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往昔
大啓的上元節,往往是一年之中,最為熱鬧的一天。正是情窦初開年紀的帝都少男少女在用過晚膳之後紛紛走上街頭,在滿街的繁華中,悄然尋覓才子佳人。
他的哥哥得了允準私服出宮去玩耍,他卻因為身體不好而要求待在宮裏。章逸心裏頗不服氣,帶着貼身內侍偷偷溜出了宮,誰也沒有告訴。
因甚少有機會能夠見到這樣的民間熱鬧,章逸心情很是不錯。他随着擁擠的人群往長街深處走去,對街道兩旁擺放着叫賣的大部分東西沒有太多興趣,只好奇的瞅兩眼。
遠遠看見一處地方圍着許多的人,多半是年輕的男子和嬌俏的少女,想來是猜燈謎,章逸不由踱步上前去,想要湊個熱鬧。
才不過走到附近而已,章逸卻發現了自己的哥哥章延。他知道,若被章延發現他偷溜出宮,必定是要直接捉他回去,什麽也不玩了。
章逸好不容易才能夠出來一回,并不樂意還沒有玩盡興就被捉回宮裏。因為在章逸發現了章延,而他又注意到章延并沒有發現他的時候,第一想法,自然是偷偷溜走不挑在這個時候上去湊熱鬧。
他正準備離開時,簇擁着猜燈謎的人群忽然爆發出一陣鼓掌喝彩的聲音。章逸腳下步子停住,站在稍遠的地方朝那邊張望,順便聽到了湊完熱鬧離開的人口中的議論。
不過聽了幾句章逸就明白了,原來是最難的那個燈謎被一個少女和一個少年同時猜出來了。
章逸又看了自己的哥哥章延一眼。這才看清他站在最裏側,而就在他的哥哥章延的身邊,恰好站着一名少女。
章延的身高在人群中屬于高的那一類,因而十分顯眼。站在他身側的少女,比他低了足有一個頭。
他們似乎在說着話,周圍吵鬧,章延須得略低□子才能聽得清那個人的話,可章延并沒有看那名少女。
可章逸卻将視線從章延的身上移到了少女的身上。他的父皇宮中妃嫔不在少數,姿色自不必說,或是溫雅娴熟、或是千嬌百媚,又或者冰清玉潔,卻無一不是風姿綽約、美豔動人。
明明已經見慣了美人,章逸卻發現,自己仍舊被遠處那名女子所吸引住了。她站在一排流光溢彩的花燈下,偏于昏黃的燈火灑在她的臉上、身上,照亮她秀美小巧的臉龐。
她微仰着頭和自己的哥哥說話,嘴角笑意盈盈,一對眸子卻比那一排花燈還要明亮太多,堪比夜空中最亮的那顆星星。
不知道自己的哥哥是說了什麽,她的眼睛一下子變得更亮了,原本淺淺笑容更是一下子就綻放,轉瞬已是笑靥如花。
章逸覺得這是他曾見過的最明亮的眼神,和最明媚的笑容。他的心裏起了幾分好奇,這是誰家的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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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這麽想着,又察覺到那邊自己哥哥似乎要離開了,章逸顧不上多想,馬上帶着內侍離開這一片地界,以免被自己的哥哥給捉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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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逸專門挑了避開自己哥哥的路,不知不覺間卻走到了運河旁邊。運河旁的人很不少,還有不少的攤子都擺着各式各樣的荷燈在賣,每個攤鋪前都圍了不算少的人,顯然是都對放荷燈這項活動很感興趣。
仔細的看過,确認自己的哥哥此時并不在這邊,章逸露出個輕松的笑容,樂呵呵、腳步輕快朝着河邊走了過去。
在走過離運河最近的一家攤鋪之後,原本已經越過去的章逸突然轉過神。他定睛一看,然後确認了自己的想法。果然站在這攤鋪旁的少女他先前瞧見的站在自己哥哥身側的那一個。
不知怎麽,章逸腦子裏一下子就蹦出了一句詞:“衆裏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雖然章逸覺得莫名自己想起這麽一句話,頗為奇怪,也頗令自己不解,他卻不過是不甚在意的晃了晃腦袋,笑了笑,調過頭往攤鋪走了過去。
那攤主是一名老爹,他還帶着一名瞧着不過是十三、四歲的少女。見到章逸走過來,攤主老爹連忙招呼起來,“這位公子要買荷燈嗎?我這的荷燈都很紮實,公子可随意挑選。”
章逸随意的點了點頭,走到了攤鋪前。他狀似不經意的瞥了一眼身旁的人選中的荷燈,可發現對方手中拿着兩個,似乎是選不定要哪一個。
“老爹,那個樣式的還有一樣的嗎?”
攤主連忙道,“有,有,公子要拿一個嗎?”
“嗯。”
“好勒,三文錢一個,公子請拿好。”
內侍付了錢,章逸不動聲色看一眼身邊的人,卻發現對方已經放下了他要了的那個,舉着另一個詢問價錢。
章逸暗自好笑,拿着荷燈離開,可沒有真的要去放荷燈的意思。只是,才不過走出了幾步,章逸就發現自己的哥哥站在遠處看着他,并且大有立刻拎起他的後頸,把他扔上馬車再送回宮去的架勢。
知道自己逃不了了,章逸只好硬着頭皮走過去,怯怯的喊了一聲,“哥。”章延一言不發,只轉身就走。
章逸戀戀不舍的回頭去看方才那名女子站過的地方,意外的發現她還站在那裏,并且望向他在的這個方向。章逸心頭一喜,以為她終于也注意到他了。
只是,這樣的欣喜卻連片刻都沒有能夠持續,章逸已經發覺,這道視線分明是越過了他,并且沒有在他身上停留一絲一毫,直接落在了走在他前面的另一個人身上……
·
章逸憶起了一些不大願意記得的事情,那些過往的記憶,竟然牢牢紮根在他的心底。他立于黑暗之中,和過去一樣,看不到一絲光明。
喉頭一癢,章逸忍不住狠狠的咳嗽了幾聲。意識重新變得清明了些,他再次試圖睜開眼。意外的這一次成功了。
入目是站在床榻旁,背着身子對着他的熟悉身影。章逸收回視線,重新閉了眼,也沒有要開口的意思。
章延沒有轉身,可感覺到章逸醒了,便直接道,“母後讓朕要照顧好你,你要是出了個好歹,朕往後倒無顏去見母後了。”
回應章延的是章逸默然不語,章延看起來無什麽所謂,也與章逸一樣就這樣沉默半晌,便繼續說了下去。
“無論你做過什麽,都是朕的親弟弟,這是改變不了的事情。你放心,就算只憑着這個,朕都不會要你的性命。在這個世界上,只有你我是最親的人了。”
“你想要的目的,已經達到了不是嗎?還是不肯滿足麽?你以後還是住在永寧宮,你手中的那些勢力朕都給清掃了,你以後就在永寧宮安心養身子,不要再胡鬧了。”
章逸覺得章延很可笑,不取他的性命,所以呢?他應該感激涕零嗎?他從來都沒有覺得活着是什麽好的事情,一天又一天,越來越和茍延殘喘一樣。
真是大度啊,他就做不到……親人,親人麽?
“哥。”章逸讷讷的喊了章延一聲。章延略略側過頭,又聽到章逸問,“為什麽呢?為什麽我做了這麽多錯的事情,你也還是選擇放過我?”
“哦——是做戲?做給那些大臣們看?看你多麽大度寬容,仁和慈善?那,提前祝福陛下,陛下成功了——”
章延因為章逸的話沉了臉,卻只是說,“是,不然呢?就憑你的身子,還能拖個幾年?我何必非動手解決你,我什麽都不必做,只管等着你自己的身體徹底撐不住就可以了。”
章逸閉着眼睛笑,對這樣的回答絲毫不覺得奇怪,反而是一副“就該是這樣”的表情。
“你都知道了?”章逸沒頭沒腦的問章延一句,不過睜開了眼睛,轉頭看着章延的背影。逆着光看過去,章逸眼中什麽情緒都沒有。
“算是吧……也說不定還有多少我不知道的。”
“哦——反正合計來合計去,也就是那麽幾件重要的,反正你笑到了最後,什麽你都解決好了,我也什麽都做不了了,這些也就都不重要了。”
“嗯,你是什麽時候發現是我的?開始的時候,不是懷疑陸家和吳王的麽?”
章延臉上雖無表現,但卻暗自苦笑,反而問,“你既對她有意,為何非要牽累她的家人?”
“因為懂你啊——哎,哥,你說,開始的時候還挺成功的,你是真的誤會她了,對吧?估計後來還是呂良暴露了吧,嗯,只能是他了。沒想到哥你忍了那麽久才動了他,哥真是個念情分的人。”
“所以你看成功挑撥離間了,就把目标轉向了我,想要了我的性命,然後你可以名正言順的登位,順便想辦法讓她成你的妃嫔?”
歷史上也不是沒有過類似的事情,難怪章逸會動這樣的心思,章延默然,卻始終都想不明白自己的弟弟究竟是什麽時候變成這樣的。
“效仿先人,也算個好法子對不對?沒辦法,你先一步娶了她當皇後,我也是沒有法子。”章逸頗義正言辭。
“後來嘛——唔,她總為你擋刀,讓我覺得惱火。我就在想,既然我得不到,那就誰也別得到好了,這樣的話,好像也不算是太壞,至少比你獨占好得多。”
章延深呼吸,強壓下去心裏的怒意,“你是不是還曾經想過,要把她肚子裏的孩子……”
他想起前世最後,陸靜姝得到那一碗小産的湯藥,不是他的吩咐。只有章逸能喚得動呂良,不會有別的可能性。
“是,想過啊,想過。不過,想到是她的孩子,再看她已經不愛你了,就打消這個心思了。”
所以前世因為陸靜姝是臨死才終于對他死心,章逸便還是對她下了手,甚至可以說是親手取了她的性命。
“對,她不會再對我有感情了,所以你成功了。我沒有贏,贏的人是你。”
章逸卻笑了起來,“怎麽會?這個位置是你的,她至少愛過你,她連看都不願意多看我一眼,也不願意多聽我說話,我怎麽可能贏了?”
他又認真的想了想,思考之後再認真的與章延道,“我覺得,可能其實我們都輸了,誰都沒有贏。”
章延注意到的,是章逸之前說過的另外一句話,問他,“你其實……也想要這個位置,是不是?”
章逸覺得自己的哥哥傻透了,這種事情,就算心裏想,也不會說出來吧,大逆不道啊……
“但凡貪戀權力之人,有幾個會在有機會的時候不觊觎這個位置的?哥,我不是什麽超然物外、看破紅塵之人。”
章延了然,覺得與章逸說得差不多了,便準備走了,好讓他安心養傷。誰說的不是呢?他何曾不感到愕然、驚詫、失望、憤怒,可是,到最後,能怎麽辦?
所以他才真的不合适這個位置,以他的手段,确實遠遠不夠。殺伐果決,冷酷無情,不會因為任何感情而受到牽絆,只不過是成為一個合格帝王的基本要求。
見章延要走,章逸默了默,再次喊住了他。
“哥。”
“如果不是她救了你,本不會有那麽多的事情,都怪裴家的小姐。我也一直都不知道竟然會是被她給破壞了,哎,後來還是哥查到了,我才知道的。嗯,我給她關起來了,她得付出代價。”
章延幾乎都忘記裴蟬嫣這個人了,沒有想到章逸會提起,還直接說出來裴蟬嫣是被她關起來了。多年之前,永巷的那一場大火,也是他的手筆麽?
裴蟬嫣,如果沒有被章逸關起來也該沒了性命了,現在就算出現她也不過是死路一條。
“我已經下旨賜死她了。”
“總不能那麽便宜了她……”
·
章延從永福宮出來,天色已經晚了。傍晚之際,夕陽已經落下了山,瞧不見蹤影,唯有天邊紫紅色的雲霞,還能夠瞥得見。
他想起寒山行宮,陸靜姝和孩子,最後吩咐夏川,明日一早去寒山行宮。他去将章逸帶回來宮裏就已經是逼近半夜了,一直等到下午,章逸才醒過來。
禦醫說,章逸的身體約莫是撐不過七日了,真是糟糕啊……他這算是在遭受報應麽?母後去了,唯一的弟弟也馬上就要去了,果然是報應吧……
第二日的早朝之後,章延為了節約時間,乘馬去往寒山行宮。
臨走之前,章延派了護衛重重包圍着永寧宮,章逸的房間門口亦有專人把守,房間裏邊,還有照顧他的宮人。
章延抵達寒山行宮,又恰是傍晚時分。在寒山行宮所能見到的夕陽美景,卻遠遠比在宮裏看到的要更加來得動人。
陸靜姝出來迎他,卻沒有見到孩子,章延便知他已經睡了。陸靜姝見章延的目光搜尋了一會寶寶的身影,主動與他解釋,“寶寶今天沒有午睡,一直在玩鬧,直到剛才才睡着。”
章延颔首,示意自己知道了,兩人一并往行宮內走去。
陸靜姝吩咐了宮人備下熱水送到偏殿,好讓章延能夠先梳洗沐浴,散一散一身的疲憊。她再吩咐了廚下準備晚膳,特地吩咐廚下燙上一壺桃花酒。
她自己是不怎麽碰酒的,對酒的興趣也不是太大。只不過今年春天宮裏新栽種的桃花開得很好,陸靜姝一時興起,便學着釀了一壇子桃花酒。後來釀好後,曾經嘗過一回,意外的味道不錯。
章延沐浴之後直接過去了膳廳,廚下動作很快,已經準備好了晚膳。卻也是因為只不過章延和陸靜姝兩個人用膳而已,陸靜姝自己吃的時候,都只吩咐廚下準備得十分簡單。即便現在多了個章延,也就添上兩道菜的事情而已。
桌上雖只擺着幾樣小菜,但若是看章延的态度,顯然是很習慣。他十分不生疏的直接在桌邊坐下——雖然也沒有必要生疏,旁邊陸靜姝,同樣沒有特別起身與他行禮。
或者是因為這是在行宮而非宮裏,許多規矩都可以摒棄掉,許多禮節也可以不用過分在乎。章延自己不大介意,陸靜姝也不是死板的人,能省些氣力,還是非常願意的。
看到桌上的那一壺酒,還有碗碟旁擱着的酒杯,章延擡眸看了陸靜姝一眼,“今天怎的還準備酒了?難道是什麽特別的日子?”
陸靜姝默默看他,半晌才道,“都道酒後能吐真言,臣妾想着陛下許不樂意與臣妾說一些事情,而臣妾又想聽一聽,便只好出此下策。”
章延挑眉,眼中含着一絲笑意,可沒有說什麽。他只是徑自拿起酒壺,自己替自己斟了一杯酒而沒有蹬鼻子上臉等陸靜姝來服侍。
他怎麽不懂陸靜姝的意思?她知道他心裏必定憋着諸多的事情,也就沒有可能暢快,這是要他借酒澆愁……唔,或許真的會愁更愁。
擱下了酒壺,章延才說,“用膳吧。”
陸靜姝沒有說什麽,不過提起了筷子。
章延端起酒杯,遞至唇邊,又聞到別樣的味道,感覺和他平日裏喝過的酒不大一樣,便問陸靜姝,“這是什麽酒?你自己釀的麽?”
“嗯。”自己替自己布着菜,陸靜姝又說,“種了幾株桃樹,春天的時候,桃花開得很豔,就起了心思自己釀着玩了。”
章延仰頭盡數灌下,砸巴了一下嘴,然後才發表了感想。“濃香甘醇,回味無窮,皇後真是好手藝。嗯,此酒只應天上有,人間難得幾回嘗……”
陸靜姝“呵呵”幹笑了兩聲,對于章延這拍馬屁式的感想,沒有怎麽放在心上。她自己也不是沒有喝過,哪裏不知道究竟是什麽滋味,恁的會信他的鬼話。
勞是陸靜姝奉上了親手釀出來的美酒,也沒有能夠真的聽到章延的酒後真言。他們兩個人,一個用着晚膳,一個沉默喝酒,并沒有過多的話。
陸靜姝吃飽了後,章延仍舊在喝酒。她默默的提起酒壺,給自己斟酒。章延見她要喝酒,伸手制止,“你不是還得帶着寶寶麽?別喝了。”
“不多喝,孩子還有奶娘照顧着,不會有大礙。”陸靜姝笑了笑,推開了章延的手。跟着她端起了酒杯,碰了碰章延手邊的酒杯,又說,“陪陛下喝一杯。”
陸靜姝過去也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有一天還能夠和章延這樣相處,可确實的是,她的內心升起一股與章延惺惺相惜的感覺。或許準備的話是——前世的那個陸靜姝和這一世的章延惺惺相惜了。
他們都被一個叫做“章逸”的人給玩弄得團團轉,因為他們心裏有感情。章逸和她除了叔嫂這一層關系,本不該有更多牽扯。可是章延不同,那是他的親人,無論他怎麽想,怎麽看,都改變不了這個既定的事實。
來自外人的傷害,總可以通過一些途徑比如報複、複仇或者其他,來治愈。可是親人卻……真的沒有法子。那些傷害,漫入骨血,時常就會冒出來,讓你不得安寧。
“禦醫說,阿逸撐不過幾天了。”陸靜姝與章延碰杯的這一杯酒,他喝得格外慢。喝下這杯酒後,他才終于和陸靜姝談起了章逸的事情。
前兩日看到章逸嘔血的時候,她就有這個猜測了,只因為章逸原本的體質實在是太弱了。從帝都到寒山行宮的折騰,若他當下的身體狀況本就不大好,那便足以在很短的時間一下子崩潰。
失去母後還沒有到一年的時間,又要失去唯一的弟弟了麽?陸靜姝默然,她經歷過失去親人的痛,多少能夠體會章延的心情。
如果他不在乎這些,大概是可以無所謂,可惜他并非是這樣一個人。帝王無情,是不得已也是沒有辦法,但不得不說,章延堅持了他的本心。看起來,甚至還有幾分可笑。
“陛下自責嗎?”陸靜姝問章延,可很快就自顧自說,“前世的時候,得知父母、哥哥還有妹妹出事的消息,那個時候真的就是心如死灰,覺得就算拿自己的命來抵都什麽也換不回來。那種絕望的心情仿佛從心裏頃刻就洶湧的冒出來,幾乎是一下子就把人給擊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