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賀新郎(十三)

他修長兩指間夾着一張玉白色的符紙,只往後輕輕一抛,那符紙好似長了眼睛,生了雙翼,無風自燃,輕飄飄朝着青黑光團包裹上去,随即燃成一團青白色烈焰,猛地沖進懸壺刺破的縫隙之處。

那女子臉色驟然一變,怒叱道:“放肆!”身形陡然騰空,天女般朝着陸升撲來。懸壺下的活物卻突然潛伏不動,随即無數白光炸裂,那女子觸到白光,頓時發出凄厲慘叫,慌慌張張後退躲避。

陸升足下地面巨震起來,他終于抓不住劍柄,松手跌落在地。

四周卻地動山搖,青石板寸寸斷裂,房屋坍塌,整個小院塌陷而下,自其中緩緩升騰起一頭玄青色的巨獸來。

金睛銅鼻、鋼須鐵齒,龍首而龜身,四肢壯如盤柱,通身浮現着層層金光符紋,徐徐升向夜空之中,無數碎石自其背上滾落如雨,紛紛墜下,仿佛正朝着半空一彎下弦月靠近。

陸升仍舊呆坐在那巨獸背上,茫然四顧,懸壺劍卻正好釘在那巨獸厚實巨甲的正中,此時仿佛同周圍金紋呼應一般,隐隐散發黑氣。陸升卻未曾看清楚,他竟同這般大如小丘的巨獸僵持了這許久,如今尚未回過神來。

那女子厲喝道:“呂馬童!給你将功補過的機會,将那些人盡數殺了!”

黑甲将軍沉聲應是,卻先轉過身去,抽出不知何時恢複如初的闊劍,一劍插入王府侍衛胸膛之中,那侍衛圓瞪雙眼、氣絕身亡,通身卻未曾流出半滴血,反倒好似被吸幹了骨血精氣般,飛速幹枯,轉眼竟化作了枯骨。

那黑甲将軍連連擊殺數名侍衛,通身黑氣暴漲,矮身屈膝,炮彈一般沖向懸浮至半空的龍龜背上,要先拿最弱小的陸升下手。

然而一道素白身影卻如月神從天而降,擋在呂馬童面前,尺餘短劍頂在頭盔正中央,謝瑢道:“我念你曾手下留情,不滅你魂魄,早些投胎去吧。”

話音一落,黑甲黑盔立時砰一聲爆炸,化為飛灰、無影無蹤。

那女子嬌容終于失去鎮定之色,突然自頭上拔出一支玉釵,橫在手中喝道:“楊喜、楊武何在!”

剎那間,陰風大作,天際烏雲彙聚,幾欲遮蔽滿天星輝月芒,陸升才站起身來,就被足下巨獸一晃,險些跌落到背甲之外。

雲烨急忙伸手攙扶,半途中卻突然被人扣住手腕甩開,卻原來是謝瑢也落在背甲之上,一手抓住陸升,一手擋開雲烨,眉眼之間,冰寒如霜:“仔細看清楚,這不是寧寧。”

雲烨頹然嘆息,垂下雙手,突然走到龍龜背甲邊緣,騰身一躍,跳了下去。

陸升一驚,失聲喚道:“雲烨……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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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瑢将他拖回背甲中央,喝道:“他死不了,握住劍!”随即也騰身一躍而下。

陸升只得閉嘴,揉揉酸疼雙手,重新抓住劍柄,懸壺劍身頓時傳來一陣劇震,險些再将陸升兩手震開,當真是又痛又麻,陸升咬牙強忍,如此巨震過幾次,他方才驚覺,那巨獸的背甲好似小了一圈。

先前升騰到高空,狂風大作,幾欲将他自背甲上卷走,如今卻開始徐徐下降了,一面下降,一面緩緩縮小,當真是震一次,縮一些,陸升見這招有效,兩手将劍柄抓得愈發牢固,不覺間這龍龜已降到了十丈以內,更自小丘般巨大,縮成了磨盤大小,若再縮幾圈,陸升便無處立足了。

謝瑢同雲烨卻無視頭頂陰雲密布,同那女子對峙而立,那女子身後卻緩緩浮起猶若山岳巨大的黑影,層層湧動,間或露出一只獨眼、半根獠牙,卻又立刻潰散,蔓延開無窮陰寒之氣。那女子冷笑道:“妾身雖然受了千叮萬囑,只道不可大意,不想還是小觑了謝公子。如今只得暴殄天物、請兩位見一見百萬修羅。”

陸升雖然不懂,然而又是百萬、又是修羅,絕非良善易與之物,再望着她身後好似無邊無際的鬼影,不禁駭然道:“謝瑢!你當心些。雲公子也……當心。”

謝瑢神色分外凝重,手中短劍再度爆發層層金紋,凝出巨劍形狀,雲烨卻只赤着一雙手,卻仍是擋在那女子面前,分毫不退半步。

當是時,狂風驟停、烏雲退散,那女子身後的重重黑影也突然消散了幹淨。清潤月光再度灑落,照得滿園祥和,先前一番凄厲亂象,竟似從不曾存在過。

那龍龜已縮成了碗口大小,卻仍被懸壺卡在劍尖,掙紮不脫。

陸升一躍落地,提着劍也站到謝瑢身旁,嚴陣以待。

那女子卻倏然轉頭,只見一列耀目火把自王府前院逶迤而來,她不禁沉下臉,哼了一聲,随即卻又恢複了嬌怯怯的模樣,朝着三人盈盈一福,“時也運也,下次再見,謝公子卻未必有這等好運了。妾身先行一步,諸位保重。”她身姿輕盈,緩緩退入假山陰影後頭,消失得無影無蹤。

陸升茫然道:“發生了……什麽事?”

謝瑢手中金光散去,這次卻是徑直将短劍收回袖中,又自陸升劍尖将那頭小小的龍龜拔下來,才道:“你恩師來了,這些羽林軍身經百戰,氣血沖天,自然神鬼難敵,連那女鬼也要避其鋒芒。這位楚豫王只怕也受不住。”

頂着雲烨外皮的前楚豫王緩緩合了雙眼,“一縷殘魂,六十年前就該命絕,如今茍延殘喘也是無益。倒給兩位添了許多麻煩。”

陸升回想之前的蛛絲馬跡,遲疑問道:“奪命邪術,是以血親為引,強奪他人福祉……所以被楚豫王府之人封在盒中的并非王家小姐的魂魄,而是……你?”

前楚豫王道:“正是,再趁連安出嫁,送入雲府,借機強奪雲府百年氣運。原本随雲婵嫁入薛府,又可再奪薛府福祉,豈料不知何人開盒破印,本王才得以逃離桎梏。然而六十年磋磨,不慎心神盡失,只留滿心執念,幾欲成魔,才會做下這許多錯事……”

陸升倒吸口氣,啞聲問道:“究竟什麽人……竟敢将王爺封入鎮魂印中……”

前楚豫王譏諷一笑,道:“自然是家父。我自幼無心政事,家父卻子嗣單薄,只得我一個獨子,不得不傳位于我。更何況光祿勳大夫之女與我曾有婚約,惹聖上不喜在先;我被迫另結姻緣,憂思過重、病入膏肓在後,倒不如封入印中,煉成奪命邪術,也算是……人盡其用。”

陸升唏噓,卻無論如何也想不出來,被至親背叛究竟是什麽滋味。

只怕是世間第一痛心之事。

他正不知如何開口,遠處火把眨眼已靠近,隐約傳來衛蘇喚他的聲音,陸升大喜,忙高聲應道:“師父!師父!”一面拔足往前跑去迎接。

前楚豫王看着那一身紅裙仿佛翻騰烈火,漸漸隐沒在庭院外栽種的辛夷花樹下,無聲無息笑了笑,對謝瑢一拱手道:“日出之前,我自會将雲烨歸還府中,公子無需擔憂。”

謝瑢皺眉道:“雲烨死活,與我何幹。”

前楚豫王笑道:“自然同謝公子無幹,陸功曹卻關心得很。”

謝瑢眼神一冷,前楚豫王又道:“雲烨終歸是我曾外孫,我卻不是戕害親族之人。不過是……了一了心願。”

謝瑢道:“你得了自由,卻也失了庇護,雞啼時就要煙消雲散,連轉世也不成,短短數個時辰,還想了什麽心願?那位王小姐,自然也早不在人世了。”

前楚豫王苦笑,卻仍是道:“人死心燈滅,我何嘗不知,不過是……”

他咽喉哽了一哽,卻說不出半個字來,只再朝謝瑢略一拱手,轉過身去,踏着滿地廢墟石塊,深一腳淺一腳,往另一頭走遠了。

謝瑢獨自立在原地,前方火把高照、羽林軍喧嘩,後方火油終于燃盡了,點點火花漸次熄滅,黑暗無邊無際。

雲烨那少年郎的嗓音唱起歌來,歌聲隐約傳來,好似暗夜中留下一縷淺蔥色螢火,在寂寥黑暗中,竭盡全力發光。

“……百年長,不知老。惟願歲歲……與君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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