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陳浮所說的驚喜在兩人交往的第二十一天降臨。
那是位于中城市的一套帶花園和車庫的小別墅,和陳浮辦公的地方有大約一個小時車程的距離。
當陳浮驅車來到此地,将屋子的鑰匙放到季遲手中的時候,坐在副駕駛座的季遲十分意外,但是很快他就笑了起來:“我送了你一個領夾你就送我一棟別墅?那我一個月送你一個領夾你一個月回送我一套別墅嗎?”
說話間,他們已經從車子上走了下來,季遲轉着鑰匙旋開門鎖,抱着拆開一個還不錯禮物的愉快心情推開了兩人日後很長一段時間會住的房子--
然後,他的笑容固定在了臉上,因措不及防,反而露出了幾分滑稽似的狼狽。
陳浮倚靠在門框處。
他的目光與季遲的一起落在自己未來會居住的地方:素白的牆壁上嵌着朱紅色的脫漆門框,客廳之中,老式的木頭家具和皮面已經出現裂紋的沙發透着歲月的痕跡,應該已經停産了的多年的電視穩穩的立在電視櫃上,客廳之中的茶幾之上放着茶盤與果盤,茶盤下壓着一塊四角綴穗子的藍色格子布,茶盤上面則是一套白瓷茶具,上面畫着喜鵲報春,為這老舊的地方平添了幾分熱鬧。
這是他們過去的房子。
所有關于過去的一切,在陳浮陸陸續續從季遲口中知道之後,就拜托在國內的蘇澤錦幫他詳細調查一番。
蘇澤錦的動作不慢,僅僅一個月左右的時間,就向他反饋了一份相對完整的資料。
這份資料包括了對方所能調查到的關于他小時候的一切。
那或許不如季遲口中的詳細,但更為客觀,更能夠讓陳浮确确實實地明白,自己的過去究竟是什麽樣的過去。
然後他做出了這樣的一個過去。
他把季遲帶到這個過去中來。
如果可能。
他想再牽着對方的手,如同當年帶着對方走進這個屋子一樣,再一次地将人從這個屋子裏帶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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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這一份過去真是對方人生中最幸福的日子了。
但那不是現在,也不是未來。
人不能一輩子活在過去。
季遲回過了神來。
當他回過神來的時候,他和陳浮已經走進了這間……仿佛就和當初一模一樣的屋子。
季遲在這個住所中搜尋着自己的記憶。
他的手在這些已經上了年頭的家具中一一摸過,上面那一道道開裂的紋路,是時光與前任主人留下的紋路。
這些紋路這麽眼熟。
他在房間中倉促地尋找着,從客廳來到了卧室,在卧室裏最顯眼的地方,雙人床的最中央發現了一個老舊的相簿。
他的手指幾乎有了一絲顫抖。
他将面前的相簿打開。
第一頁就是一張泛黃的照片。
那是二十二年前的事情了。
那是一個女人和兩個孩子。他們在公園裏,在人群中,在照相機前。
他們露出一模一樣的開心的微笑。
回憶在這一刻變做由巨大浪潮而生的漩渦,輕而易舉地擊中了季遲。
季遲幾乎因為狼狽而退了一步。
他也只退了一步。
在他身後,陳浮準确地扶住撞到自己的人。
“感覺怎麽樣?”陳浮問季遲,“還喜歡嗎?”
窗外的陽光在這個時候照見他的面孔,那是平靜得近乎冷銳的色彩。
陳浮沒有等季遲回答,他進一步解釋:“從你上次和我說起過去的事情之後,我就讓在國內的澤錦幫我調查一下過去的事情。他差不多都調查出來了。還幫我找回了一點過去的東西。”
“‘一點過去的東西?’”季遲轉回身面對陳浮,他用微微古怪的語調重複了這一句話。
他們面對面。
陳浮平心靜氣回答:“一小部分确實是以前的。另外一部分則是通過照片仿照的。至于放在床上的相簿,還算運氣好,被人額外收着保存起來了。”
“那麽你——”
陳浮知道季遲想說什麽,他将對方沒有立刻說出來的話補完:“絕大多數過去的事情我都知道了。沒有你知道得那麽詳細,但應該了解的也都了解過了。”
“确實很幸福,确實很美好。雖然有無可挽回的事情,但一切感覺都不能割舍。”陳浮用了這四個字來形容過去。
季遲神情晦澀,但在他臉上和眼底流轉的絕非感動之情。
陳浮沒有在意這一點。他忽然換了個話題說:“這套房子還沒有看完,這才是一樓的部分,我們去二樓看看吧。”
說着他就牽起季遲的手,從這間小小的卧室離開。
他們路過老舊但是溫馨的客廳,踩着奶白色的花紋瓷磚一路順着角落螺旋向上的樓梯走去。
紅色的木頭扶手,和地板同樣花紋和色調的瓷磚,甚至在雪白的牆壁上還貼着色彩豔麗的小人畫,過去的所有,在這個時候,這個地方,似乎做了一個小而親密的遞延。
但這樣小小的溫馨在第一個轉角的時候就消失了。
那剛剛好是這個螺旋樓梯的第十級。
往上的扶手還是扶手,往上的樓梯還是樓梯。
可木頭扶手突然從老舊斑駁變得鮮亮油潤,它漂亮得那麽坦然,哪怕只是一個木頭眼,也有了之前的木頭眼比不上的矜貴氣質。
臺階上的瓷磚也換了。
從奶白色變成了閃爍着金芒的深黑色。
并且這樣閃爍的黑色一路蔓延到樓梯的頂端,然後被白色的山羊皮地毯給結結實實、毫不客氣地壓在了底下。
他們來到了二樓。
那是一個裝修時尚而且舒适的居所。
季遲看着客廳中的真皮沙發,牆上挂着的大幅投影儀,整整一面牆的水族館……以及任何符合現在這個時代的東西。
他将自己的目光轉到陳浮臉上。
那雙湛藍色的眼睛裏終于不再閃爍着天真而純粹的光芒。
他的眼神變得陰郁而可怕。
他在等待陳浮的回答。哪怕他已經從現在的這一切中明白了陳浮想要說的話。
“還喜歡嗎?”陳浮再一次用了這一個開頭。
這一回季遲沒有回避也沒有再假裝可愛,他說:“你知道我的答案。”
“生氣了?”陳浮笑了笑。
“生氣得想要殺人了。”季遲同樣在微笑。
“但有些事情,不管你再怎麽生氣都不可能回避。”陳浮一邊說一邊走到二樓的窗戶前,他将閉合的窗戶一下推開,盤旋在外頭的風猛一下刮了進來,将窗戶邊的窗簾吹起一個大大的弧度,像是它正被人用力揍了一拳。
陳浮轉回了身。
陽光與他正好相悖。
他明明站于陽光下,卻像是已融入了陰影裏。
“我們可以将生命中的一個地方清出來留給過去。”
“不要再說了。”季遲皺眉打斷陳浮的話。
“但是我們不可能一直活在過去。”
“不要再說了!”
“因為過去——”
“我讓你閉嘴!!”
突然響起的喊聲就像是重重落于玻璃上的榔頭,嘩啦一聲,極力所粉飾的一切在剎那之間四分五裂。那些平靜的、漂亮的、溫馨的、美好的,所有的一切一切,都消失了。
只剩下那些本質的,陰郁的、扭曲的、黑暗的、狼藉遍地、殘骸遍地的……已經變得颠倒而混亂的世界,暴露在陽光下。
季遲的面孔在這一時刻發生了一些變化。
但沒有人知道此刻浮現在他臉上和心底的到底是什麽樣的情緒,哪怕其主人自己也不知道。
陳浮當然也不知道。
陳浮也沒有花心思去猜測。
他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将最後一句話說完。
他根本沒有被打斷。
這是一個或許異常溫柔,但同樣異常冷酷的男人。
“因為過去已經成為過去。它可以存在,單不可能再現。”
長久的寂靜。
“……對不起。”季遲說。他這時候沒有太過掩飾自己臉上的神色,那種并不讨人喜歡的模樣就自然而然地浮現在他的面孔上,“我剛才有些失态了。過去總是容易讓人失态。”
“沒事,我們可以輕松一點。”陳浮這樣回答季遲。
于是季遲笑了一下。他在笑的時候眼珠也跟着一起轉動,他又舔了舔嘴唇,問道:“你是什麽時候發現的?”
這個發現當然是指發現之前天真純粹的男人只是一個假象。
陳浮說:“也許你找一個真正具有過去記憶的人會更容易成功一點。之前你的表演模式太像你最初的表演手法了。”
季遲想了想:“也不能說完全是表演。你不喜歡嗎?其實我覺得你應該會挺喜歡這個性格的。夠天真,夠熱情,夠純粹,你現在就需要這種類型的女人——或者男人撫慰你一下。好讓你徹底忘記過去的傷害。”
“謝謝,但我不需要。”哪怕真的能看透對方,陳浮也像任何和季遲接觸過的人一樣,不能免俗地在和對方聊了三五句話之後就陷入一臉寡淡、無欲無求的狀态……
“那你想要什麽?”季遲問對方,他說,“其實我只是想給你一個驚喜,畢竟禮物總在保持神秘的時候最為激動人心。但既然你能看透這個,那我們就換一個別的方式吧。”
“你想要什麽角色,我就扮演什麽角色。不用太在意,反正就算你不提要求,我每天也要扮演別的角色。這只能算是用于促進兩個戀人之間激情的一點小小游戲。”
陳浮在差不多五分鐘的時間裏沒有說話。
倒不是其他什麽,主要是看着季遲,他實在找不到什麽想要說的。
五分鐘之後,陳浮找回了自己不小心遺落的計劃。
他對對方說:“還記得我們的戀愛守則嗎?”
“那個疑似陷入借鑒風雲像小孩子過家家一樣的東西?”季遲表示,“我記得。”
“互相尊重,互相誠實,互相忠誠……”
“互不侵犯,互守約定。”季遲将後面兩項補充完整。然後他說,“我絕對沒有侵犯你,然而我覺得你不夠尊重我。你明知道我對小時候的事情——”
他看着陳浮的目光幾乎幽暗,但他在說這句話的時候還帶着一點輕佻的笑意:“多麽在意。但你還是決定打碎它,将它變得支離破碎,體無完膚。然後……殺死它。”
陳浮跳過這種無意義的争鋒。他對季遲說:“我們可以來試試互守約定。”
“真正的,現在的,我們兩個的……戀愛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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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的戀愛究竟是怎麽樣的?
一千對情侶有一千對不同的看法。
但現在不需要那麽多的看法,只需要落實到這一棟新屋子裏的兩位新主人身上就夠了。
這是新的一天。
上午九點的時候,家裏已經沒有了人。
一樓的所有擺設都在它該在的地方,整理得幹幹淨淨整整潔潔;如果還要說這叫人有什麽不滿意,那無非是這個地方太過幹淨整潔,看上去簡直像是沒有人住那樣的冷清。
然後我們的目光順着旋轉樓梯向上。
這一個樓梯被分成了兩截,樓下一截是屬于樓下的,樓上一截是屬于樓上的。
而在那屬于樓上的那段階梯上,幾縷乳白色的山羊毛淩亂地散落在黑色瓷磚上,尤其醒目。
如果再順着這些醒目的羊毛往上看,能發現幾天之前還非常矜持地待在二樓入口處的山羊毛地毯正歪歪斜斜、凄凄慘慘地皺在一旁,上面砸碎了兩個杯子,碎玻璃支楞起來,正在早晨的陽光下閃爍着冰冷的光芒。
視線從這一角放大。
二樓的全貌映入眼簾。
羊毛皺了,茶幾被撞歪,沙發也不再好好地呆在自己應該呆在的位子上,靠近電視牆的地上碎了一個花瓶,鮮豔的玫瑰散落在一片狼藉之中。
這顯然是一個還沒有打掃好的戰場。
并且在此之時,戰場的兩個參與者再一次地在另外一個地方,沒有防備地碰見了面。
那是一家公司的股東大會。
陳浮最近做了一個投資,在邁克爾的介紹下,購入了一家公司足夠的股票,成為一家公司新的股東。
這家公司的股東大會正好在這兩天舉行,陳浮上午剛剛和季遲打了一架。他的下巴腫了一塊,正一邊揉着一邊走進會議室,中途有人和他打招呼他都一一回應,還有些之前就認識他的人好奇地詢問了他的下巴,他對此直接回應——
“不小心撞到了。”
兩道不同的聲音重合在了一起。
剛剛和認識的商業夥伴走進會議室的陳浮順着聲音看過去,正好看見季遲一邊揉着眉尾的淤血一邊和坐在自己旁邊的人說話。
他和陳浮一樣,同樣順着聲音傳來的方向看過去。
然後兩人的目光在半空中相撞,又同時若無其事地挪開。
陳浮和後面的人一起做到了自己的位子上。
股東大會召開了。
對任何一家上市公司的老總而言,股東大會都是一個絕對不會陌生的東西。
在過去的幾年中,陳浮或許沒有參加過太多的股東大會,但他絕對召開了足夠多次的股東大會。
每一次他都精心準備各種材料,力争在最短的時間裏做出最多的有效回應,讓他公司的所有投資者能夠在股東大會之後的下一個階段以及下一個年度中,能夠以對比于過去的雙倍信心和雙倍投資來支持他的投行。
不過現在他從主持人變成了參與者,從服務者變成了被服務對象,感覺也挺不錯的。
會議持續了整整一天,在下午五點之前結束。
陳浮和季遲如同上午來到的時候一樣,并不關注彼此,分頭離開。
陳浮在路上解決了自己的晚餐,中途路過精品店,想起在上午的沖突之中碎掉的花瓶,拐進去買了一個新的。
随後,在晚上七點鐘,他來到了之前就已經預約好的地方。
那是一間舒适的屋子。
他坐在這間屋子的沙發上。
屋子中的女主人給他倒了一杯水,熟稔說:“你來了,時間剛剛好。”
這時候門又被敲響,繼而虛掩的門打開,季遲從外頭進來,坐到了陳浮旁邊的沙發上。
那是一組高背沙發,中間隔着一個小小的茶幾。
茶幾上擺放着一對情侶杯子。
現在這一對情侶杯子裏都裝了熱水,一杯屬于陳浮,一杯屬于季遲。
女主人再一次帶上職業但不乏親切的笑容。
她娴熟地和進來的兩人說:“讓我來看一下你們的要求。你們的要求是婚姻咨詢?”
“我和他還沒結婚。”小茶幾上的熱水兩個人都沒有喝。季遲一邊在口袋裏找東西一邊接話。
“這沒什麽,還有些工作搭檔為了默契合作而在每一次的任務之前都特意過來做咨詢的。”女咨詢師十分淡定,她按下了桌上的計時器,然後問,“你們的問題是什麽?”
“我對他哪裏都不滿,覺得簡直不能和他再生活下去了。”陳浮言簡意赅。
“彼此彼此。”季遲同樣回答。
“正常人都沒有辦法和一個只注意過去的人生活在一起。”陳浮又說。
“呵。沒有過去會有現在?”季遲冷笑了一聲。
“尤其這個只注意過去的人還老愛假裝他生活在過去。”陳浮淡定說,“過去的他可能确實很可愛,但現在的他就是一個讨人厭的家夥。可他一直沒有正視這一點。”
“我猜沒有多少人能夠容忍這樣的伴侶吧?”季遲直接對女咨詢師說。
女咨詢師仔細地看着坐在自己面前的兩個男人。
她的目光在兩個男人臉上的痕跡上認真查看。她詢問說:“你們打了一架?”
“發生了一些小争執。”兩人回答。
“誰贏了?”女咨詢師問。
兩人以看傻瓜的樣子看着女咨詢師。
女咨詢師低頭在記錄本上寫下了一些什麽。
她再一次擡起頭來問:“你們的性生活還和諧嗎?”
咨詢室內短暫消音。
幾秒種後,季遲轉頭對陳浮說:“你看,我早說了,我們的唯一問題肯定是這個。”
“——這一定是我們唯一沒有問題的地方。”陳浮同樣轉臉回應季遲。
這整整一天裏,他們終于說上了從白天到現在的第一句話。
季遲看了陳浮幾秒鐘,他說了一句和上面任何事情都沒有關系的話:“宵夜你想吃點什麽?”
“随便什麽,來一顆糖也行。”陳浮這樣回應。
而後兩人再一次轉頭面對女咨詢師,他們臉上都有了一些笑影,在這一個小時的咨詢之後,兩個人約定了下一次來見面的時間,而後一起驅車回到了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