩眼眨了一眨,露出感激之色,随即合上眼,再度沉沉睡去。
陸升因第二日仍要點卯,稍事盤桓後便去歇息,短暫睡了不足三個時辰,又早早起來,趕往北軍營清明署。
臨行前若霞送來黑漆食盒,裝着熱騰騰的水晶蝦仁燒麥、流沙蟹黃包和鹹香椒鹽、甜脆胡麻、甘爽白面三種口味小花卷。陸升也不推辭,收了食盒道謝,又問了謝瑢同雲氏姐弟的情況。
若霞笑吟吟道:“我家主人尚在休息,雲府正派了人來接回雲大小姐同雲公子。兩位并無大礙。”
受害的是雲婵,若霞卻将雲烨的情況一道禀報了,想來那少年雖無大礙,卻多少吃了些苦頭。
陸升心中苦笑,提着食盒出了謝府,一名管事模樣的中年人立在路旁,見他外出,忙迎上前去,行禮道:“陸功曹請留步,我家公子想見功曹一面。”
陸升正待問又是哪家公子,四名仆人已扛着竹制的步輿小跑靠近,坐在步輿上,斜倚身軀,皺眉揉着膝蓋的少年,正是雲烨。
雲烨面色青白,深冬清晨、呵氣成霜,他卻滿額頭汗珠,顯是膝蓋痛得厲害,陸升心有不忍,自懷中摸出個做工粗糙的黑瓷瓶道:“這是羽林軍中秘制的跌打藥酒,将它燙得熱了,趁熱塗在膝蓋上使勁揉,将淤血揉散了,斷不會留下病根。”
雲烨道聲謝,使個眼色,那管事忙兩手捧了瓷瓶,連聲道謝。
陸升方才問道:“雲公子尋我有事?”
雲烨仰臉,打量陸升片刻,方才道:“我知道你打我是為我好……陸功曹,我雲烨不是忘恩負義之輩,今後若有差遣,在下義不容辭。”
陸升失笑道:“救雲娘子一事,由始至終是謝瑢的功勞,何須同我這般客氣。”
雲烨道:“若非你開口,謝大公子未必肯理會,謝大公子自然要謝,陸功曹卻也是要謝的。”
Advertisement
陸升見他一夜操勞,如今卻好似開竅了一般,不禁欣慰道:“這樣便好了。雲公子,謝瑢他……”
雲烨挪了挪腿,抽口氣笑道:“謝大公子雖然性情乖僻,卻仍是我雲府的恩人,我省得。”
陸升聞言,卻不禁嘆了口氣。
口舌傷人,猶勝刀兵。
陸升自幼喪父,七歲又喪母,同謝瑢難免有些物傷其類,知其何所傷,方知何其痛,所以雲烨脫口而出“你六親疏離自然不懂”,他怒而動手,一半是為謝瑢,一半卻不過是被觸動了自身痛處。
只是這卻不能對雲烨多做解釋,以謝瑢的性子,只怕寧可叫天下人将他視為喜怒無常、難以取悅的乖僻公子敬而遠之,也不願被施以半分同情。
他只得對雲烨拱拱手,道:“陸某多有得罪,望雲公子海涵。”
雲烨突然笑道:“我只有一個姐姐,這次卻難得聆聽陸功曹敦敦教誨,在下受益匪淺,好似突然有了個兄長一般……陸大哥,小弟改日再來拜會大哥。”
這士族公子哥兒改口得太快,陸升尚在目瞪口呆,雲烨卻已下了令,衆仆從擡起步輿,快步走了開去。
這一日陸升卻無暇再去謝府,倒被岳南來捉了個正着。
南來家中以開武館為生,這丫頭自幼随父練武,也有一身好本事,兼之性情豪邁,頗有幾分江湖兒女的習氣。此時也全不顧男女大防,扣着陸升手腕,拖着他大步流星往集市方向行去。
陸升險些趕不上她,一路小跑,氣喘籲籲道:“南來、南來,慢些,仔細腳下。究竟有何事?”
岳南來一身鵝黃短襖葉綠襦裙,挽了個利落發髻,插了支梅花頭的銀釵,只抿着嘴,兩眼圓瞪,怒氣沖沖,待陸升百般追問,方才停在堆滿柴火的馬車旁,做了個噤聲的手勢,遮遮掩掩往外頭張望。
陸升忍笑道:“女俠好身手。”
那姑娘扭頭怒瞪,眼圈卻突然微紅,陸升慌了手腳,忙問道:“南來,究竟什麽事?”
岳南來道:“沈倫有別人啦。”
陸升一愣,不禁又沉沉嘆息,情不知所起,卻也勉強不得,若是沈倫當真心儀旁人……思來想去,他唯有好生安慰南來而已。
想及此處,陸升道:“南來……緣分前世注定,非人力所能左右。若是沈……”
岳南來卻半點不曾露出悲戚神色,一面朝外張望,一面擡手道:“莫吵!沈倫這幾日鬼鬼祟祟、藏頭露尾,也不知同誰家的小娘子見面,今日總算露了馬腳,我定要抓他個人贓俱獲!”
陸升不禁苦笑道:“你叫我來又能如何……”
南來又噓了聲,瞪大眼睛掃他一眼,“若被發現了……就說你帶我來的!”
陸升嘆氣應了,二人躲在轉角,陸升又去買了兩個蔥油煎薄餅,能透人影的面餅上灑着煎得焦香的碎蔥白芝麻,裹着腌得酸辣可口的蘿蔔絲、水嫩嫩的綠豆芽和幾片棕紅色的燒鴨,淋上熱騰騰的老字號馮記甜辣醬,入口滋味千變萬化,美不勝收。
陸升同岳南來吃得津津有味,心想雖然奔波一趟,有這馮記薄餅就不虛此行。改日要給謝瑢帶一個,也不知那公子哥兒肯不肯賞光,嘗一嘗市井小吃。
南來突然道:“來了!”
陸升漫不經心随她張望,卻見沈倫穿着樸素的青灰直裰,外頭罩着繡工精美的褐色大氅,正順着人流沿街閑逛。
二人跟了一路,也不見沈倫行徑有任何蹊跷可疑。南來喪氣道:“莫非被發現了?”
陸升卻笑道:“定是你纏得他厭煩,所以逃出來獨處一陣,得點喘息機會。”
岳南來大怒,握拳就打,陸升早有準備,轉身竄進人群,二人一追一逃,返回了家中。
待送走岳南來,陸升面上的笑容頓時散得幹淨。
沈倫雖然行事隐秘,被陸升一路緊盯,難免露出破綻。
鬧市當中人來人往,卻有一人在同沈倫擦肩而過時,悄悄塞給他疑似信件的物事。
那人陸升湊巧也認識,正是早晨前來迎接雲婵姐弟,還自他手中接了跌打藥酒的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