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胸懷大愛的姑娘

“老師,也不……不這麽着急走吧?”

我的心揪作皺巴巴的一團,舌頭也不利索了。我馬上考慮起一個最現實的問題,老娘皮的房子已經賣了,本來藝術中心出面給她租了一間公寓,但老娘皮如果主動離職,她将分文無收,連最後的住處都被奪去。

美人遲暮已是悲乎哀哉,老來還要輾轉異地,她以舞蹈營生了大半輩子,往後怎麽辦呢?

老娘皮說威爾頓應該回來,但她要走跟威爾頓沒有關系,她其實早有想法,等入秋以後北京就會變得很冷,她年紀大了,想到南方去投奔親戚。

我從來不記得老娘皮家裏還有什麽親戚,可能有吧,只是她沒提過。當然也可能沒有,她說這些只為讓我寬心。

不一會兒黎翹與楊滟一起找到這裏。老娘皮走上前向黎翹提出辭呈,她主動承認自己給劇組帶了麻煩,她勝任不了這個工作。望着老娘皮的背影,我突然有了一種悲涼的預感,她這一走,也許這輩子就再也不可能見到她了。

“老師。”情急之下我脫口而出,“我想把《醉死當塗》搬上舞臺。”

一時間老娘皮驚,黎翹愕,就連楊滟也美目圓睜,他們盯着我,仿佛我說了一句多麽異想天開的話。

“我想把《醉死當塗》搬上舞臺,為老師送行,也是我個人的一個嶄新開始。”

我的話擲地有聲,說完就跟老娘皮說“我們走”,我本來還試圖頭也不回一酷到底,但黎翹伸手攔住我:“我找人送你。”

“不用,我識路,自己能走。”我狠心将他推開,發現那雙煙灰色的眼睛難得的毫無光彩,唯一腔受傷似的情緒稠密得化不開。正是殺敵一千自損八百,我心疼地想:活該。

我叫了車送老娘皮回去,車竟能入巷,原來是上頭來人整頓菜市場,拆除了以前巷子兩邊的禽攤肉攤,也把賣米賣菜的一股腦地全趕走了。

新的菜市場就建在離這兒不遠一條街的地方,舊的總是要被淘汰的。

我送老娘皮回到公寓,有以前跟她學舞的孩子家長等在那裏,那家長一見老娘皮就迎上來,說自家丫頭哪個新來的舞蹈老師都不認,非哭着要跟王老師學跳舞。

老娘皮對那家長說,不教舞了,年紀大了,誤人子弟不好。

任憑接下來那小不點兒怎麽哭鬧,老娘皮一言不發,只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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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時候的老娘皮,我想起了我孩提時代見過的一位老婦。

老婦是我那時的鄰居,像母猴一樣嬌小,幹瘦,永遠穿一身洗舊了的旗袍,永遠抹着一臉最豔的妝。她能在自家門前擺個馬紮坐上一天,一頭銀白的長發幾乎委在地上,有時她梳梳頭發,有時只是靜靜坐着。有些不懂事的孩子,嫌她模樣古怪,常常抓起石頭就朝她擲過去。我雖不是惡痞,但我也常混在裏頭。

她從容平靜的模樣令我印象深刻,也令我心驚膽戰。

我曾把這事告訴老袁,結果老袁拎起搓衣板就追着我打,他說他在我這個年紀的時候,這個女人就是遠近聞名的美人,多少懷春的少年望着她的褲頭把第一次獻給了左手,他就是其中一個;他還說天意公平,越是漂亮的女人,晚景越是凄涼。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忽然想起那個老婦。

我想老娘皮該是已經知道了。

回到那個沒有老袁的家裏,我倒在地上,感到衰了,苶了,心如刀割。

我接受不了老娘皮無法重回舞臺的真相,它讓我陷入了深深的沮喪與恐懼之中,我堅信對人而言最致命的創傷與打擊不在骨肉皮,而在精氣神,再沒什麽比楊滟跟我說的那些更殘酷的了。一連幾日,我躲在家裏翻着一些我少年時與老娘皮的合影,照片裏我剛得了一個少年組舞蹈比賽的大獎,裝扮得像觀音身邊的善財童子,而老娘皮美目盼兮,周身聖光籠罩,不動也飄飄欲仙。

其實我不怨黎翹抽我那幾個嘴巴子,但我嫌他抽得少了,他應該拿鞋板抽,拿鞭子抽,拿豬八戒的釘耙抽,也許這樣我就不會刨根問底,即便最後我仍不肯服軟,他也應該含情不吐,牢牢将這個秘密守住。

諱疾不忌醫的勇氣我沒有,我寧願自欺又欺人地相信,老娘皮天生妖異,舞技高世人一籌,臉蛋、身段也永葆生鮮。

黎翹破天荒地率先低頭,給我打了一個又一個電話,但我一個沒接,我沒跟他耍性子——或者也許可能耍了一點兒。這陣子我也真是挺忙的。白天我要跟着老娘皮學跳《醉死當塗》,晚上便整宿整宿陪着老袁,我忙得幾不合眼,但唯有這樣的日子才能讓我感到踏實。

把《醉死當塗》再次搬上舞臺,必須得經過我的簽約公司同意才行,所以我給顧遙打了個電話說明情況,他表示贊成,這個男人的聲音聽着很疲倦,因為我聽Skylar說楊滟已經向法院提起離婚訴訟了。

Skylar還說有一檔舞蹈類的選秀節目報名在即,賽程不複雜,她想去參加。

人各有夢,人也各有追夢方式。我不攔着。

譬如我現在最大的夢想就是讓老袁開一回葷,拉拉姑娘羊脂白玉似的小手,再跟人家天南海北唠一唠。可惜老袁竟然無福消受美人恩,老K介紹的那位姑娘來的時候,他正在接受搶救。

我沒想到,這位胸懷大愛的姑娘竟是熟人,就是她跟倆孫子帶着範小離去泡吧,害我還被自家親妹子一啤酒瓶砸開了腦袋。

她居然也記得我,短暫的愣過以後還大大方方揮手,“其實這麽低的價錢我本來是不打算來的,但我想看看到底什麽操行的人才能想出這麽馊的主意,原來是你啊——你說我該叫你‘孝子’呢還是‘傻子’?你是不是上次被小離砸傻了呀!”見我欲開口,她馬上補一句,“不管今天成沒成,剩下的一半錢你不能少給我。”

“一分不少你的。”人不計前嫌我便也不計,沖她點點頭,又細細瞅她一眼,我發現她跟我上回見到的不太一樣,不僅懷揣大愛,還懷揣大奶,一時就沒舍得把目光收回來。

“又隆一遍,好看吧?”

女性的胴體之美實則我欣賞不了,我幹巴巴地點了點頭,招呼她,坐。

“你還挺怪的啊,我見過一些人,對待父母也未必多孝順,唯獨死的那一刻哭天搶地,唯恐被人點着鼻子罵不孝,你倒好,怎麽這個時候了,還不哭啊?”

“這不還沒死呢麽?”

姑娘不依不饒:“如果這就救不活了呢?”

我只得嘴硬:“救不活也不哭。”

“就這麽幹坐着怪沒勁的,講點什麽讓我樂一樂吧。”

“我有許多關于隔壁老王的笑話,你想聽哪個?”

“來一段兒最黃的呗。”

我挖空心思想了一個,講出來。可人姑娘回饋我一個木疙瘩似的表情,我意識到自己大失往日水準,于是徹底不想說話。

“這早晚溫差挺大的呀,我都快凍死了——”

秋天這就真的來了,夜涼如水如緞如冷氣開足的太平間,我團緊了身子,感受自己一點點僵硬,一點一點風化,一點一點與這混沌的夜晚融為一體。

直到我爸的主治走進來,我“蹭”一下彈起來,根本不受控制。

主治醫生說:“老先生搶救回來了,雖然這會兒生命體征——哎,你別跪、你別跪下啊!”

醫生們把老袁從鬼門關拉回來以後,我總算也活過來,能收拾心情和人姑娘聊一聊。我想起一個折磨我許久的問題,便問:“我想知道,是不是那個姓瞿的王八蛋導演潛了小離,又始亂終棄?”

姑娘答得幹脆:“不是。”

我皺眉,磨亮一把藏在心裏的刀:“那麽……難道是那天在酒吧的兩個兔崽子之一?”

“也不是,小離是上那兒解悶去的,跟那倆都不算熟。她那陣子特糾結,特苦悶,她說她本來也就是幫她哥去要個簽名,沒想到對方表現得好像對她很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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