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玩風

“罵幾句我聽聽。”

“張鵬這個牲口,別以為喝過兩年洋墨水,導出兩部能看的戲,自己就真多有才了?成日裏牛叉哄哄,肏這個幹那個的,實則外強中幹就那麽點東西!人家正正經經搞藝術的最多是囊中羞澀,他呢,囊中羞射,一梭子打出去至少休耕半年!”

黎翹板着臉,不夠,再來。

“還有那些一經煽動就撂挑子的,腦仁兒都他媽擠在裆裏嗎?!長着點兒眼力見,你們媽生你們不容易,別擠巴擠巴又回去了!”

黎翹微微動了動嘴角,還是不夠,再來。

“娛樂圈就這沒操守的大環境,那些搞媒體的平時看着像個人,一有動靜就盡幹狗日的事兒!一口砒霜一口蒜,逮誰吠誰是又毒又臭,就沒一句人聽的話!這大嘴叉子一張開,臉皮沒了,底褲也沒了,一句抵過二兩屁,十句連八達嶺都崩倒了,直到他們閉嘴我才籲過一口氣兒——喲!這多年的外痔終于愈合啦!”

“好一張砒霜拌大蒜的嘴!”黎翹終于大笑,在我後腦勺拍了一下,命令說,夠了,閉嘴。

“爺讓我閉嘴,我就閉嘴。照我說,還不如把他們都交給張大膽,胖揍一頓,這些不負責任的毛病管好。”我聽話地閉嘴,然後換了一個盤腿而坐的姿勢,打嘴炮跟打手铳相比一點也不輕松,我累了,彎腰下去,把臉擱在了黎翹的膝蓋上。

我臉頰子小,但腦袋溜圓,春夏之交頭發生長得快,這會兒已經能看見腦袋上一片青光光的發茬子。想來摸着手感不錯,黎翹竟然動手撫摸起我的後腦勺,溫存得我簡直要哭。

靜了半晌,他突然問:“你那麽喜歡顧遙,知道顧遙拿下第一個影帝是哪個角色麽?”

“我知道,那電影我看了不下十遍,我記得那部電影叫《玩風》,顧遙在裏頭演了那個有精神疾病的詩人久邑。他演得太好了,久邑自殺的那場戲我每看一回都大哭一場。”

這話真沒矯情,顧遙完全演活了那個曾真實存在過的詩人,他演出他潦倒的時候,掙紮的時候,紙醉金迷迷失自我的時候,以及最後塵埃落定結束生命的時候——他再次回到他的詩歌之中,回到他的內心深處。

“學生時候我寫過一些歌,靈感多半來自于久邑的詩,這家夥真是個很有意思的人,用現在的話來說就是‘又當又立’,一輩子都在跟自己較勁兒,在忠于自己與媚于名利間掙紮。《玩風》的劇本是大作家也是久邑的生前好友趙南寫的,我看過劇本以後就立誓無論如何要拿到這個角色,為了順利出演,我甚至主動跟公司提出降片酬。”

我驚訝:“可這角色最後還是給了顧遙。”

“知道那個角色給了顧遙之後我火冒三丈,立即去找Leo,也就是我寰娛的執行總裁與制片人,他跟我談了一整晚,他說久邑早期在工地上一邊搬磚一邊寫詩,電影裏完整保留了他的這段經歷,如果我以這樣邋遢的形象出現在鏡頭前,我的女性影迷都會哭着跑出影院。”

“而且當時有個名叫夏修的新人勢頭很猛——當然他現在已經銷聲匿跡了。Leo跟我說,夏修形象與我相仿,戲路也相似,如果我在這個時候冒險轉型,很有可能會失去我在影壇多年的積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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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翹突然不說話了。

我順着他的撫摸,以臉頰輕輕擦蹭他的膝蓋。這樣子活像個巴結主子的小奴才,可我心裏不這麽認為,我突然發現我與這個男人從未如此靠近彼此,我和他是平等的,我們都有一顆十八歲的灼灼雄心。

我們都是玩風的人。

“馬克說《太平》這支舞非常有難度,裏頭的彈跳、翻身都極富技巧,吉良他們正在另找舞蹈演員,只不過短時間裏未必能找到合适的人選。”

我貪圖痛快罵那一陣子,其實也是聊慰自己,黎翹那些粉絲的戰鬥力絕非一般網民可比,事情雖然鬧得大,對黎翹而言,也就是輕撣一身灰的程度,遠不到傷筋動骨的地步。我這會兒才明白,他真正擔心的還是無法如期向觀衆交差。

“爺,”有個念頭其實萌芽已久,我斟酌再三,還是決定說出來,“那德國佬瞎雞巴危言聳聽,其實《太平》那舞也不是那麽難的。”

“你知道有人能跳?”

“我知道有人能跳。”

“誰?”

我仰起臉注視黎翹的眼睛,鼓足勇氣對他說:“我。”

話才出口,黎翹便眯起那雙煙灰色的眼睛看着我,他的審視鋒利無比、挑剔無比、也漫長無比。

我屏息以待,心跳如鼓,視死如歸。

不知道過去多少時間,我發現那雙煙灰色的眼睛忽然變得前所未有的溫暖而生動,他的手指重重捏住我的後脖子,粗魯地将我向他拉近。

“你這家夥是屬狐貍的。”黎翹不動聲色地褒獎着我的狡猾,然後他低下頭,在我鼻尖上輕輕一吻道,不準丢我的臉。

我都不記得自己是如何失魂落魄地回到家裏。

我發愣,眼睛一眨不眨,在自己那不足六平米的房間裏,突然胡思亂想,坐立不安。

我想到那個嚴謹高傲的德國佬威爾頓也許會提出質疑,他連我聽他的演講都表示不滿意,更別說讓我登上這個由他把關的藝術舞臺。

袁駱冰,你在怕什麽?我一面驕傲,一面傷感,一面自我否定,一面自我安慰。雖說《太平》的舞者應該是個女孩子,可梅蘭芳也算是反串呢,真正上臺以後,那些女孩子能有我跳得好嗎?她們的彈跳沒我有力,她們的閃轉沒我敏捷,她們陰柔婉轉,我卻能做到剛柔并濟。

又瞎想了一陣子,最後在心裏告訴自己,回擊質疑最好的法子,就是舞蹈本身。

沒別的,只有練。

于是我以最快的速度收拾好自己,悄悄穿過我爸仍在熟睡的客廳,從家裏走出去。

小區裏有這麽一塊地方,地上鋪着平整的水泥,擡頭便是大片天空,天氣晴好的時候家家戶戶都會在這兒晾曬被子,面積不小。

這個時候是淩晨一點,夜美極了,靜極了,也寬廣極了,月亮像一盞孤燈懸在天邊。

不細看,你不會發現那個年輕舞者的狂喜。

那個年輕舞者就是我。我在那塊空地上,一遍一遍不停歇地重複相同舞步,我騰空,展臂,跳躍,拼命夠取滑過指間的風。

清晨五點多鐘,第一道陽光照上瓦楞,我精疲力盡回到家裏,依然滿心的不真實感。也不知怎麽,剛踏進家門,小腿就抽筋了——我一個趔趄跌在地上,立馬滾作一團,捂着腿在那兒龇牙咧嘴。

但抽筋的痛感讓我從風中又回到現實裏,好像腳底一下踩實了,不飄了。

替自己拉了拉筋,又爬起來,單腳跳了幾步,在洗手間的鏡子前洗了一把臉。

雖然一宿瘋舞未睡,但晨曦蘸了我一身,鏡子裏的年輕人看着仍然金光閃閃的。

嘴在笑,眼在笑,連光頭都在笑。

我轉身回到廳裏,我爸還沒醒,我把他從沙發床上搖醒,跟他說,爸,我又能跳舞了。

我爸迷迷糊糊中推我一把,翻身過去,繼續鼾聲如雷響。

坐在地上想了老長時間,決定給老娘皮撥個電話。

前文我就說過,老娘皮活得與世隔絕,她家沒有固話,她的手機還是我買了以後,再由範小離謊稱是自己買的,代為轉交的。

這麽多年過去,她一直也沒換過。

那時候老娘皮在一家私營機構教學生跳舞,機構因為別的舞蹈老師承接商演而臨時決定停課,通知了所有來學舞的學生,卻唯獨沒有通知授舞的老娘皮。也不是不通知,而是沒有聯系方式,壓根沒法通知。後來範小離告訴我,她記錯了時間,還以為自己錯過了舞蹈課,她趕去舞蹈教室時已經遲了兩個多小時。

範小離說自己打開門時傻了眼。空蕩蕩的教室裏只有老娘皮一個人。她一動不動坐在那裏,雙手交疊擱在膝上,背脊挺拔,面色平靜,就像一尊優美的石膏像。

那尊雕像看見她唯一的學生後突然有了生氣,老娘皮以舞者的姿态站起來,對範小離說,來,咱們開始。

我不知道此刻的老娘皮願不願意聽我說話,我反複撥打她的號碼,忐忑而耐心地等着她的聲音。

待通話的鈴音響了良久,終于在接起的瞬間又被掐斷了。

我在電話這頭泣不成聲。

我喊她,老師。

老師,我又能跳舞了。

此後幾天,我每天都最早去排練室,先完成打掃,然後開始練舞。每天也都是最晚一個離開排練室回家的人。我把與《遣唐》無關的一切都抛在腦後,只剩獻給舞蹈的一腔血熱,一瓣心香。

反正一句話,就算九天玄女跟我争,這角色我也當仁不讓。

一位比黎翹年長許多的影壇大腕兒忽然被爆出軌,大腕兒素有模範丈夫的美名,于是旱天驚雷,媒體轉移了注意力,所謂的倒黎運動也逐漸平息。

那天我照舊最早抵達排練室,Skylar第二個到,見別的演員都沒出現,便拽着我的胳膊,要跟我八卦。

你知道嗎,Lee決定親自執導《遣唐》,他在最短時間重建劇組班底,連那支難到死的《太平》都找到了來救場的演員。

是嗎?我努力壓抑忍不住就要上揚的嘴角,故作不知地問,誰啊?

小和尚,你別裝嘿,你不可能不知道。

真不知道。嘴角咧到耳朵根,我已經打算坦白了。

“若星、九九比我知道的還早,你跟Lee走得那麽近,難道是最後一個知道的?”Skylar露出一臉不解,接着又露出一臉崇敬與憧憬,“你應該也聽過她的名字,楊滟,人家可是青舞賽的冠軍呢。”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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