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押沙龍,押沙龍(上)
我爸出事了。
前文所說,我對酒鬼深惡痛絕,這事不賴李白,得怪我爸。
國企體制改革前,我爸捧着的是人人豔羨的鐵飯碗,最風光的時候,成天跟着廠領導外出應酬,不知自己只是酒桌前的擋箭牌,還以為自己是天底下最大的能人。
那時候我爸每天喝得雲裏霧裏,高興了就把我一把扛上肩頭,為我當牛作馬,不高興了就扯紅了脖子爆粗口,還動手揍我媽。
我媽也不是傻的呀,揍多了就跟人跑了。
曾經的三口之家變成了老少兩個爺們相對瞪眼,竈頭常年是冷的,屋子常年是亂的,一紙離婚書帶走了一個在家能頂半邊天的女人,最終誰也沒陪誰慢慢變老,誰也沒陪誰把風景看透。
哪想到禍不單行,國企改革的呼聲振聾發聩,旱澇保收的鐵飯碗一夜間沒了,我爸也把身子喝垮了。
肝出了大問題,偏偏又中了風。醫生告訴剛進初中的我,我爸腦室擴大,疑似得早了老年癡呆。
就這麽一個腦子不清不楚的老東西,依然嗜酒如命,時常就要為它犯渾。
剛才一個陌生人給我挂了電話,說我爸在他的超市裏偷酒喝,被一位女士發現以後還當場脫褲子撒野,行徑極其惡劣。
我身旁坐着難得一見的大客,可電話那頭的人威脅我說,若我不馬上出現,超市的保安就得扭送我爸去派出所,還要告他猥亵婦女。
停下車,便再顧不上副駕駛座上的黎翹了,急匆匆地一頭栽進雨裏,幾步跨進了超市。
超市經理講話還算客氣,帶着我去看了我爸鬧事的現場。架子上的酒瓶被推倒了一整排,地上全是黃澄澄的酒跡與紮死人的玻璃碎片。對方細數我爸劣行的時候,我面上鎮定實則兩眼發黑,直到偷偷瞥見了标價,方才籲過一口活氣。
萬幸,只是六塊六一瓶的特加飯。
“弄得一塌糊塗,不報警都不行吧?”超市經理指了指地上的狼藉,挑了挑他小眼睛上的兩道濃眉,露出一臉“你看怎麽辦”的表情。
還能怎麽辦?我來辦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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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不起,對不起,我爸生病呢,腦筋不靈光,砸碎多少我來賠!”我堆起笑臉,點頭哈腰地向人家賠不是,超市經理“哼”了一聲,一雙豆眼仍然指在地上:“剛才我們保潔阿姨的手都劃破了,這地……”
“我來掃,我來掃!”我心領神會,馬上接話,“讓阿姨休息吧,給我個拖把簸箕,我來掃!”
超市裏的人給我拿來了掃帚與抹布,也把我爸從保安室帶了出來。
我爸被一個保安推搡着帶到我跟前,他一步三晃,顫顫巍巍地來,一見我就認錯似的低下頭。而那個被他抓了一把屁股的女人就跟在他的身後,看着三十五六,臉上粉厚不勻,身上姹紫嫣紅,一見我就破口大罵。
“你爸都這把年紀了怎麽還那麽不要臉!家裏沒女人是吧?逮着誰都動手動腳,還脫褲子啊!”
女人生得豐滿,嗓門也厲害,超市裏購物的人都被那不依不饒的架勢引了過來,聽她張口一句“老東西”,閉口一句“不要臉”。
“要是神經病就該在家裏拴着,出來鬧就不對了……”
“老子能這樣,看來兒子也不是個孝順的……”
圍觀熱鬧的不嫌事兒大,周圍的人很快加入了讨伐陣營,仿佛都親眼見了一個嗜酒的老漢猥亵年輕女人——不懷好意的言語來自四面八方,我故作聽不見,任罵聲指戳,任笑聲沖撞,只跪在地上埋頭打掃,一邊抹幹酒液,一邊收拾玻璃殘渣。
我爸就在離我不遠的地方,可我嫌他大庭廣衆給我丢臉,存心不與他目光接觸。估摸着超市經理還以為我偷懶,輕咳了聲,悠悠然往我爸那兒一指:“那兒呢,那兒還有不少碎玻璃呢。”
當我清掃到我爸腳下時,忽然聞到了一點騷味兒,循着這味道略直起背,我才發現我爸正兩股戰戰地站在我面前,他那條深藍色的褲子一直從裆部濕到腳踝。
在衆人的罵聲下,他失禁了。
然後他就扯了扯我的頭發,見我望着他,便抖動兩片幹澀的唇,小聲辯白:“碰、碰到的……不是摸……”
慘白的燈光照着一個流言中手無寸鐵的老人,他龐眉白頂,臉紋縱橫,這樣不知所措地站在這個地方,像一個被嚼爛了的笑話,像一口被唾出的痰液。我看見我爸臉上有幾道血印子,然後立即想到,該是那個女人自以為被摸之後,怒而兜了他幾個嘴巴子。
我的整副體表在瞬間發燙,而身後的女人仍扯着大嗓門在喊——
“你們說這老東西是不是不要臉——”
“你他媽也不掬一泡屎尿照照自己,就你這操行,我爸摸你?”
我站起身,挺直腰板,恨不能把天下的污言穢語全吐她臉上:“你丫個老寡婦起春心,老婊子翻淫浪,看你這張月經不調的臉都知道你旱了多久!一見男人就劈叉,可人都不幹啊!嫌你臉比母狗醜,嫌你腋味比母豬的還大,你劈了你男人的棺材板自摸還不夠,現在又來訛我爸,那麽大的臉子你不嫌臊,我他媽都臊死啦!”
“你再敢罵一句?!你他媽再罵我立刻報警抓你爸,你信不信?!”女人似乎被我激怒了,撲上來就要抓我的臉。
也有自诩憐香惜玉的男人要替這女人出頭,超市裏頓時雞飛狗跳。
面對伸過來的拳腳,我只有一個念頭:死死護住我爸。
突然間,有人在一團亂裏喊了一聲,如同抽了釜底薪,大夥兒都安靜了。
“黎翹啊!這不是黎翹嘛!”
黎翹不知何時出現在人群中間,我訝異于他還摘了墨鏡,亮出了身份。
“爺,你來了!你來了就好!”
來不及發懵,我一把拽住我爸,半是本能半是狐假虎威,一個勁地往黎翹的身後躲——
到底是家喻戶曉的大明星,三言兩語就把群情激奮的大夥兒給擺平了。
“結夥毆打他人的行為如何認定我不清楚,我不過想問大家一聲,你們是打算跟我的法務談一談,還是過來和我合個影。”
然後超市裏的人就一擁而上了,黎翹從頭到尾不厭其煩,迷人的微笑一直挂在臉上。
甚至還有人把手機遞給了我,讓我給他們拍個合照。
從別人的鏡頭裏看出去,這個男人是雞群中的一只鶴,真好看。
或許是因為我佯裝與黎翹沾着親故,臨走的時候超市經理沒要我一分錢,居然還給我道歉,點頭哈腰的樣子與先前判若兩人。
扶着我爸離開了是非地,我只差沒給這位仗義出手的大明星當場跪下,一路都在喋喋地感恩戴德,他卻沉着臉,一言不發。
停在我的雪佛蘭車前,想起剛才那群滿足于與偶像合影的路人,我也忍不住掏出手機,對黎翹說:“能不能跟你合個影?”
沒等來黎翹點頭,我打開手機的自拍模式,自說自話地就去摟他的肩膀,可沒想到對方突然對我出手一推,我一步不穩,險些跌在地上。
“為什麽要跟我合影?”
陽光下,方才看出這人的眼珠比尋常人的顏色淡些,不是更溫暖、更常見的琥珀色,卻是據傲森冷的煙灰色。
這話問得突如其來,我全沒想到這麽個簡單的要求會被拒絕,一時不知怎麽回答。
“合個影,然後跟下一個乘客說,你認識黎翹,跟他很熟,他眼巴巴地求你拍電影,然後你拒絕了?”
“我……沒必要這樣說……”
“那麽,你就有必要自稱是第十七屆青舞賽的冠軍麽?”
一句話讓我由頭涼到腳底心,可胸腔裏卻莫名點着一股火。來人的視線太惱人,我便更狠硬地将這目光頂回去,告訴他,“我會跳舞,我跳得很好。”
面對我一本正經的回答,黎翹居然笑了,笑得豔光四射,白牙盡露,令人眼暈不已。
笑足了之後,他說,第十七屆青舞賽的冠軍名叫楊滟,我跟她認識了很多年。
“腳踏實地活着的人,即使身處逆境也不可悲,反倒是你這樣的人——”意味深長的一個停頓之後,黎翹取出墨鏡重新戴上,擡手拍了拍我的雪佛蘭,“好好開你的車吧,袁駱冰。”
這個男人居然記住了我的名字,可我分明看見了他墨鏡後的眼神,輕蔑夾雜厭惡,如同俯首鞋底一撮泥。
離開前黎翹彬彬有禮地與我爸打招呼,叫了他一聲“叔”,還囑咐他當心身體。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