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賀新郎(八)

陸升穿過大堂,邁入書房之中。

那書房內十分寬敞,一名相貌清癯老者正立在一個靠牆高腳方幾跟前,低頭打量。那方幾上放置着一個兩尺見方的木盒,紅漆金箔,喜慶富貴,只是顏色卻有些陳舊,也不知放了多久。

此時箱子敞開,露出其中裝盛的正紅色嫁衣,隐約露出鳳凰尾羽的紋路,光華璀璨,耀人眼目。

陸升見他神色沉靜,若有所思,便悄聲走了上前,道:“陸升見過楚豫王。”

楚豫王年近古稀,身姿颀長,聽聞陸升走近,仍是垂目看着那木盒,突然道:“雲婵穿的嫁衣,原本是我楚豫王府之物。”

陸升知道還有下文,只應了一聲是,楚豫王果然輕輕嘆了一聲,卻只是叫人看座奉茶,又過了少頃,方才又道:“七十年前,元帝在位時,曾發生過一起舉朝震動的大案。”

竟是突然說起了不相幹的舊事。

陸升雖不曾熟讀本朝歷史,一說到七十年之前,舉朝震動的舊事,卻仍是隐約憶起了少許,試探問道:“王爺說的,莫非是光祿勳大夫貪墨案?”

楚豫王道:“正是……光祿勳大夫王洞之女,原本同我先父定了親。”

陸升頓時恍然,他被紅霧偷襲,在昏迷之中所見的二人,如今總算知曉了身份。

那位繡出了千金嫁衣,卻因家中遽變、被迫淪落為官奴的女子,原來是那位光祿勳大夫的女兒;而那位山盟海誓,卻最終連援手也無法施予,轉而娶了旁人,子孫滿堂的男子,卻原來是已然仙去多年的前楚豫王。

陸升愈發唏噓,卻聽楚豫王将前因後果匆匆一講,又道:“先父……自知有愧于王家小姐,後來卻只尋回了這件嫁衣,對着它日夜悔恨悲嘆,後曾留下遺命,要以嫁衣陪葬。”

人死燈滅,只對着件衣服悔恨,又有何用?

陸升腹诽不已,卻不敢說出口,卻反而問道:“既然是先王的陪葬之物,為何卻被人取了出來?”

楚豫王嘆息道:“先父殁時,先母尚在,先母卻不肯遂他心願。舍妹出嫁時,将這衣物做了陪嫁之物,送去了雲府。”

楚豫王的胞妹連安郡主,正是雲婵的祖母,然而這嫁衣雖然精美華貴、價值連城,卻只能當做個寶貝傳世,卻終究來源處不祥,連安郡主也斷不會糊塗至此,将其交予雲婵穿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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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豫王道:“我已私下派人同舍妹細細問過,她竟連這嫁衣被盜也不知情,得了我的口信才去庫房中查驗,這才發現裝盛嫁衣的木盒不知被誰人揭開了封印,內裏的衣物不翼而飛了……”

嫁衣在雲府被盜,随即卻出現在雲婵面前,雲婵穿了嫁衣,中了蠱惑,被厲鬼奪舍,游蕩于京城,奪人精氣,害人性命。

昨日他已聽到消息,最初那位遇到紅衣女鬼的庾征公子,已然藥石無醫,橫死家中了。

只是此人橫死,猶如除去一害,倒叫聞者松了口氣。

陸升皺眉道:“究竟什麽人……這自然要嚴加追查,只是王爺傳末将來,所為何事?”

楚豫王尚未開口,門口卻有個聲音冷嗤道:“還能所為何事?自然為了坑我。”

陸升轉頭,便見到謝瑢長身玉立,穿着一身石青底松竹紋的深衣,眉宇間溝壑深深皺起,大步走了過來。

陸升忙起身笑道:“謝瑢,你也來了。”

謝瑢走得近了,臉上神情愈發不悅,斥道:“別人叫你一聲,你就來了,身為一個專司查案的羽林衛,竟連半點警惕心也沒有?”

陸升見面就被他劈頭蓋臉斥責一頓,更是有苦難言、百口莫辯,好在楚豫王及時為他解圍道:“本王請陸功曹來,他還能拒絕不成?”

陸升連連點頭,謝瑢見他滿臉不服氣,擡一擡手,終究想到旁人在側,并未曾當真朝這小子頭上敲下去,只一甩袍袖,轉向楚豫王,冷臉匆匆行了一禮,而後掃了一眼木盒,又道:“楚豫王先前所說,不盡不實,盛放嫁衣的木盒上,何以刻着玄卿鎮魂印?”

楚豫王卻處變不驚,在貼身內侍攙扶下坐回榻中,方才笑道:“不愧是葛道長高足,一眼就看穿了這桃木盒的機關。”

陸升也忙朝那桃木盒張望,卻仍只看得出它紅漆金箔,紋理繁麗,雕着纏枝牡丹、垂絲菊、迎春杜鵑各色花樣,刀工精湛,十分的富貴喜慶。至于那什麽鎮魂印,卻半點端倪也尋不出來。

楚豫王嘆道:“不瞞兩位,此乃我家門不幸,提了也于事無補,故而略了過去,并非有意隐瞞。”

謝瑢道:“王爺先将陸功曹诓入府中,再給謝某下請帖,所圖為何,不言自喻。謝某祛邪鎮伏自然易如反掌,卻不愛被人欺瞞玩弄。陸升,我們走。”

陸升心道謝瑢好大的口氣、好狂的氣勢,不覺間心折神服,謝瑢一開口,他立時應道:“好。”

竟将高坐在上的天潢貴胄忘得幹幹淨淨。

謝瑢見他順服,心中稍稍愉悅幾分,二人竟果真作勢轉身。

那老王爺怒而拍案,起身喝道:“放肆!”

謝瑢見他大發雷霆,反倒笑得愈加愉快,好似灼灼月色,照得滿堂生輝,他拂一拂衣袖褶皺,笑容可掬道:“我乃羅睺兇星托生之子,又師從葛洪,自幼習得神通,你說我敢不敢放肆?”他倒當真放肆,竟跟這年近古稀的老王爺稱起了你我。

楚豫王灰白的長須一陣抖動,渾濁眼光便轉到了陸升身上。陸升被他一瞪,心道不可示弱,便愈發站得挺拔,亦是揚聲道:“我、我恩師乃是衛将軍!”

謝瑢亦道:“抱陽縱是個無名小卒,既然因我而受牽連,什麽人膽敢開罪他,我自有一千種法子叫此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陸升被有着通天貫地神通的謝瑢撐腰,頓時膽氣橫生,嘴角上揚,又憶起司馬倩痛責謝瑢冷酷無情來,心道若有機會再見郡主,定要為謝瑢辯駁幾句。

楚豫王卻是臉色陰晴不定,連胡子也抖起來。謝瑢道:“王爺,若是無事,我與抱陽這就告辭了。”

那老者頓時被這句話戳得如洩氣的河豚一般,長嘆一聲,再度緩緩坐了下來,擡手輕輕揉着額頭,啞聲道:“光祿勳大夫貪墨一案,牽涉甚廣,險些動搖大晉根基,元帝震怒之下,人人自危。先父彼時不敢妄動,只恐一着不慎,就要牽連宗族上下,數百人性命。所以棄王小姐不顧……先父雖然悔恨不已,最終卻只尋回了王家小姐這一件遺物,每日裏守着寸步不離。不料卻被附于其上的厲鬼奪了性命,英年早逝,連舍妹連安成婚也未曾等到。”

謝瑢笑道:“先考身負宗族命運,如此取舍也是大義所迫,不得不為。”

他說得合情合理,只是語中譏诮,就連陸升也能聽出來。

楚豫王面色沉了沉,卻仍是嘆道:“終究不是什麽光彩往事,為長者諱,本王也不願提及……卻委實……并非有意隐瞞。當年幸而得了一位道長指點,煉了這桃木盒,以玄卿鎮魂印鎮壓妖邪,家中才平安了這許多年。不料如今又遭橫禍,如今是雲婵,下一個卻不知是何人……還請謝先生救我一家老小。”

他顫巍巍起身,竟對謝瑢深深施了一禮。

謝瑢又是一聲哼笑,安坐在貴賓榻上,“早說清楚,何必橫生這許多枝節。”

楚豫王垂下頭去,神色難明,卻只是嘆道:“是、是……”

謝瑢也不管他,只道:“這怨靈積怨百年,有幾分道行,小觑不得。我列張清單,請王爺着人備下用具,再為我備下一個小院,任何人不得進入。”他又掃一眼陸升,“你留下有用,今日也不必回了。”

楚豫王自然滿口應允,命人取來紙墨筆硯,供謝瑢列下清單,這王府仆從行動迅速,不過一盞茶功夫,管事便來禀報,小院已清理布置妥當了。

謝瑢筆走龍蛇,列了滿滿三頁紙交予管事,叮囑道:“子時之前,務必備齊。”

管事自然先将清單呈給楚豫王過目,楚豫王一掃,不覺坐直了怔然道:“喜燭十六對、新郎喜服一套、合卺酒具一套……這、這是要……?”

謝瑢道:“成親。”

此言一出,滿堂皆驚。

陸升見旁人不開口,他只得期期艾艾問道:“誰……和誰成親?”

謝瑢橫他一眼,突然嘴角微勾,卻只道:“急什麽,晚些自然一清二楚。”

随即又轉頭道:“正要同王爺商量,這怨靈積怨多年,起因不過是婚事未成,如今遂她心願,削弱怨氣,才能克制邪佞、以圖制伏。故而新郎人選,其一需當是王爺血脈之後;其二則需在适婚年齡;其三,則需命格相合。”

楚豫王沉吟道:“前兩條尚可在族中子弟內擇選,這命格……”

謝瑢道:“有勞王爺取适選子弟的生辰八字來,謝某自會驗看。此事不過借成親鎮伏邪祟,事成之後,休養兩日即可,并無後患,請王爺放心。”

楚豫王道:“謝先生言重了,事關宗族,這是分內之事。只是新娘……”

謝瑢卻忽然一笑,“天機不可洩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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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間事了,陸升便跟着謝瑢走進楚豫王備下的院中,又問道:“謝瑢,我該做什麽?”

謝瑢道:“好生安歇,今日祓除邪靈成敗與否,系于你一身。”

陸升頭大無比,不禁蹲在廂房門口呻吟道:“在下一介武夫、查案捉人才是長項,對神鬼一竅不通。”

謝瑢道:“有我在,不通也通了,快些休息。遲些若是叫累,我也不放過你。”

陸升只得愁眉苦臉進了廂房,那房中布置十分素雅,撥步床鋪着上好的細葛,陸升也不客氣,倒卧床榻中,閉目養神起來。

謝瑢目送陸升進了門,仍立在院中,負手問道:“可曾看清楚了,究竟有幾分把握?”

獨腿而豔紅、不過巴掌大小的火鶴在謝瑢左邊肩頭徐徐現身,低頭道:“盒中一縷微弱靈機若有似無,卻仍舊凝厚敦嚴、綿沉而不堕,是龍龜幼子真魂,斷不會錯。只可惜受困陣中,被奪了許多氣機,若是置之不理,至多兩百年就要消亡殆盡。眼下既然得了機會,還請公子救它。”

謝瑢道:“自古天地四象、守禦八荒,如今畢方、騰蛇俱在,恩師為尋其餘二象,十餘年奔波萬裏卻遍尋不獲,如今被我遇到了,自然要救。只是……”他突然失笑起來,擡手撫了撫下颌,半斂眼睑,玩味道,“原本只為将這小子帶回去,不想又有意外收獲,抱陽其人,竟是個寶貝。”

畢方道:“是公子的福分。”

謝瑢譏诮一笑:“福分?禍福相倚,猶未可知。”

畢方又低頭道:“畢方一介蠻靈,愚昧嘴拙,又說錯話了,公子息怒。”

謝瑢轉過身,只道:“你倒是耿直,不如多學學騰蛇,只聽命行事,從不多嘴半個字。”

畢方雖不過一縷殘魂,此時也隐約覺出了些委屈來。

騰蛇殘魂比它更微弱數倍,連幻影也顯不出來,更遑論開口?拿來比較,未免強畢方所難。

只不過謝瑢若是講理,他就不是謝瑢了。

而後幾個時辰匆匆而過,陸升醒來時,小院中仆從來來往往,奉命張燈結彩,已将主屋布置成了成親的禮堂。

謝瑢閱過了族中适齡子弟的八字後,取筆一圈,選中了雲烨。

楚豫王難免遲疑了些,問道:“這……雲烨是外姓人,如何能比我司馬氏直系血脈更濃厚?”

謝瑢道:“連安郡主亦是先考之後,她的子孫,自然也能繼承先考血脈。”

楚豫王仍是遲疑,“可……女兒家終究生的是旁人的子孫。”

謝瑢嗤笑起來,“王爺被孔孟邪說蠱惑日久,竟當真信了不成?上古有大巫,有溝通神明之能,這能力卻是傳女不傳男的。依靠女子傳承,實則比男子更能綿延血脈。若王爺不肯,換人便是。不過出了什麽差池,也并非謝某之過。”

楚豫王涵養再好,如今也有些撐不住,面色變了又變,一旁的管事見狀,立刻上前道:“謝先生,恕小的冒昧,上古蠻荒部落,不曾受過聖人敦化,如何能同我文明上國相提并論?”

謝瑢斜倚軟榻,單手支頤,卻笑得愈發愉悅,“哦?”

陸升一聽,暗道不好,這公子哥兒不知又要說出什麽毒辣言辭,橫生枝節,弄得救人反倒被怨恨,又是何必。

果然謝瑢就道:“被北方蠻夷打得龜縮江南,稱什麽……”

陸升立時道:“謝瑢,為何女子竟比男子更能綿延血脈?”

他問得突兀,卻偏偏擺出一副虛心向學的面孔來,眼巴巴望着謝瑢。

謝瑢瞧着他一雙黑若幽夜、又燦若星辰的眼眸,竟生不出半絲火氣,只得道:“三言兩語,哪裏說得清楚。”

陸升道:“無妨,我聰明得很。”

謝瑢愈發無言以對,楚豫王卻嘆氣道:“罷了,玄明之事,本王委實不懂,就依先生所言行事。劉福,速去雲府一趟,好生請雲公子過來。”

那插話的管事想來是楚豫王的心腹,立時應了喏退下。

夜色已深,早過了宵禁時分,然則有楚豫王名帖,往來京城倒也沒有麻煩。那老王爺終究年事已高,依了謝瑢吩咐,衆人再度退出院中,便回去暫歇,只命人密切留意動靜,及時通報。

陸升先前胡攪蠻纏,此時人一散去,他便有些忐忑,摸了摸腰間的懸壺,這才道:“謝瑢,新郎人選定了,新娘又是誰?”

謝瑢道:“随我來。”轉身走進了側屋。

陸升大驚道:“原來已經選好了?究竟是誰?”

他跟着邁入側屋,卻見到了若霞同若蝶,正笑吟吟分立兩側,盈盈福身道:“見過抱陽公子。”

陸升正在思忖,若蝶太過年幼,莫非是要若霞假扮新娘?謝瑢面上冷漠,對此事倒真的上心,救人于困厄,當真是個好人……

卻忽然聽謝瑢下令道:“給他換上。”

若霞應喏,自花幾上放置的木盒中取出那件璀璨華美的大紅嫁衣,若蝶卻笑嘻嘻迎上前來,拖着陸升手臂走到屋中道:“抱陽公子,請容若蝶伺候公子穿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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