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狗熊欺負狗熊
“下面将由我為大家帶來一支獨舞,踐行柏柏爾。”
這支舞我學得不容易。學舞初期我天天觀摩大師的錄影帶,如癡如醉地學,亦步亦趨地跳。老娘皮演繹的是一個版本,德國現代舞大師演繹的又是一個版本,但後期老娘皮再不準我模仿,她怕我走不出那些框架,跳不出更成功的來。
沒燈光,也沒音樂,我最先還輕聲哼唱為自己伴奏,但很快別的一切都不再重要。一支舞殺盡百花,催生萬物。
一連串瘋狂又即興的舞步中,我的靈魂飛升出去,它俯視着舞臺中央那個年輕的舞者。
他時而騰空,時而旋轉,他時而抱膝曲體,被無形的母體兜在懷中,時而張揚雙臂,飄忽如煙。他已有的人生片段被這支舞蹈一一呈現,他的卑微與高貴,他的溫馴與掙紮,他的悲苦與快樂,他的堅韌與徒勞……此時此地,全都以他的肢體向這世界傾訴。
跳一支有始無終的舞,世上再無袁駱冰。
最後自己也不記得是怎麽停下的,我力盡倒地,注視着只有一個人的觀衆席。
不知何時黎翹出現在場內,好像他已在暗中伫立良久,耐心地等着我落幕。
然後他朝我走過來,聲音不帶情緒:“把地擦幹淨。”
嶄新的塑膠地板上留下了髒兮兮的腳印,還有一串奇怪的水跡。我的視線早已模糊,分不清這是汗還是淚。
“把地擦幹淨。”黎翹擡腳踹我,又說一遍。
勇氣無端端地蹿起來,我居然生硬地頂撞他:“要擦你自己擦,在這臺上我只是個跳舞的人。”
黎翹被我的态度惹火了,加大力道擡腳又踹,可我依然直挺挺地跪着。
一腳沒将我踹倒,第二腳最終也沒踹下來。他靜立于我身側,擡手按住了我的後脖子,手勁微妙難言,或是施壓或是安慰。
回程路上我的情緒一直不是很高,副駕駛座上的黎翹也一樣,我們兩個一路無話,車廂內是暴雨将至的寂靜。
路程行至三分之一,沉默終于被打破,黎翹突然出聲:“把車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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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停了。身旁的男人快速解開安全帶,下了車——
“爺!爺,我錯了——”我心知不妙,竭力讨饒。
黎翹打開我的車門,不容分說地揪過我的領子——我犟他不過,被拽出了車外。
“滾。我不想再看見你。”他自己坐上了駕駛座。
勞斯萊斯啓動的瞬間忽又停下——那打包好的三籠湯包從車窗裏飛出來。
我被狠狠棄于街頭,不解為何黎翹會大光其火,但有一點好像挺明白,我把這份得來不易的工作如此輕易地丢掉了。
大約是為了節省投資成本,藝術中心地處偏僻,離我那個同樣偏僻的家就更遠了。我不舍得在這個地方打車回家,實則兜裏也不剩幾個錢。這個時間點公交車司機都回家摟着老婆睡覺了,而出租車的計價器瘋得跟老年人的血壓計似的。
前不着村後不着店,幾近身無分文的我走一段歇一段,走不動以後,就蹲在路邊啃那只早已冷硬的肉包。
恰巧一個開着殘疾人車的大哥從我身邊經過,停下車沖我喊:要不要坐車?
我沒錢。我朝那位大哥揮了揮手,你找別的生意去吧。
大哥笑了:“知道你沒錢,有錢誰會大半夜蹲大街上啃饅頭啊!這個時間還在這種地方亂晃的人都是苦命的人,咱倆是苦命人遇上苦命人,我就捎你一段吧。”
這輛殘疾人車雖然罩着一個棚子,但棚子破得可以,四壁透風。車颠兒颠兒地跑起來,老舊的引擎隆隆作響。冷風飕飕地撲過來,像小刀子似的剔着我的臉。
殘疾人大哥特別健談,一下拉近了兩個陌生人間的距離,緩解了一路勞頓的倦與慌。
他說自己是個單身父親,有個患了唐氏綜合症的八歲女兒,前兩年見義勇為在車輪底下救了人,結果被救一方翻臉不認,自己白白丢了腿。
“施恩不望報,也不是為了得到啥才救人的,就是吧,心裏挺涼的……”
他說自己前些日子收了一張百元的假幣,給他錢的女人看着特別時髦漂亮,穿戴也都是名牌,他完全不信這種被命運眷顧的人會拿假鈔付幾塊錢的車費,可事實就是想錯了。
“我覺得自己真他媽不是東西。我今天在街邊買了一包煙,把那一百塊假鈔給了出去。”
他說那個賣煙的瞎了一只眼睛,所以辨不出那一百塊的真假。
“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他朝地上吐了口唾沫,笑罵道:這年頭英雄相惜英雄,狗熊只能欺負狗熊了。
我把黎翹這位英雄得罪了,我把自己養家的飯碗弄丢了。我在心裏暗暗嘆氣,我真他媽的比狗熊還傻。
我與這位殘疾人大哥簡直相見恨晚,可惜我倆不住一處,過了幾條街,他不得不把我放下。直到那輛破舊的殘疾車篤篤地開走,我才想起自己忘記問問他的名字。想了想,姑且就叫他雷鋒好了。他不但載了我一程,還以他更博大的苦難給予我安慰——我并不是什麽不幸的人,至少我仍年輕,四肢也還健全。
前路短了,夜色也跟着淺了,天空如同一整塊漸漸鈍鏽的鐵,顯出濁黃、暗紅等糟亂的暖色。又行良久,我看見鮮紅的太陽在地平線上勃勃欲出,打破悶濁世間,還以鮮活天地。
道邊有些野花破石縫而出,罕見的靛藍色,特生猛,特好看。
我到家時天已經完全亮透,兩條腿不再是我的,一副骨架也不是我的,唯有湯包依然拎在手裏。
還未進家門,範小離他媽突然出現,趿着拖鞋,穿着睡袍,扯着我的胳膊不讓走。
“你聞!你聞聞!你爸在我家大門口撒尿啦!”
我猜多半是我爸又偷溜出去喝酒了,他一酗酒就管不住自己的膀胱,打哪兒尿哪兒。為這,我曾想過每次出門都把他鎖在家裏,可他跟我鬧,說不願像一條狗似的被人拴着。
“嬸子,哪有往鄰居門口撒尿的道理。”心已涼了半截,但仍死鴨子嘴硬不松口,“你沒看見可別亂說啊,沒準兒是哪家的狗呢?”
“還能是哪家的狗,就是你家那條老狗!”
“媽,你跟冰哥好好說——”睡眼惺忪的範小離出現在她家鐵門之後,剛冒一個腦袋,就被她媽一聲喝給罵了回去。
“你問小離,她也看見了,你爸急匆匆地來,二話沒有就尿在了我家門口!這兒!你看這兒,還是濕的呢!”
底樓的牆壁常年覆着一層陰生青苔,既黴且濕,散發着令人不快的味道。望着小離他媽手指的地方,我一陣暈眩,有點辨不出這味道出自哪裏,是她家本身晾曬的鹹魚味兒,還是我爸的尿臊味兒。
不等我表态,小離他媽又開始罵:“你爸腦子不靈光,你要不就好好看着他,要不就把他送去神經病院,省得禍害街坊鄰居!”
小離他媽看似給我出了個主意,可我舍不得。盡管我平時很少管我爸叫爸,不是直呼“袁國超”就是啐他“老東西”,可我還是舍不得。
“行了行了,屁大的事兒,至于你一大早就叽歪!”走了一宵,又疲又困,我強打起精神跟她保證,“我一會兒拿抹布給你擦一擦,你要還嫌有味兒,我弄桶油漆來,把你這面牆都刷一遍。”
“說刷就刷啊,把旁邊這面牆也給刷了。”小離他媽滿意了,将那副切齒的表情拾掇幹淨,打個呵欠,轉身回房。
總算得以抽身回家。打開房門,直面巴掌大的廚房兼客廳,我看見我爸背對着我,手裏托着個碗。飯桌上,擺着一鍋由隔夜菜與隔夜飯加水炖成的稀飯,毫不誇張地說,這鍋飯炖得屎爛。
家裏酒味彌漫,跟遭人打劫似的一團亂。白花花的米粒撒在地上,油鹽醬醋的瓶瓶罐罐也東倒西伏。嗜酒到一定程度跟吸毒也差不多,每當我爸酒瘾上來都會這樣,不是找酒就是找錢,床底下、米缸裏,不管我藏在哪裏、藏得多好,他總有本事把它翻找出來,靈敏得跟緝毒犬似的。
我倦到極點,也怒到極點,他根本就不能再沾酒這東西,醫生都說了,他遲早得溺死在酒缸裏。
手裏拎着的湯包來不及放下,我沖老東西罵出聲來:“我說你每天在家胡吃悶睡也就完了,為啥還上趕着給我惹事兒!就是罐兒裏的王八,也沒你這麽愛抽抽兒,老馬知道識途,老牛知道舐犢,就你老袁最雞巴有本事,前頭的馬眼,後頭的屁眼,一股腦全丢人現眼給人看啦!”
“你跟你爸就這麽說話?!你就把你爸當孫子罵?!我昨……昨天……”我爸氣青了臉,兩片嘴唇直哆嗦,他每回一急就結巴,看着想辯解什麽,卻又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好了好了,不說了……”瘟豬不食,病狗不吠,別說上下的眼皮得用牙簽棍兒撐開,連往常利索的嘴皮子都動不了了。我勉強吐納着一口活氣兒,拿起手上的湯包晃了晃,“別吃那屎爛的飯了,蟹黃湯包,我給你熱一熱——”
我爸這回聽話比哪回都勤,還真就一口不進,擡手就把飯桌上的玻璃板給掀了——
玻璃板一碎為二,盛飯的瓷碗也四分五裂,那鍋屎爛的飯,大半都潑在了我的身上。
低頭看一眼身上的污穢,它們就如壓死駱駝的那根軟稻,我垮了,我哭了。我像燃盡最後一寸芯的燭熔軟在地,再站不起來了。
“咱就不能不喝嗎……媽被你醉酒撒瘋給打跑了,你再倒下這家就散了,沒了……我求求你,哪怕一次,哪怕一次你也心疼心疼我,行不行?行不行?”
“爸……”我喊他一聲,淚再崩不住,哭得特別難看,“爸,做人好攰呀……”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