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剖白
舒斂恨不得現在就跑到他身前,只是內心有些害怕,這是一種願望忽然成真時的膽怯,他怕自己只要稍微挪動半步,眼前的畫面便會全部崩碎成幻影。
——就像這三年以來時常會在夢中發生的那樣。
可這一次,似乎有所不同。
那個人徹底轉過身來,一步一步,主動向他走近。
“陸深……”
陸深看了看他,目光掃過滿滿的購物車,語氣尋常得不可思議,道:“少吃些薯片。”
簡簡單單的一句話,讓舒斂覺得自己快要哭出來了。
陸深什麽也沒有再說,就像是同他很熟悉、很親近,像是從來沒有發生過之前的別離,就那麽站在他旁邊,陪他重新排了一次結賬的隊伍。
等到舒斂回過神來的時候,陸深已經替他刷了卡,拎着兩大袋子的膨化食品準備離開,走了兩步回頭看看他,竟還淺笑道:“愣着做什麽?”
舒斂想,這不對,這一定是在做夢。
他捏了捏自己,會疼,夢卻不會醒,好像一切都是真實的。可陸深不該是這樣的,陸深該是那個無論如何都不回他消息的人,該是那個什麽也不敢回應不聲不吭便跑了的人,無論如何,都不該是眼前這個樣子。
“陸深……”舒斂又喊他一聲,亦或者更像是自言自語。
陸深上了車,點燃了一支煙,應道:“什麽?”
舒斂沒有說話,坐在副駕座上,轉頭愣愣地看着他,安靜不已。陸深抽完了手中香煙,忽然開口問道:“你現在住哪裏,我送你回去。”
舒斂一句話也反駁不出來,腦中思緒不知該稱之為茫然亦或是淩亂,總之就是毫無想法可言,這人問什麽,他便老老實實地答什麽,報出了公寓的名字。
“嗯。”陸深點了點頭,發動車子把他送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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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方不遠,兩三分鐘就到了,一路上都不再有交談,此時的舒斂傻傻的,見到了地方,打開車門自己便下去了。陸深也從車上下來,拎出後座的零食給他,又叮囑了一句:“下次不要買這麽多膨化食品。”
舒斂望着他,聽着這句話再度覺得鼻子發酸,緩了緩又似确認般喊道:“陸深。”
“什麽?”
舒斂道:“你會回我微信嗎?”
陸深頓了頓,随即輕輕颔首:“會。”
舒斂放心了,一點點淡定下來,同他道別,看他離開,随後久久地站在公寓樓下,望着已看不見車身的街道盡頭發呆。
陸深這三年沒什麽變化,他想,只是眉宇間多了倦色,除此之外,這人還是那個看起來對一切都波瀾不驚的人。
他只是不會知道,其實今晚的相遇會令陸深心裏變得多麽得不平靜。
舒斂努力了三年,卻不知道陸深同樣也努力了三年。在他努力向前走的時候,陸深則一直努力地忍耐,努力地等待一個結果,等待着去應證三年以後的舒斂是否還如懵懂時一樣,對他的感情義無反顧。
陸深知道他在這一點上表現得極為自私,可看似什麽都不缺的他,卻實在擁有不了任何可稱之為“絕對”的信心。甚至殘忍一點說,哪怕直到現在,在舒斂已經畢業以後,他依舊會忍不住去顧慮,想着假如有一天,舒斂在碰到了更适合自己的人之後,會不會選擇将他放下。
可是舒斂卻忽然出現在他眼前了。
第一年的時候,陸深總能通過陳文睿的關系,了解舒斂在校時的一切狀态,并在暗地裏成為他的助力;第二年與第三年的時候,陸深得到的消息便少了很多,除了通過郵件偶爾向加藤涼側面打聽一下舒斂是否安好以外,便只能憑借朋友圈為數不多的狀态來了解想要知道的事情。
再之後,舒斂就畢業了,畢業後的舒斂一切行動快到讓他措手不及,在他還沒來得及繼續打聽下一步時,舒斂就已經出現在他眼前,在他了無準備的情況下實現這一次重逢。
所以陸深才幾乎沒有說什麽話,他怕自己說得太多會情緒失控,會當衆把這個勇敢到讓他自愧不如的少年擁抱進懷裏。
陸深扶在方向盤上的雙手一直在微微地顫抖着,他努力自控,将舒斂送回公寓,等到終于離開他的視線之後,才将車停在路旁,獨自久久地靜坐車中。
許久之後,陸深的手機響起了提示音。
回到公寓的舒斂打開微信,對話框裏有一條已保存了數日的草稿,此刻終于發送出去。
——我來找你了。
陸深點開那條消息,像三年裏無數個夜晚時一樣,看着舒斂發來的消息,腦中是這明朗少年的模樣。他一時看走了神,忘了回複,便讓那邊的人緊張了起來。
舒斂分明得到了他的承諾,卻等不到回應,以為是他反悔了,又急忙發送兩字:陸深?
陸深回神,回道:嗯。
手機那頭安靜了,過了一會兒,舒斂又喊他:陸深。
陸深:嗯。
舒斂趴在床上,把頭埋進軟軟的枕頭裏,酸澀雙眼終于流下淚水,染濕白色棉料。
等了這麽久,從前無數條消息都是一去不返,杳無回音,直到今晚,這人的微信仿佛終于活了過來。
千裏迢迢,直至今朝。
終于追趕上了。
舒斂有一種靈魂複生的美妙感覺,過去的三年他同樣會說會笑,只是如今連同內裏的骨血也豐滿了起來,白天工作時更為積極,到了晚上,便總是會給對方發送兩條微信過去,而與以前不同的是,陸深也總會回複他。
舒斂:陸深。
陸深:嗯。
舒斂:晚安。
陸深:晚安。
——每天都如此問候,不再間斷過,臺詞一字不多,一字不少,仿佛成為了不變的規律。
直到忽然有一天晚上,陸深将這規則打破。
這一天是星期五,在舒斂說了晚安之後,陸深忽然問道:周末加不加班?
舒斂心髒猛地一跳,瞬間充滿期待,回道:不加班。
陸深又問:有別的事嗎,忙不忙?
舒斂:不忙。
陸深:很久沒請你吃飯了,明天中午我來接你。
舒斂将微信讀了兩遍,抱着手機在床上滾了一圈。明明從來沒有停止過他的這份感情,卻覺得自己如同二次戀愛了一般欣喜不已。他平複下心情,給這人回複道:嗯,你到了之後給我發消息。
陸深:嗯,早點睡。
于是重新說了晚安。
舒斂放下電話,整夜睡不着覺,閉着眼睛在被窩裏思考了許久,想做數學題一樣認真,将整個邏輯思路梳理了一遍。
首先,他是向陸深告白過的,也就是說,陸深知道他的心情;其次,陸深曾經的逃離,讓他一度以為那是自己自作多情的後果,可後來他卻發現,陸深對他并不是全然沒有心動;最後,到了重逢之後的現在,陸深主動約他出去,也就是說,陸深是真的不會再回避這份感情了。
千年蛇妖修成人,取經十萬八千裏,冰凍三尺,滴水穿石……古人誠不欺我也。
舒斂已然瞬間忘卻三年來的煎熬,腦子裏循環播放着“不經歷風雨,怎麽見彩虹”,香香甜甜地陷入了夢境。
第二天一早,他便從床上爬了起來,把自己收拾得整整齊齊,坐在客廳一邊看電視一邊等消息。幾乎每隔一分鐘,他便會看一看時間,等到十一點整時,微信提示音終于響起。
舒斂把電視一關,抓着手機就往外蹦,換鞋,鎖門,動作快得堪比奧運選手。
陸深将車停在樓下等他,見他出現得這麽快,感到挺驚訝,看了看時間,确認只用了一分鐘。這人無言彎了彎嘴角,心中感慨,覺得舒斂其實沒什麽變化,同以前一樣開朗外向,挺好。
舒斂上車以後就變得矜持多了,系好保險帶,也不問去什麽地方,安安靜靜地坐在副駕座上,拿眼角餘光偷偷看他。
車子穿過兩條街,等待紅燈時,陸深同他聊起來:“留學生活如何,在那裏的兩年還習慣嗎?”
舒斂蠻高興他會主動說話,點了點頭回道:“還好,剛去有些不适應,後來就好了,反正都是學習,忙起來沒什麽不一樣的。”
陸深“嗯”了一聲,沒繼續問什麽,舒斂卻越發覺得哪裏不對勁,想了想有些疑惑問道:“你怎麽知道我去日本了?”
陸深笑了笑沒答,舒斂仔細思考一下,心想也不奇怪,自己朋友圈又沒屏蔽他,大概是瞧見那些照片了。随後就又想起陸深發的那張圖,當面祝賀一下,說道:“恭喜你了。”
“什麽?”
舒斂道:“副教授職稱的事情。”
“嗯,我看到你點贊了。”
“我以為你被贊到看不過來。”
“不會。”陸深簡單回了一句,綠燈亮起來,繼續向前行駛。
舒斂隐約覺得氣氛有些奇怪,其實若不是他自動忽略,仔細想想就會發現,他與陸深重逢之後整個交流的過程就都很奇怪。兩人明明有過三年的芥蒂,卻像極了久違的朋友,對于一些往事只字不提,仿佛那些事情都并不存在。
舒斂自己如此,是因為想要就此翻頁,有意地不去在意,然而他是有話想說的,想要再一次、認真地坦言心意。
那麽陸深呢?
陸深的态度,仿佛也透露着欲言又止的意思。
舒斂猜不透,也不想再勞心去猜,偏頭望着過往車流,含笑狀似不經意般感慨道:“時間過得真快啊……”
陸深随口應:“是挺快的。”
他又說:“在日本的時候,偶爾會去加藤先生家,小麗香都長高了不少,是小學生了。”
“是嗎?”
“嗯……”舒斂稍作停頓,忽然突兀試探道,“你這幾年身邊有人嗎?”
陸深沉默,舒斂裝作漫不經心地樣子,努力去看窗外的風景,沒注意到這人有些意外的眼神。
陸深的确是沒有想到舒斂會問出這樣的問題,好半晌才失笑道:“沒有。”
等待這一回答的過程十分難熬,舒斂無比緊張,唯恐會聽到令人失望的答案,讓自己三年的努力都在頃刻化為泡影。然而幸好,他的希望并沒有落空,最終得到的答案令他松了口氣,故作輕松地說起玩笑話,想讓對話變得自然起來:“挺難得啊,我還以為像你這樣不正經的老師,說不定又……”
——适得其反。
心跳反而越來越快,舒斂說不下去了。
陸深不予回應,将車開進了飯店的停車場內,發動機熄滅以後,側首看向舒斂,似乎有話想說。
這一刻的時間極其漫長,就在他剛剛道出一個字時,舒斂忽然轉過頭來,搶先一步,極快地說了一句話,讓他頓時愣住。
“我們在一起吧。”舒斂像是經歷了一場賽跑,努力平緩着氣息,憋在心裏的話說出口後,神思終于寧靜下來,他望着陸深的雙眼,又認真重複道,“陸深,我們這一次真的在一起吧,三年了,生命并不長,已經浪費了這麽久,何必呢。”
陸深眸色沉沉地盯着他看了很久,眼中有驚濤駭浪,卻也有和煦暖陽,難以形容。良久,他低聲笑了起來,轉過頭去,忽然有些無力,将頭伏到握着方向盤的手背上。
“你是喜歡我的,對不對?”舒斂追問,不再似三年前那樣容許他逃避,定要得到明确的回答。
陸深擡起頭來,又一次望向他。
舒斂張了張口說不出話來——他看到這個向來冷靜穩重的男人,竟在方才的一瞬間紅了眼眶。
“我有些不明白,”陸深笑道,“你究竟有着怎樣的力量,舒斂,為什麽從頭到尾,甚至直到現在,依舊是由你開口呢?”
“誰知道……”舒斂頓了頓,故作輕松,“大概算我倒黴,那麽喜歡你,要是重來一次,你別那麽撩我行不行,高顏值撩人是犯罪的行為知不知道?”他喋喋不休地緩和着氣氛,似乎笑得十分開心,聽來只似調侃着說道,“想想你也沒什麽優點,除了教學優秀,長得好看,器大活好,溫柔體貼……”
“舒斂。”陸深忽然打斷他。
舒斂手指輕輕一顫,笑容再僞裝不下去,斂下唇角弧度,靜靜望着他,如同等待宣判。
陸深問道:“你不怕嗎?我已經三十七歲了,而你呢,二十二,大好年華,未來就在你面前,你卻根本還沒有走進它……等到有朝一日你獲得了斐然成就時,我已經老了,又或者忽然有一天,你發現其實最合适你的那個人根本不是我,那你該怎麽辦?那個時候你會後悔……”
“我不會,”舒斂聽不下去了,無比難過,甚至有些懊惱地反駁他,“你能不能……別老拿‘未來’兩個字說事?你難道沒有發現,你提所謂未來,相當于就是在拿你的閱歷壓制我,你明明知道唯獨年齡是我最沒有辦法改變的事情,為什麽還要這樣說……但是除了這一點,我什麽都可以努力,你只看到未知的不确定性,為什麽就看不到我已經努力了的事情?”
舒斂垂眼不再說下去,不自在地将頭偏開,把眼裏的霧氣逼回去,并不想過于失态。
沉默了一會兒,才聽陸深開口又道:“我原本還想,你只是一時沖動,也許我離開了,你就冷卻下來了……可是你竟然來到了這裏。”
舒斂聽了這話還想反駁,可這人說着,忽然打開扶手箱,從裏面取出一只小巧的黑色絨盒。
舒斂意外地看着他,見他将其打開,露出一對鉑金對戒,随即便聽他低笑道:“我以為這一次是我先開口,可你為什麽總是那麽快?舒斂,我還要再提醒你一次,以後,你就真的沒有機會後悔了。”
精致對戒款式簡約,陽光透過防風玻璃投射進來,映出閃閃微光。
舒斂這回是真要哭了,擡着胳膊把臉埋進了手臂裏。
“舒斂,跟我在一起吧。”
舒斂另一只手臂也擋住了臉,再藏不住聲音裏的哭腔:“你別理我,讓我靜一會兒……”
陸深彎唇把他的左臂拉過來,親手将戒指戴到他的指上,低頭親吻。
——這勇敢少年終于露出了脆弱一面,所以這一次,就由他來攥緊這份感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