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她什麽時候,”陳浮發現自己的聲音有點幹澀。他頓了好一會,才再次開口,開口的時候聲音已經平緩了許多,“去世的?”

“八歲。”季遲回答,“你八歲的時候,我六歲的時候,二十年前的事情了。”

陳浮沒有回答。他說不出自己此刻的感覺。

回憶本身已經讓人無法承受,而當回憶都回憶不起來的時候呢?

他覺得自己像是被阻隔在玻璃窗外的人,努力了無數次,依舊無法将手伸向屬于自己的、近在咫尺的東西。

他覺得……有一種說不出的無能為力,将他緊緊束縛。

辦公室的門鈴在這個時候突兀的響起。

季遲沒有表示,陳浮也慢了幾拍才反應過來,從沙發上站起過去開門。

門外站着的是他的好朋友蘇澤錦。

陳浮怔了一下,然後側身讓出進門的位置來:“今天怎麽突然過來了?”

“紐約的行程結束了,我馬上就要乘上回去的航班,在回去之前再來你這邊看一眼,研究一下我的資金到底安全不安全——”蘇澤錦一邊說一邊走進辦公室,然後他就看見了坐在辦公室中的另外一個人。

“……”蘇澤錦認出了人,“你的客人?”他看了看兩人,“你們現在的關系……看上去還不錯?”

“——”陳浮。

“我和他可是親密的兄弟。”季遲在一旁給出答案。

“……”陳浮。

“……”蘇澤錦同樣。他覺得眼前的這一幕頗為熟悉,簡直引起了他某種感覺不太好的聯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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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他的關系……”陳浮這時候總算出聲了,他勉強說,“還算不錯吧。”

果然就是我想的那樣。蘇澤錦簡直秒懂,他對着陳浮唏噓了一下:“你也是不容易啊……”碰到一個甩不掉的折騰人的神經病什麽的……

陳浮盯着蘇澤錦唏噓的臉看了一會,直覺告訴他,他不會想知道蘇澤錦究竟在唏噓着些什麽。

好在蘇澤錦對這些東西已經完全适應習以為常了。

既然陳浮現在和季遲關系不錯,他也就向季遲伸出手說:“上次揍了你一拳,不好意思。”

“你應該再揍他一拳。”陳浮在旁邊吐槽。

季遲大方地和蘇澤錦握了一下手:“沒事,這種小事我一向不放在心上。”

三個人說說笑笑,也就做到了沙發上。

陳浮先回自己辦公桌的位置,從書櫃中取出有關于蘇澤錦的那一份投資計劃,拿給蘇澤錦看。

“我之前開玩笑的,你還真拿來給我看啊……”蘇澤錦吐槽了一句。

“還沒有完全做好。反正早晚都要發給你看,你既然自己來了就順便看看吧。”陳浮回答。他說完看季遲坐在一旁無所事事,索性就拿起季遲的那份資産,和季遲說,“你這些錢是怎麽來的?”

這種近乎親密的質問讓随便翻着自己投資計劃的蘇澤錦側了一下眼。

陳浮沒有發現。

季遲回答說:“之前你不是猜到了?就是奎特家族剩餘的那些財産。”

“你看起來不像是個會玩商業的人。”陳浮中肯說。

但這個不客氣的評價又讓蘇澤錦側目了一下。

“但我會看人。”季遲一臉其實我是個萌萌噠的天才,“我知道哪些人能夠玩轉商業,而且我知道他們想要什麽,害怕什麽。你看,人只要會一樣就夠了。有時候我也苦惱于我會的東西居然這麽厲害。”

“……你至少還需要學會一樣東西。”陳浮說。

“什麽東西?”季遲好奇問。

“學會怎麽好好說話。”陳浮淡淡說。

季遲還沒接話,坐在一旁的蘇澤錦就有點受不了了,他覺得自己完全挑了一個不應該出現的時間出現在了不應該出現的地方,總而言之,這是一次失敗的拜訪。

所以他直接站起來說:“行了,你們聊,我看你也沒什麽事了,我就直接回國了,等你什麽時候有心情了回來,我們再聚。”

“這麽快就走?”陳浮怔了一下,然後起身送蘇澤錦,“你看投資計劃有什麽需要補充和修改的部分嗎?”

“這有什麽好修改的。”蘇澤錦不在意說,“我們的投資方向和風格又不相同,交給你就交給你了,反正風險預估從最初到最後都一直在做。”

陳浮笑了笑,把蘇澤錦一路送到門口。

走到門口的時候,蘇澤錦回頭說:“不要再突然消失了,請私家偵探查消息是要花時間的。”

“好。”陳浮失笑。

“虧待了誰也別虧待自己。”蘇澤錦又說。

“好。”陳浮笑容輕輕一收,變得溫和。

“下次見。”

“下次見。”

陳浮回到了休息區。

坐在休息區中的季遲正在沉思。

“說回你的投資。”陳浮說,“你自己有什麽想法和思路?有什麽期望和目标?”

季遲還在沉思。

有了第一次的經驗,陳浮這回直接用手指敲了敲桌面,用清脆的響聲驚醒對方:“你在想什麽?”

季遲清醒了過來。

他看着陳浮,答非所問:“我說了,每一次見到你,我總能想起很多本來不太想想起來的事情……”

窗外驕陽正烈。

那一天的天氣,大約也正是這樣晴朗而讓人愉悅。

兩個小孩子正坐在客廳的沙發上。

大屁股的電視播放着小孩子們愛看的動畫片,但此時已經被房間裏不知道哪一位主人按了靜音鍵。

大張彩色的拼音字母表被打開,陳浮指着上面大大的字母,教和他一樣端端正正坐在沙發上的季遲:“a,b,c……”

身旁的季遲沒有回應,他嘴唇張了張,像陳浮一樣做出那樣的口型,可是沒有一絲聲音從他的嗓子中溢出來。

陳浮又念道:“a,b,c……”他的手指向旁邊移動,在另一張紙上指出複雜的一個字,“g,e,哥,哥。”

季遲再一次坐着一模一樣的口型,可是再一次的,沒有任何聲音從他的喉嚨中發生。

六歲的小孩子簡直像個大人一樣憂愁了:“你怎麽就學不會說話呢?你就算再笨也要先學會說話啊!”

“不能這麽說弟弟。”正好洗出一盤水果來的媽媽路過,輕輕訓了陳浮一句,然後将提子喂給小小的臉漲得通紅,快哭出來的季遲,“乖,別着急,我們慢慢來,跟着哥哥慢慢學,他那時候也和你一樣笨,從來就沒有聰明過……”

陳浮閉上了嘴。

下午的時光正在這一遍一遍的重複悄然度過。

晚間時分,媽媽過來喊兩個孩子洗手吃飯,陳浮從沙發上跳下來,牽着季遲手拉手一起去洗手間洗幹淨雙手。

他們坐到了飯桌上。

季遲小口小口地吃着白飯。

陳浮就伸長筷子将盤子裏的菜夾到對方碗裏,一邊夾一邊說:“這個是苦瓜,這個是胡蘿蔔,這個是芹菜,這個是豆腐,這個是盤子,不能吃的。”

“別光把自己不喜歡的菜夾給弟弟。”媽媽笑道,一夾胡蘿蔔進了陳浮的碗裏。

陳浮糾結了一下。

他将自己最喜歡吃的煎蛋夾到了季遲碗裏:“我把我喜歡的也夾給弟弟……”

電視中的畫面還在持續而無聲的播放,外頭的日光一寸一寸暗下來。

此後千家萬戶,燈火闌珊。

晚飯過後,媽媽在廚房裏洗碗,兩個孩子在房間裏玩耍。

陳浮看完了每天準時的新聞播報之後才回房間。

季遲正在房間的書桌前。

書桌上攤着下午的拼音彩圖,季遲正努力地對着上面一個一個字母念出聲音。

但是沒有用,一點用都沒有。

好像有一把鎖,将他的喉嚨牢牢地卡住,而鑰匙永遠不被他拿在手裏。

一滴眼淚順着視線掉落在紙張上。

他有點慌張地用袖子擦掉,但越來越多的淚水接連滾落,他開始無聲的抽噎,在極短的時間裏感覺到了呼吸不暢的難受。

走進房間的陳浮走到了季遲身旁。

他安慰地摸了摸對方的腦袋,特別無奈說:“別哭了,男孩子怎麽這麽多毛病……你笨就笨點吧,學不會說話就學不會說話,大不了以後我都當你翻譯好了,當一輩子,拉鈎不說謊……”

“……”小小的季遲又抽噎了一下。

有什麽鎖突然松動了。

他說:“ge,哥,哥……”

“然後——”長大了的季遲說。

他們都回到了那個窗明幾淨的辦公室。小孩子如同浮在半空的虛像,被人的口氣輕輕一吹,就漸淡漸隐,消失無蹤。

“我變得這麽聰明了。”季遲說。

“可見人世無常,誰也不知道明天究竟會怎麽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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