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蓮子歌(八)

哪怕面對鬼神夜襲,謝瑢也能鎮定應對,卻直至此刻,那小童方才露出了驚慌失措的神色。

他便對陸升所說的十四年後之事信了幾分,然而若當真如此,此刻一時失言,只怕要連累日後的自己。

這青年無聲無息出現在他身邊,絲毫不将他羅睺孽子的身份放在心上,嬉笑怒罵全無忌諱,親近時摟抱,生氣時連他的頭都敢揉。

謝瑢十年短暫人生,波折起伏,然而這樣的人,委實前所未見,而今後……只怕也再難有第二個。

這小童自幼六親疏離,早就習慣淡然處之、無欲無求,如今卻對這青年生出了執念,竟想着無論如何,也不可讓這人逃了。

如今也罷,十四年後也罷,不擇手段,也決不能……任他離開。

只是陸升如今卻心事重重,哪裏想到短短一瞬,那小童心中百轉千回,竟下了這等決心。

他不過消沉片刻,卻也明白問這小童全無用處,只得站起身來。

這時二人方才察覺到,不知何時,那廟門已悄無聲息打開了,廟中正堂裏隐隐燈火,照着一尊慈眉善目,彩衣翩翩,懷抱襁褓的女神立像。

一名青衣的婦人正從門中邁步出來,裙衫外披着件靛藍地嵌青白粗葛布條的大褂,正是廟祝的服色,發髻摻雜花白,卻梳得整整齊齊,用一把品相普通的玉梳固定,帶着對小小的銀耳墜,裝扮得十分爽利。

她嘴角噙笑,顯得溫婉和氣,與昨夜那凄楚神态截然不同,陸升不曾見過母親,如今見了這元乳母卻不禁暗想,若是娘親在世,只怕也是這般模樣。

元乳母滿臉喜色,徑直邁出廟門,疾步走過來,蹲在謝瑢跟前,輕輕為那小童抻平衣衫,柔聲道:“瑢哥兒,你怎的自己來了?也不多帶幾個下人,一路奔波可曾勞累?快些随乳母入內歇息。”

又轉頭對陸升道:“将車馬安置妥當,再進來伺候大公子。”

陸升被當做了下人,只得苦笑不語。

那婦人傾身去抱謝瑢,那小童卻推開她的手,冷淡道:“元乳母,我來取我娘的舊書。”

元乳母被推開,不免失落,強笑道:“我的瑢哥兒長大了,也不肯讓人抱了。你身為侯府大公子,自然要行止端嚴,只是在乳母跟前……卻是不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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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瑢置若罔聞,仍道:“乳母,你每日為我念的那本無名詩集,是我娘所留。當初我思念乳母,将舊書供奉在廟中,本是因年少無知,以為送子娘娘必能念你我不是母子,卻遠勝母子情深,護佑乳母死後得以安寧。想不到……竟連累了乳母。”

元乳母愕然睜大眼,又伸手要觸碰謝瑢,謝瑢卻後退幾步,牽住了陸升的衣角。陸升便握着懸壺劍鞘,警惕擋在身前。

她失落收回手,茫然道:“瑢哥兒,我聽不明白,乳母好端端地,不過為了還願,要為送子娘娘做幾年廟祝,不得不暫離謝府……瑢哥兒不如也随乳母住進廟中,總比你在無為島孤零零一個人強上百倍。那詩書……乳母仔細保存着,如今也每日念給瑢哥兒聽,可好?”

謝瑢嘆道:“乳母,你三月前已喪命于狼群之口,如今怎就忘了?”

元乳母臉色一板,輕輕斥道:“瑢哥兒,是乳母的錯,乳母昨夜不該偷潛入府去探望你……可縱是如此,何至于令你詛咒起乳母來了?”

謝瑢道:“乳母,你當真不記得了?”

元乳母又欲上前,陸升卻板着臉,拇指輕推劍首,将懸壺鋒刃露出一指,铮然輕響中,那婦人頓時臉色大變,接連後退幾步,停在廟中燭火能映照之地,兩行眼淚滾落下來。陸升心頭不覺嘆息,這懸壺雖然不是什麽好物,然而其對邪靈震懾之威,卻是他二人如今防身的最大依仗,叫他扔也不是,留也不妥。

那婦人幾次欲上前,卻又望着陸升手中利劍,露出畏懼神色,只得一面擡袖拭淚,一面泣道:“瑢哥兒,你莫非是受這惡仆挾持?莫要怕,待我禀告娘娘,這便救你出來。”

謝瑢合上眼,低聲道:“元乳母,你若是活人,胸前那道傷又從何而來?”

元乳母一怔,先前好端端的婦人,突然自咽喉到胸膛,顯現出一片血紅傷口,猙獰恐怖,好似被猛獸撕咬過,喉管暴露出來,鮮血淋漓,白森森肋骨根根斷折,露出空蕩蕩的胸腔,其中心肺之類髒器,早已不知去向。

她張皇失措,顫抖的手指捂住咽喉,卻摸了滿手鮮血,一雙眼圓瞪欲裂,只驚恐望着謝瑢。

謝瑢反倒睜開眼,又低聲道:“乳母若是安然無恙,腿腳手臂又被什麽猛獸咬斷了?”

他話音才落,撲、撲兩聲,元乳母一對手自袖中脫離,落在地上,卻是兩條殘缺臂骨,被猛獸啃得血肉模糊,骨頭上還殘留着道道牙痕。

那婦人面色鐵青,身形顫抖起來,甫一開口,喉嚨同嘴角便湧出無數血沫,呼嚕嚕作響,模糊嘶啞道:“瑢……哥兒……我若是死了,留下你一個人,誰為你擋風遮雨,誰為你守望門庭……乳母……不放心……”

謝瑢卻不為所動,續道:“乳母若是活人,為何滿身血跡,身披紙作的壽衣?”

陸升定睛細看,才發現那婦人殘破青衣上果真血跡斑斑,所披的廟祝大褂,竟是以黃紙剪裁而成,青白布條墜飾,則是拿筆墨畫上去的。

謝瑢話音才落,那婦人便頹然倒在地上,發黑的血水淌了滿地,染紅遍地青草石子,腥臭味撲面而來,令人作嘔。肢體殘塊散落滿地,正是被狼群襲擊的慘象。

陸升身為司民功曹,也曾處置過被狼群撕咬的殘缺屍首,如今看了也不過動了恻隐之心,并不如何畏懼。

他只收了劍,要去捂住謝瑢雙眼,那小童卻兩手抓住他手腕,嗓音微顫,說得又快又急,慌亂不已:“那……鬼子母神本性難改,嗜食人肉,只為一點口腹之欲,就蠱惑乳母為她捉拿凡人小兒。乳母被她利用,不過是為虎作伥,死後也不得安息。我、我不過是……救乳母……”

陸升見那小童一雙惶惶然明澈眼眸,泫然欲泣,卻憶起方才,謝瑢沉着鎮定,一句句點醒元乳母,令她憶起死時慘狀,重溫悲慘恐懼遭遇時,竟半點不曾動搖。

若是不曾看錯,謝瑢望着那屍身崩裂傾倒時,許是覺着大功告成之故,嘴角隐隐噙着笑容。

腰間懸壺猶若火炭,叫他始終心存芥蒂,如今再看謝瑢幼時對乳母尚且如此涼薄,不免生出些兔死狐悲的心寒同畏懼。

然則無論人情道義,陸升卻不能立刻就置之不理,此事之後,若能返回原處,他便将懸壺奉還謝瑢,往後一別兩寬、江湖不見便是。

若是返不回……陸升遲疑低頭,卻想不出要如何,只得輕輕揉撫那小童發頂,柔聲道:“不必胡思亂想,先處置眼前事。那詩書在何處,我為你取來。”

那小童何等聰穎,聞弦音知雅意,就知道陸升如今心中動搖得厲害,他既然下定決心要牢牢綁住此人,眼下倒也不去步步緊逼,只道:“就在……”

一聲凄厲鳴叫在二人耳畔炸裂,元乳母屍身當中,突然竄出道中心閃爍紅光的黑影,朝着陸升後背急沖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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