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蓮子歌(一)
謝瑢言出必行,竟當真不再見陸升。
翌日陸升辭行時,只有若霞若松出來相送,若松雙手捧來一本手抄書,青色書皮上有《靈王靜元法》五個小篆,低頭禀道:“公子送給陸功曹的,另有一句相贈:熟記于心、照此修煉,小成療傷、大成續命。”
陸升倒抽口氣,将那書冊鄭重接過、貼身放好,又道:“我想見一見你家公子。”
若松卻目光躲閃,只道:“我家公子……昨日太過勞累,未曾起身。”
陸升臉色微沉,見謝瑢氣性如此大,不免又悔又怒,悔的是昨夜自己口不擇言,怒的卻是謝瑢竟果真不理他了。
若霞見狀,只捧着食盒上前送給他。
盒中今日裝的是餡香皮薄的水晶蟹黃餃、花香細膩的玫瑰白米糕、爽脆香辣的蕨菜肉丁小籠包同新鮮出爐、入口即化的蛋黃酥,若霞柔聲道:“陸功曹,昨夜一役,委實兇險。公子心力耗盡,回府便歇息了,至今未醒。”
陸升手提食盒,懷揣秘籍,嗅着自食盒內散發的熱騰騰香氣,正是吃人嘴軟、拿人手短,一點怒氣早就煙消雲散,面露愧色道:“我……改日再來拜訪。”
若霞滿臉堆笑,自然應是。
陸升提了食盒回清明署,若霞雖然備得豐盛,四層食盒裝得滿滿當當,卻也禁不住署中衆餓狼一擁而上。陸升護住食盒殺出重圍,只不過護住了十之一二,勉強吃個半飽。
他只得再沏一壺溫中養胃的桂花茶,啃一塊硬邦邦的冷炊餅,有美食在前,這炊餅倒是愈發難以下咽,陸升不免懷念起謝瑢府上的珍馐佳肴來。
辰時末衛蘇便來了,追問了陸升一番楚豫王府的前因後果,神色竟前所未有地冷肅,沉聲道:“前漢有巫蠱之禍,血雨腥風,枉死者數萬,牽連者數十萬計,以至國本動搖。楚豫王之事若是處置不當,只恐要重蹈覆轍。”
衛蘇從不在這小徒弟面前談朝中事,今次卻破例了,只怕是憂思過重,一時失口。
陸升愈發忐忑,他不過一介武夫,又謹記家訓,從不曾關懷政事,故而也接不了口,只是束手立在師父身旁。
衛蘇蹙眉沉思,突然喟然長嘆,偉岸肩頭便略略有些下垮,嘆道:“若是水月仍在,也有個商議的對象。”
陸升道:“水月先生就在陳留郡,沈倫……”他倏然住口,心下了然,先生辭了松風書院師院一職,轉而投入陳留王門下,其中利益牽扯甚深,卻再不能同往日那般無所顧忌、暢所欲言了。楚豫王一事,羽林左監斷不能同陳留王的幕僚去商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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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師徒二人不免相顧無言,俱是一聲長嘆。
嘆氣歸嘆氣,衛蘇仍是要設法同天子禀報此事,又要處置楚豫王府善後事宜。
正所謂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小小功曹陸升卻不必多加煩憂,故而嘆過了氣,便按時歸家,草草用過晚膳,迫不及待翻看起那本《靈王靜元法》來。
那秘籍第一章講的卻是如何辨識穴位、行經引氣、強身健體,陸升匆匆翻閱一遍,書中又道,需當勤修不辍,十年小成、二十年大成,才能習得療傷秘術。又有一項禁忌,卻須保有元陽之身方能有效,一旦破了元陽,這靜元法便前功盡棄。
陸升掐指一算,他如今二十歲,若照此修煉,到三十歲時也須保有童子身,如何成親、如何傳宗接代?不覺面顯難色,一面又想到謝瑢莫非修的也是這等苛刻術法,竟要一世元陽不洩?這般一想,不免面色愈發古怪,那風華無雙的美人若是當真不成親……委實太過可惜了。
陸升自然不信這是唯一的法子,便打算過幾日去尋謝瑢仔細問上一問。
年關将至,府衙、家中俱是百事纏身,他卻仍是抽空往謝府去,然而次次撲空。每每若霞若松接待,只道公子不是外出訪親友、便是閉關不見客,如是重複三五次,陸升又心慌起來,謝瑢竟當真要同他老死不相往來了不成?
臘月二十九,多數商鋪早已關門等着過年,路上行人稀少,便顯得愈發冷清。
陸升巡邏完畢,又往竹節巷去,正見到若竹若松兩個小厮在門口挂桃符,突然怒從心起,上前幾步喝道:“叫謝瑢出來見我!”
不料那二人見了陸升,卻不如往日那邊吞吞吐吐、推三阻四、顧左右而言他,若竹年紀大些,他使個眼色,若松便往府中跑去,若竹反倒恭謙迎上來,低聲道:“功曹随我來。”
陸升心頭一定,只道謝瑢總算氣消肯見他了,步履匆匆,跟着若竹往府中行去。
若霞一路小跑,在前院的回廊中便迎上來,陸升見她面容憔悴,不禁追問道:“出了什麽事?”
若霞雖然目光驚惶,如今卻仍是強自鎮定,一面引領陸升往謝瑢房中去,一面道:“抱陽公子,請救救我家公子。”
陸升咬牙道:“究竟出了何事?”卻是恨不得肋生雙翼,飛到謝瑢房中。
謝瑢廂房中燃着香,一縷紫煙沿着盤香爐中的回紋徐徐湧動,氣味清冷苦澀,也不知是什麽寶物,陸升甫一邁入房中,便被那冷香沁得從頭至腳透心涼,清醒得不能再清醒,好似連思路也愈發活絡幾分。
陸升卻愈發心驚肉跳,生出許多不祥之兆來,大步走向撥步床,将密密遮掩的簾帳一把撩開。
那簾帳是以赤藍黃青等色綿綢紗絹拼接而成,又以米粒大的珍珠、水晶等物繡在其上,綴成大朵大朵的十色富麗牡丹,色彩明豔,一撩時珠玉相撞,發出悅耳的碰撞聲來。
這點細微的碰撞聲卻如驚雷般在陸升耳畔炸響。
牙黃暖色的被褥下,露出謝瑢慘白的臉來,濃黑長發披散,他眉宇緊蹙,竟似沉在噩夢之中。
陸升大吃一驚,不過十數日未見,這人竟變得形銷骨立,鼻息若有似無,只怕是,病入膏肓。
他撲在榻邊,按住謝瑢肩頭輕聲喚道:“阿瑢,阿瑢?”
謝瑢睫毛微顫,卻仍是無法醒轉。
陸升道:“為何、為何不請大夫?”
若霞低聲道:“公子神魂失散,并非藥石能醫,須得至親之人為他喊魂。奴婢別無他法……只得求抱陽公子相助。”
陸升道:“自然義不容辭,只是為何……若霞姑娘卻不行?”
這府中仆從同謝瑢形影相随,照料他多年,想來比陸升更為親近才是。
若霞露出為難之色,期期艾艾道:“府、府中仆從,命格不符,都不能喊魂。”
陸升不懂,卻也不再追問,只道:“既然如此,就由陸某一力承當。”
衆仆從皆是松了口氣,急忙散去籌備各色物事。陸升坐在床邊,低頭打量謝瑢,卻見他在夢中也是滿臉不虞,低聲嘆道:“阿瑢阿瑢,你這性子要好生改改。雲婵有難,有雲烨奮不顧身;你如今有難,卻只得一個相識兩月的外人助你……我瞧着謝瑨分明有心同你親近,你又何必拒手足于千裏之外?我改日邀謝瑨來,你兄弟二人,要多多親近才是。”
他一面喃喃自語,一面卻發現謝瑢眉宇好似皺得愈發深了,不禁擡手去撫了撫,只覺觸摸處微涼,連氣血也微弱不堪。
若霞捧了衣物來,因陸升仍穿着軍中制服,天生帶有煞氣,恐驚擾了魂魄,所以要盡數換下。陸升起身,卻忍不住問道:“謝瑢昏睡多久了?”
若霞眼圈一紅,顫聲道:“自楚豫王府返回後三日,就再不曾醒過。”
陸升怒道:“竟然隐瞞至今,為何不早些尋我?若是我今日不來叫門,你們要一直隐瞞到何時!”
若霞兩手捧着竹青素服,身軀微微顫抖起來,仍是小聲道:“公子他……不準。”
陸升一愣,卻憶起二人上次不歡而散,苦笑起來,再不贅言,接過若霞手中衣物,到側房中沐浴更衣,又請若松遣人到家中同兄嫂說一聲,只恐今日又要宿在謝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