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行宮

太後娘娘和皇後娘娘要去寒山行宮休養小住的旨意傳下去後,宮裏便跟着都忙活了起來。太後與皇後一同出行,又是要去行宮住着,需要籌備的事情很不少,亦要花費不算短的時間。

後宮裏妃嫔們對于冬狩期間發生的事情毫不知情,可宮人們對于陸靜姝身邊的幾個宮女皆受了傷的事情是知道的,私下裏難免有所猜測。

若不是周太後也與陸靜姝一起去行宮,不少人怕是要以為陸靜姝怎麽得罪了章延。可有了周太後作陪,更多的人是往有人欲對皇後不軌的方向去猜想。畢竟,這麽一道旨意既突然又突兀,而皇後又是剛有了身孕不多久。

無論暗中如何猜測,也沒有人敢四處亂說亂傳什麽,到底皇後不是失寵或者是怎麽樣,随意置喙皇後的事情無疑是自己作死。

今年的冬狩随行的妃嫔不過是陳貴嫔、安婕妤以及李寶林三人,而衆人瞧着這三名妃嫔自從冬狩回宮再次見到,與往日相比總感覺有些不一樣了。

陳貴嫔倒不是那麽明顯,她素來性子就安靜,而李寶林也是本就小心,可安婕妤卻很明顯的變得更沉穩了。

如同安錦清這樣,原本就惹眼的性子自然是衆人哪怕不經意也會關注到的那一類。之後,她變得沉寂不再呱噪生事,更沒法讓人注意不到。

及至現在,她竟似較從前相比脫胎換骨了一般,既不給人毛躁之感,更讓人覺得她變得穩重、莊重了不少。

她們三人回宮之後皆是深居簡出,其他妃嫔就是想要知道她們是不是經歷了什麽不得了的事情,也沒可能知道半點消息。

因要準備去寒山行宮的諸多事宜,加上陸靜姝有身孕,心疼她的周太後便準了她不必每日早早到永福宮請安。如此,其他妃嫔便更加沒有機會見到周太後。

周太後心裏藏着其他事,沒有任何消息來源,又對妃嫔們不怎麽上心,即便陳夢如幾個與往日有所不同她亦是沒有心思去注意。

其他知情的宮人誰都不敢透露半分,而其他也沒有人與周太後說起。章延在周太後的面前更沒有顯露任何端倪,便到底暫時順利的瞞住了。

初初回宮當晚,章延是宿在鳳央宮的,但在那之後,他回到宣執殿後,便沒有了先前的堅持,并不去打擾陸靜姝了。

他知道,此時他們之間的相處雖然看似平靜,但內裏暗藏着的是無限洶湧。他們不過是在這個時候都選擇了不去碰那些,而專注于別的事情,因為相比起來,到底是這些更為重要。

前世的記憶太過洶湧,昨天夜裏,短短的時間內,他只消化了部分。可那一小部分,已經足以令他驚措,還有那麽多的過去,可想而知還有多少的記憶,多少的震驚。

章延想,這些過往大約沒有那麽容易消停,他要受到的煎熬,不過是剛剛開始。而他知道得越多,便只會更加的痛苦。面對陸靜姝的時候,便只會更加的沒有底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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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無論如何都撇不掉辜負了她的事實,他心中有愧,更無法再做到強迫于她。

夜已深,章延躺在床榻上,卻毫無睡意。每次一旦入睡,伴随着他的便是過去的種種記憶。自從在營地從鬼門關前走了一遭,夢到前世的事情後,他再沒有一夜不夢到那些事。

他看清了自己的心思,明白了當時自己的心也透徹了陸靜姝的絕望。就在那諸多的往事裏她的感情被他一點一點的消磨掉,直到點滴都不剩。

痛苦與懊悔伴随回憶紛至沓來,恍然間,章延似乎又看到了自己十五歲那年遇到的長安街頭的那個美麗少女。本該成為最珍貴記憶的東西,最後竟只剩下了緬懷的份。

章延兀自坐了起來,今夜大約是無月,屋裏暗得很,根本沒有月光照進來。嗓子發緊又是一癢,他忍不住輕咳兩聲。

盡管章延竭力壓着聲音,可夏川還是立刻走到了帳幔外。

“陛下……”

章延又咳了兩聲,才與夏川說,“無事。”

呂良在更早之前便被他尋了借口送出宮去養老,實則是暗中看管起來了,之後他沒有再提新的人上來,在他身邊服侍的只剩下了夏川。

先前,他雖然懷疑到呂良有些問題,但算不得有确實的證據,而他又沒有懷疑到章逸身上,沒有料到無論自己有什麽樣的舉動都被人看在眼裏。

夏川輕皺了眉,只覺得章延多少是在強撐,便勸道,“陛□上本就有傷,受不得半點寒涼,更原本該多躺着好好休息,可陛下仍舊堅持每日都去與太後娘娘請安……”

心知夏川是真心關心自己,即便心裏不耐聽這些,章延的語氣也沒有變壞,“朕确實無事,不過嗓子不舒服而已,給朕倒杯溫水吧。”

夏川應了聲“是”,便去與章延倒了水過來,沒有再說什麽。章延喝過水,嗓子舒服了些,即便知道時辰已經不早了,可耐不住問了夏川一句,“現在過了子時了嗎?”

夏川斂眉,回答,“不曾,現下還差兩刻鐘才到子時。”

章延遞回去手中的茶杯,摁了摁眉心又問夏川道,“太後和皇後是明日離宮?”其實這個日子他心裏清楚的很,并沒有必要非和夏川确認。

“是。”

章延沉吟半晌,聲音略微低了些,道,“朕要去一趟鳳央宮,這個時候皇後必定是睡了,便不必提前傳報了。”

“陛下的身子不宜……”夏川不贊同章延的舉動,不管不顧勸他,卻被章延很快就打斷了。章延不過說了一句,“朕明日沒法送皇後。”便讓夏川沒有辦法繼續說下去。

章延先前與陸靜姝說,會送她和周太後到行宮。可近來朝堂的事情堆積了很不少而他的身體又沒辦法允許他勞累,他卻有些忙不過來,便打消了将陸靜姝送到行宮去的念頭。

非要說,再多的話不過是借口罷了,他到底不想親自送她離開。他知道,陸靜姝必定盼了很久能夠離宮,能夠離開他的身邊,他想到這些,豁達大度不起來。

可陸靜姝到底得走,她要去行宮不僅僅是去安心養胎,孩子安全的生下來時朝堂的事情不知道能否徹底擺平好。他還得趁着這次機會做一直在籌備的事情,要花的時間不會少。

畢竟他答應過的,給他們的孩子一個安穩盛世。過去那麽多的事都沒有能夠為她做到,這一件他必定是要全力以赴、在所不惜的。

半夜恰是極為寒涼的時候,章延穿得很多,他還要做很多事,對自己的身體算得上是愛惜。厚厚的鬥篷罩上身,剛好可以抵禦迎面寒風。

裹得嚴實的章延乘着轎辇到了鳳央宮內,他早早吩咐了宮人無須去通報,可最後根本沒有進去殿內。

夏川看着章延就這麽站在外邊就這麽吹着風,心裏到底不同意,可又沒有任何法子,只能遠遠的守着等侯一聲吩咐回宣執殿去。

可是才不過一會,眨眼的瞬間,夏川便看到章延似乎有什麽不對勁,因他本好好站在那,竟兀自後退了幾步。

夏川跑了過去,看到章延的臉色很不對,他似乎正咬着牙忍着疼,一只手用力的揪着自己的心口,厚實的鬥篷都被抓到扭曲。

“送陛下回宣執殿。”

夏川急急的沖着自己跑過來的方向喊了一聲,幾名小太監手忙腳亂的上前來扶章延,卻被章延推開了。

原本以為是章延不肯離開,夏川便又要開口勸。然而章延已經自己跌跌撞撞的往鳳央宮外走去,夏川見狀便連忙跟上了他的腳步,上前去扶他。

章延被夏川扶着坐進了轎辇內,他的痛楚卻沒有緩和多少。他站在鳳央宮內時,眼前忽然浮現出陸靜姝被誣陷以巫蠱之術謀害裴蟬嫣肚中孩子的事情。

那個時候,陸靜姝已經背負上了陷害裴蟬嫣孩子的罪名。他那時……自以為是只當作陸靜姝對他的愛慕不過是在演戲,對他從來都是別有居心,因而當巫蠱小人偶從她的房裏被搜查出來時,他什麽都沒有求證便怒不可遏的與她定了罪。

當時,便是在這鳳央宮外,當着衆多妃嫔的面,他給了她極大的難堪和侮辱,更沒有給她她身為皇後應該得到的尊重。

她想要辯駁,可又被他不分青紅皂白便給她定罪、當着衆多妃嫔的面給她羞辱的行為刺激,煞白着臉站在那裏,淚水在眼珠子裏打着轉卻倔強不肯落下。

陸靜姝最後還是當着衆多妃嫔的面與他辯解了,低聲下氣,可他半句都不願意聽。他只當她還是在演戲,可現在他卻明白,如若她不是擔心自己的親人,并不會願意受這樣的侮辱。

她的皇後身份多少能給她的家人庇佑,而若是她失了皇後的身份,必定很多人要落井下石。歷來只有皇後被廢,家族跟着倒黴的,罕有皇後被廢了,家族還好好沒任何事情的。

陸靜姝明白這一點,哀求希望他命人仔細地查一查,可他那個時候已然存了對陸家下手的心思,對于她的妥協根本沒有上心。

當時越冷漠無情,現在便越痛苦,越懊悔。他原也是喜歡她的,可他根本就不懂得怎麽才是正确的愛一個人。他前世便害了她,這一世,再一次害了她。

彼時的陸靜姝必定也如他此時一般痛徹心扉,而現在,這些,便都仿佛變成了報應般落到他身上來了。陸靜姝真正愛着他的時候他卻不屑一顧,現今他就只能承受同樣的痛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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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靜姝睡得迷迷糊糊的時候醒了一下,正好聽見了夏川的那句急切的話還以為自己是聽錯了。

喊了宮女進來,見對方神色惶恐,陸靜姝反應過來确實有事發生,詢問之下才知道是章延過來鳳央宮了。

得知這個時候章延已經離開,陸靜姝便沒有起身,只是心中終究有幾分煩亂。會令章延突然痛苦的,十之八、九便是前世的事情了。那些過往,她早已經不願意想起,而現在卻在折磨着章延。

在她入宮這短短的半年多時間裏面,終究發生了太多的事情,讓陸靜姝不得不相信了命運。

如果正是她想的那般,這一世的一切都是前一世的輪回,那是否在裴家出事,裴蟬嫣、莊思柔相繼沒落得好下場後,章延會承受了她身死的那一份罪孽?

她不願意這麽想,可又忍不住往那個方向去想。因為大概再也沒有比她帶着前世記憶重生,而章延也記起了前世記憶更加匪夷所思的事情了。

章延不僅僅是知道了前世的事情,而是和她一樣直接帶着記憶。如果不是确實章延沒有去過鬼門關,她會忍不住懷疑章延也是和他一樣重生了……

她和章延之間的事情算不清也沒有辦法算,可是這并不代表什麽。章延有了前世的記憶,也不意味着什麽。

哪怕知道,是有別的人想要害她而章延不過是被利用了,她同樣沒有辦法回頭重新再愛上章延。對于她來說,那一份感情,早在前一世便已經終了。如今不過是,愛與恨,都一并丢棄。

陸靜姝深呼吸幾氣,想着明日之後便無須時常面對章延了,不免暗自覺得松了一口氣。現在再想起與章延有關的事情,她總覺得充滿了壓迫感,能夠去行宮,未免不是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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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啓延慶五年,周太後與皇後陸靜姝一并前往寒山行宮靜養。原本打算即便不能夠親自送到寒山行宮,也準備至少送到宮門之外,可最後,章延并沒有去送。

陸靜姝後來才知道,章延一早兒去了和周太後請安,交待了一些事宜,後來便回了宣執殿。章延不送便不送了,後宮的諸多妃嫔們卻是必定要送的。

望着這一張張或明媚或嬌豔的臉龐,陸靜姝莫名有種解脫的感覺。或許有人因為富貴榮華而入宮,可同樣有人是逼不得已。只是入了這深宮,無論結果是好是壞,都輕易再難脫身了。

“阿姝。”周太後喊了陸靜姝一聲,她才發覺自己方才不小心有些走神,連忙扭頭對周太後扯了個笑。

沒有人覺得陸靜姝這次一走是什麽壞事情,雖然看起來,也算不得多麽好,但至少算不得壞。

陳夢如因多少知道陸靜姝去行宮的緣由,心裏舍不得的情緒便沒有那麽的強烈,到底她更加希望陸靜姝好好的。

葉溱與陸靜姝的感情雖然不怎麽深,可她們之間的相處平和,互相又算得上是欣賞。陸靜姝這麽一走,宮裏的事務便又一次要落到葉溱的頭上了,而她根本推卻不了。

再換個角度來說,葉溱認為如果她退卻了而別人管理得不好,那她無異于間接給自己找了麻煩。

陸靜姝見衆人或多或少臉上都表露出不舍得,真心與否看着都不覺得讨厭,便笑着與葉溱道,“宮裏的事務,便又須葉順儀多加上心了。”轉而又與諸位妃嫔說了幾句話。

不過閑話了幾句後,陸靜姝便對着宣執殿的方向行禮拜別,然後扶着周太後上了馬車,自己再跟着也上了馬車,離開了。

妃嫔們一直目送到出行的儀仗消失在視線裏邊,這才陸陸續續往回走。陳夢如不經意擡頭看了一眼離得宮門較近的一處高聳樓閣,隐約覺得那邊有人,再定睛一看,又什麽都沒有了,只當是自己錯看。

章延從樓閣上走下來,不知是不是因為在高處吹了太久冷風鬧的,他的臉色看起來有些憔悴。

他緘口不言回到宣執殿,而議事的臣子們都在那候着了。

章延看到陸丞相和陸承恩,走過去時,腳下步子微滞,低聲說了一句,“皇後必定會安全到達行宮,不用擔心,不會有事的。”

陸丞相陸源和陸承恩皆是恭敬的躬身,對着章延應了聲“是”,再拜謝過。

在圍獵發生的事情,他們至今想起仍心有餘悸。可他們亦見識到了陛下對陸靜姝的心意,反而難免有些不知如此才好,然現在陛下主動這麽說,便是讓他們無須介懷的意思。

章延走到殿中上首位置處坐了下來,被召來議事的臣子皆轉身面對着章延,鄭重行禮之後,才真的開始議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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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漸行漸遠,皇宮也逐漸消失在陸靜姝視線之內。先前她雖曾有多次離宮,可每次皆有章延同行,此次到底大不相同。

在馬車內坐穩當了的那一刻,陸靜姝說不清自己心裏究竟是湧上一股什麽樣的滋味。她這麽一走,便近乎是在章延的庇護下,遠離了一切的危險。無論是章逸又或者其他的什麽事情,都不會輕易與她再扯上瓜葛。

無論如何,陸靜姝都得承認不僅僅是現在,在更早之前,章延就改變了很多,并且真心護着她。他為她做的那麽多,她感激也感動。

可她自己太過明白,恰如前世章延并不愛她般,無論她為章延做多少他都沒有半分心動半分,而她現今亦不過是陷入了那個狀況。

周太後見陸靜姝臉上表情瞧着不算輕松,以為她是心中不安,便有心開解,與她道,“阿姝不必憂心什麽,你現在最重要的事情便是養好了身子,安心生下這個孩子,其他的都不需要擔心也不需要多想。”

說完後,周太後又似乎是感慨般,多加了一句,“陛下熬到了現在,總歸能夠實現心中所想了。”

對于周太後來說,無論是章逸還是章延都是她的心頭肉。她就這麽兩個孩子,無論是哪個她都是關心疼愛的。章延想要做的事情,她雖然從不過問,但心裏多少有底,她也不希望自己會誤了他的事情。

陸靜姝不知道周太後話裏的深意究竟是什麽,只是含笑點頭,應道,“是,母後,阿姝一定好好養身體,安心生下這個孩子。”

她上輩子最後雖有了身孕,可她沒有能夠保護好那個孩子,也沒能讓他看一看這個世界。這一世她再次有了身孕,那她必定要好好的生下這個孩子并且保護好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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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靜姝和周太後到達寒山行宮時已經是入夜了,好在這邊的一切已經提前打點好。她們到了之後,無論是洗漱梳洗還是用膳之類的,都已經準備好了,不需要等太久。

寒山行宮在大啓的歷史上頗為悠久,地理位置優越而又風景極好,行宮處在山林之間,空氣怡人,确實很适宜用來休養。

陸靜姝記得自己曾經在野史書上曾經看到過,原本寒山行宮會建造便是因為大啓的天崇皇帝身體算不得強健,而恰好在寒山養病十分适宜。

是以這麽看來,她和周太後到這寒山行宮來休養就更加合适了。陸靜姝想起了這些,聯想起周太後是自己提出要到寒山行宮來的,頓時便是一個心驚。

她先前雖然想到了周太後提出來這個是有什麽不對,但也沒有往那方面去想,因為如果是小病小痛,那麽便無須這麽做了。她并不希望看到周太後有事,就更加不會那麽想了。

陸靜姝這會突然想到這些,越想就越覺得可能性很大。關乎身體的事情她堅持不可耽誤,而周太後若不肯說出來,更加不合适。

與周太後一起用過了晚膳已經回到了房間休息的陸靜姝,已經坐立不住,忙帶着兩個小宮女往周太後的房間去。

她不過剛剛走到房門口,便聽得裏邊一連串的咳嗽聲。那聲音她認得是周太後的,而這咳嗽的聲音卻是撕心裂肺好似要将心肝脾肺腎都咳出來般。

陸靜姝急急推開了房間門,擡步進去剛瞧見周太後時便看到了她手中握着的一方雪白的帕子,那帕子上一抹突兀的血紅之色分外灼眼。陸靜姝看着這一幕,一時間忘記了擡腳,而周太後也是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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