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那年,我大學剛畢業,大概二十出頭的年紀,”馮芳瓊眼睛裏透出一絲明亮的光彩,看得出這也許是段美好的回憶,“比你們還小,可主意卻大得很,我推掉了家裏安排的輕松悠閑的工作,悄悄跑到一家新成立的外貿公司做財務,只是想證明自己的能力。那間公司很小,工作卻很辛苦,我堅持了幾天,實在做不下去,就想到了辭職。好像是周一的早上,我拿着那份熬夜寫成的辭職報告去找了負責的經理。出乎意料,他還是個不到三十歲的年輕人。”

“我記得當時他問我,辭職的原因。我回答地很直接:‘太累,你們根本不把員工當人看。’經理看着我,臉上露出一絲淡漠的笑容,‘真的嗎?我覺得你的工作是最輕松的。最簡單的工作都做不好,讓我不得不懷疑你的業務能力。’我實在是氣急了,大聲說道:‘你覺得輕松你來做啊,一個晚上,把這個月所有的報表做好,不,還有以前的爛帳……’‘好,我來做,’經理打斷我的話,‘如果我做到了,你就老老實實呆在這裏好好熟悉業務……’

“他說話很不客氣,印象中沒人會這麽對我,我氣的不得了,立刻去辦公室收拾東西,不過是吹大話而已,他要能做到才怪,那麽多資料,別說一晚上,一個星期恐怕都做不好。第二天,當他把整理好的資料交到我手上的時候,我一下子愣住了,怎麽可能,我甚至還抽出幾份仔仔細細地檢查,很失望,沒有一點錯誤。‘不可能的,’我小聲道,‘一個人,一晚上,怎麽可能……’‘确切的說,只用了三個小時而已,’他的語氣令我很不舒服,‘你做不到,只能說明不專心。馮小姐,我覺得你不适合這份工作,如果覺得辛苦,完全可以呆在家裏,什麽都不用做,而且,我覺得你并不像需要工作來維持生計的人……’”

“他的話戳到了我的痛處,如果怕辛苦,當初我又何必跟家裏鬧翻,現在狼狽地回去,恐怕也免不了被家人奚落。想到這裏,突然覺得很難過,眼睛酸酸的,我就像棵可憐蔓草,自以為爬的高,望的遠,只要離了依靠的大樹,就會重重地摔下來,什麽都做不了。‘喂!你怎麽了?’他突然問道,‘生氣了?’我驚訝地擡起頭,看到他露出很無奈的表情,還在自言自語:‘不對啊,怎麽會這樣,遇到心理素質特別差的員工該怎麽辦……’說着從抽屜裏翻出一本書,認真地看起來。那本書的封面上寫着《領導的科學與藝術》……我一下子呆住了,這是什麽情況?過了一會兒,他合上書,笑眯眯道:‘中午想吃什麽,我請客。’我看了他一眼:‘你在搞什麽?’他認真地看着我,一字一句道:‘領導也是一種藝術,需要不斷學習……’我忍不住笑了起來,我爸做了那麽多年領導,也沒見他弄出什麽藝術來,這個人,有時候倒是挺有趣的。”

“後來我再也沒提辭職的事,他也好像忘了。日子就這麽一天天過着,連我母親都感到驚訝,因為她一直認為我從來不能靜下心來認真地做一件事,我的改變令她難以置信。其實,我并沒有變,只是有可能喜歡上那個人了。當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連我自己都感到驚訝。他外表英俊,本該很受女孩子歡迎,可那種惡劣性格卻又将所有的桃花關在門外,可我不怕,因為我知道,只要離了工作,他完全是另外一種樣子,呆呆的,而且總能給人制造驚喜。”

“我默默記下了他的生日,到了那天,做出漫不經心的樣子,問道:‘喂,晚上有沒空?’他停下手中的筆,答道:‘沒空。’我有些不高興,這回答也太幹脆了點,于是酸溜溜地問道:‘忙什麽呀?不會是陪女朋友吧?’他點點頭,繼續動筆:‘嗯……’我立刻傻眼了,失聲道:‘你已經有女朋友了……’‘不,’他搖搖頭,淡淡道,‘是妻子……’我呆住了,過了許久才小聲道:‘你已經結婚了……’‘嗯,’他甚至沒擡頭,一直在寫資料,‘剛畢業就結婚了……’

“就這樣,我的愛情還沒開始就結束了。可我真的很難過,人都是有嫉妒心的,尤其是女人。我突然很好奇他的妻子是什麽樣子的。直到某日下班時,一個蒼老羸弱的女人到公司找他,一個同事悄悄告訴我,那就是他的妻子。我一下子愣住了,她的容貌遠遠大于真實年齡,淡黃的臉上透出一種病态,一點也不漂亮,甚至是醜陋的,可我依然比不上她。他看起來很高興,十分悉心地幫她裹好圍巾,拉着她的手,笑着說:‘天這麽冷,還跑出來……’那女人溫柔地笑了笑,一直都沒有說話。”

“我不明白,他為什麽會喜歡這樣一個女人。嫉妒和絕望像毒蛇纏繞着我,讓我一刻都無法喘息。我甚至辭掉了工作,灰溜溜地逃回家,只是不想再見到他。母親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頻繁地為我安排相親,介紹的對象非富即貴,和我家也算門當戶對,可我卻毫無興趣,甚至跟她大吵了一場。我實在無法忍受這種痛苦,甚至想到了去國外讀書,讓時間來淡忘這一切。”

“就在我打算出國的前一天,突然接到之前一個同事的電話,那人,他的妻子去世了……據說是醫療事故,他因為太傷心,也病倒了。我驚慌失措地丢掉電話,跑到醫院去照顧他……之後的故事,就像童話裏那樣美好,我們結婚了,一直都很幸福……”

何泓嘉這才知道,馮芳瓊說的這個人是他的外公,印象中,他是個很嚴肅又沉默寡言的人,小時候,喜歡帶着他去釣魚。何泓嘉那時候太調皮,有次掉到河裏嗆了幾口水,從那以後,外公好像再也沒有釣過魚了。

馮芳瓊嘆了口氣,看着何泓嘉,臉上露出一絲苦笑:“你外公對我很好,甚至好到不像是在對待自己的妻子,這麽多年來,我們甚至沒吵過一句。他死去的妻子,留給了他一個五歲的孩子。也就是你的舅舅,我一直都把他當成親生兒子來對待,事事都順着他。就算後來我有了你媽媽,也依然沒有變過。只要是他喜歡的,想要的,我想盡辦法也要滿足他,可他依然跟我很疏遠。噢,不,只有一件事,我并未遂他的意,那就是小睿的媽媽。我知道,當我把曼儀嫁給他的時候,他很不高興。但我想,也許日子久了,兩人的感情就會好些。可我沒想到,他竟然找了一個那種出身的女人,甚至還生下了孩子。”

“外婆,”何泓嘉急忙向馮芳瓊使眼色,又悄悄看了秦棟一眼,卻發現他沒什麽表情。“請繼續,”秦棟冷聲道,“多謝你的坦誠。”馮芳瓊臉上露出一絲歉意:“對不起,這是我當時的感受。我很生氣,氣他對曼儀的不忠,也怕他被那個女人欺騙。可他卻說我根本沒資格管他。我被他氣得大病了一場,卻仍然抱着一絲希望。也許他并非多喜歡那女人,只是為了氣我而已。也許過段時間他想通了就會回來。可一切都因那場大火改變了,他去了國外,甚至連他父親病重時都不肯回來……”

“我現在還記得,你外公臨終前,讓我把一直鎖在書櫃裏的那個小匣子給他,”馮芳瓊的眼睛微微有些濕潤,“裏面是一張黑白照片,照片上那個女孩子梳着長長的羊角辮,雖然是那個時代老舊的打扮,可看起來真的很美。他的臉上露出一絲笑容,将照片緊緊地貼在心口,小聲道:‘這是她讀書時照的,看得出嗎?’我怔了下,搖搖頭。‘把我和她葬在一起,’他握着我的手,懇求道,‘好不好?’我能說什麽,只好點頭答應。他顯得很高興,就這麽心滿意足地去了……”

“我不明白,我和他生活了幾十年,感情卻敵不過一個早已死去的人。直到前年我母親去世後,才大概知道了些什麽。我在整理她遺物的時候,不小心看到一疊很多年前的書信。那是母親寫給一個朋友的,而那個朋友,當時正是那間醫院的院長……也許那場醫療事故并不是意外……”

“啊?”何泓嘉一臉錯愕,記憶中的曾外祖母是一個十分善良的老人,整日吃齋念佛,樂善好施,一直活到了九十多歲才去世,怎麽可能……

“或許是母親太疼愛我了,”馮芳瓊的聲音裏有種微不可聞的顫抖,“她沒有錯,錯的人是我,如果不是當初我的任性,就不會有後面的悲劇發生了……總之,我欠他們魏家的實在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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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這就是你肯承認魏淩睿的原因?”秦棟臉上浮過一絲冷笑,“我覺得,你不這麽做,他反而會過的更好一些。”馮芳瓊臉上露出無可奈何的笑容:“或許吧。可這麽多年來,我從來沒有不管他,就算到了今天,無論他做了什麽錯事,我都不想再追究,只希望他能好好活着,繼承魏家的事業……我已經是一腳踏進棺材的人了,還有什麽好期盼的?現在與我最親近的,也只有他了,秦先生,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秦棟注視着她,并沒有回答。他突然想到上學那時,他和魏淩睿的學費和生活費都是由一個不願透露姓名的好心人資助的。他後來曾費了很大功夫去找這個人,想要好好報答他,卻始終一無所獲,沒想到竟然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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