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珠寶
“設計師?”伊以坐在副駕駛,問駕駛座的林瑾昱。此時他們剛從秋老家出來準備回長汀。
“嗯,”林瑾昱發動車子,“珠寶設計師,還曾是我媽媽的老師,五年前退休不做了。”
“你想請她重新出山?”伊以像個學生似的提問。
“想讓秋老幫忙設計一組珠寶,但是她一直拒絕。”林瑾昱答得很簡潔。
“原來你是做珠寶的啊。”伊以說,說出來後又覺得不對勁,有種相親時隔着餐桌一臉垂涎樣地對對方說啊原來林先生你是炒房地産的感覺,顯得特別俗,不過珠寶,珠光寶氣的,伊以轉頭看着他的臉,一點也不珠光寶氣,但是也不像山清水秀那樣孱弱,那該是什麽?奇峰峻嶺?沒那麽嚴肅吧?春花秋月?聽上去太風流了啊。夏陽冬雪?怎麽一股子天氣預報的味道......
原來居然找不出詞來譬喻你,伊以想,不自覺地抿了抿嘴。
“看什麽?”林瑾昱轉頭看了她一眼。
伊以慌亂地收拾好臉上不自覺露出的小表情,倉促解釋,“那個.......路邊的廣告牌,那上面有胡歌。”
“胡歌?”
“我小時候的偶像啦,現在轉幕後了,聽說當導演一直是他的夢想。當年他很火很火的,我們班上女孩子幾乎都喜歡他。”
“嗯。”林瑾昱應了一聲,好像被這樣的解釋騙到了似的。
但伊以沒有覺得高興反而有點失落,女孩兒永遠在這一點隐秘上顯得反複無常。她玩着腰間的安全帶,低着頭藏住眼神,低聲地說,“覺得那是個找不到詞譬喻的人。”
“嗯。”卻也是只回應了這麽一個字而已。
帕格尼駛過江上大橋的時候,伊以隔着車窗看見一個穿着長毛衣過膝靴的女孩子氣急敗壞地從長汀裏走出來,一邊走一邊不停地甩手像是想要擺脫什麽晦氣的東西。那個女孩子也看見了打量她的伊以,停下來站在路邊抱着胳膊很不客氣地瞪着伊以,像是在說,“看什麽看!”伊以趕緊收回了目光。
聽到開門的聲音,林瑾晨飛快地從樓上跑下來,但是看見門口并肩而立的兩個人一下子變得很郁悶,皺着眉問,“哥哥,你怎麽又和伊以在一起?”他又把頭轉向一旁換鞋的伊以,“還有伊以,你怎麽又和我哥哥在一起?”
伊以穿着拖鞋往客廳沙發走,坐下來問,“請問這兩個問題有什麽不一樣嗎,社長?”
“別岔開話題,快說!”林瑾晨一屁股坐在了伊以旁邊的那張單人沙發,這樣一來後面走進來的林瑾昱就只有坐在伊以的旁邊。但是林瑾晨立馬發現了這個錯誤,把哥哥從伊以身邊趕到單人沙發上自己坐在了單人沙發的扶手上。
喝着水的伊以朝他翻了一個白眼。
“回來的路上碰到了。”林瑾昱用玻璃杯喝下一口水,說。
“上次也是,”林瑾晨說,“這次又是。”他的目光在喝水的兩個人臉上轉來轉去。
“你作業寫完了嗎?”林瑾昱決定終止弟弟的調皮玩鬧。
“早寫完了,這樣的問題哥哥你應該問伊以。”林瑾晨看着伊以笑。
“社長你是初一生我是高三生能一樣嗎?”伊以放下水杯,“我先上樓了。”
“看吧,”林瑾晨看着伊以上樓的背影對哥哥說,“她永遠都是等到deadline才完成。”
“哥哥,”伊以的身影消失在樓梯口後,林瑾晨說,“我今天聽到了不尋常的聲音哦。”
“什麽?”
“有個女孩在尖叫,南邊那棟房子裏的。寧來阿姨告訴我,那裏住着一個姓盛的女孩,就是那天吃飯坐我們對面的那個。我還一直以為她是啞巴呢,吃飯的時候只知道點頭不說話。”
林瑾昱把杯子放在桌上,“瑾晨,那個女孩是我們父親好朋友的女兒,如果你在長汀碰見她了,要對她友善。”
林瑾晨乖巧點頭,“我會的,不過,我還是在想,她怎麽會那個樣子,說實話有點吓人。和她一比伊以就正常了。”
确實蠻正常,念着高三總是把作業放在最後一天完成,總是要叫了很多遍才會起床,頭發三天不洗劉海油掉的時候就用發卡夾上去,一邊吃早餐一邊發呆,速度太慢會被媽媽說,有時候會穿一些讓人疑心次元穿越的衣服,表面對每個人都乖乖巧巧其實心裏藏着許多小心思,但是伊以——
在某一個圈子的人們耳中,這是一個最好輕易不要沾惹的名字啊。
像躲避瘟疫和怪獸。
“她自己知道麽?”
“這個,誰知道呢?”
“我下不去手。”江漫一副嫌棄的模樣。
“哪裏有很油?”伊以撥了撥劉海,翻着眼珠朝上看,“就兩天沒洗而已啊。電視上說了的,洗頭不能太勤,會破壞掉頭發本身的保護層,一周洗兩到三回就夠了。”
江漫只得妥協,挑起坐在她面前的伊以的一縷頭發,開始編發。伊以閑得沒事的時候就會說,江漫給我編頭發吧,她從網上看來各種編發教程,什麽蠍子辮啦魚骨辮啦,江漫在她的□□下變成了大半個編發專家。
“直接披着不就很好嗎?”江漫說。
“太久了難免會膩的吧,每天都是同一個樣子。而且,說實話我是覺得江漫你的手很溫柔,每次給我弄頭發都超級舒服。”
江漫笑了一下,但很快就收住了,她把伊以遞過來的小頭繩綁在發尾,“你還不打算剪頭發嗎?已經到腰了。歷史老師說了的啊,頭發會吸走大腦的營養,腦子會變笨的。”
伊以恍然大悟,看看短發的江漫,“難怪你那麽聰明!啊,不對啊,這樣講的話,我們之間最聰明的難道不應該是金在碩嗎?”
她們一起笑起來,翹着腿坐在最後一排看雜志的金在碩用作業紙折了飛機朝她們飛來,正好打中伊以的額頭,還有小小的尖尖的痛感。
牆上的挂鐘指向六點十五,教室裏的同學走得只有他們三個了。夕陽溫柔地打在玻璃上,街市的人聲也跟着像浪花似的拍過來,卷起千堆雪。
“你們想過念哪個大學嗎?”金在碩撐着腮幫子問。
“我的話,煦商的是沒有指望的,我想念中文系,北方有幾個學校不錯。”伊以說。
“那樣的話就得離開家自己照顧自己咯。”金在碩說。
“總有那麽一天啊,而且從幼稚園到高中都在同一座城市念,有點膩了。”
“伊以你很容易感到膩啊。”金在碩說着露出那種意義深遠的笑。
“江漫你肯定是念煦商吧?”伊以仰着頭去看站在身後的女孩,發現她眼睛看着窗外好像在走神,她伸手輕輕地拉了拉她的袖子,把她的神思拉回來。
“也不确定,到時候再說吧。”江漫說。
“以江漫你的成績,不念煦商可惜了吧?”金在碩說,臉上的神情很嚴肅,三秒後又一副嬉皮笑臉的樣子對伊以說,“你決定了是什麽大學後告訴我啊,我和你一起念。”那副輕飄飄的樣子好像在說飯熟了叫我一聲啊,我和你一起吃。
伊以朝他吐了吐舌頭,“才不,我才不要大學四年還和你綁在一起。”
江漫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把書包背在了背上,她對金在碩和伊以說,“我先走了。”她轉身走出了教室。
“她好像有心事啊。”伊以說。
“女孩子沒有心事才不正常吧。”金在碩一副為人師者的樣子,眨着眼睛看着伊以像是想逼問秘密,“你的心事是什麽?”
伊以慢慢地張開嘴,因為不知道怎麽講只吐出了一個音,“我.......”
“伊以你在挨什麽時間啊?”很不滿地說着這樣的話,林瑾晨背着書包跨進了高三一班教室的大門,身上穿着運動服。他很讨厭初中部那套穿着跟服務生似的校服,一逮着機會就會換上運動服,看着朝氣又精神。
伊以從椅子上起來,一邊背書包一邊說,“不要學我媽媽講話。”
林瑾晨在伊以轉身的時候看見了她的頭發,一副受驚口吻問,“你頭上那個像蜘蛛一樣的東西是什麽?”
金在碩很不厚道地笑出了聲。
“社長,”伊以很無奈,“這個叫魚骨辮。不是蜘蛛。”
“咦,”林瑾晨朝後縮了縮肩膀,“真不知道你們女孩子的審美是怎麽回事?總是喜歡些奇奇怪怪的東西。”
他們一起下樓,騎單車回家,林瑾晨時不時地去看伊以,看得伊以莫名其妙,只得來一句,“我好看嗎,社長?”
林瑾晨被她的厚臉皮驚到,用力蹬着自行車超過了伊以把她甩在後面。其實他只是想起了另一個女孩的臉,長相不像伊以那麽吸引人,五官雖然不能說是扁平但絕對算不上挺立,劉海兒三七分,在額頭偏左的位置露出一個小小的缺口,發梢連成一個流暢的弧,微向裏卷,短頭發左邊的攏在耳後,右邊的放下來貼住臉頰,走在陽光裏的時候身上有一層暖黃的光,像極了那種日劇中的——女主——身邊的女二。總是在高三年級的光榮榜榜首看到她,同樣的校服穿得不像伊以那麽靈動,卻是安靜內斂,仿佛一支亭亭的默默的荷。其實一開始林瑾晨對這個女孩兒沒什麽印象的,她話也不多就像游戲裏的NPC,仿佛就該出現在那裏,主角玩家從她那裏得到他們想要的,然後不說一聲再見地就離開,沒有人問她你從哪裏來你家裏有什麽人你更喜歡爸爸還是媽媽。
真的是配角屬性很強的一個人啊。
可是剛剛他去找伊以的時候,上樓正遇見她從樓上下來,低着頭頭發蓋住了表情,林瑾晨在她下面七個階梯的位置,她看見了樓梯上有人就擡起頭來,一滴眼淚恰好滾下來,就像原本就挂在眼眶一驚動就墜下來一般,落得讓人驚心動魄。她看着林瑾晨,林瑾晨也看着她,兩個人隔着七級階梯對望,最終她攏了攏左邊頭發,飛快地跑下樓了,只留下一串蹬蹬蹬的腳步聲。
那種樣子真讓人難受。
她叫江漫。
“你最近來得越來越勤了啊。”秋老躺在鋪了毯子的竹椅裏,曬着四五點的太陽,閑閑地看着正在逗貓的女孩。
伊以擡頭朝秋老笑了一下,繼續牽着貓的兩只前爪讓它用後爪像個嬰兒那樣走路。她穿着一條格子裙,天氣變冷所以加了長襪,因為蹲下的動作裙擺掃在了地上。
“裙子拖到地上了。”像是奶奶在說孫女。
伊以朝後看了一眼,心大地說,“沒事的,反正明天周一就該穿校服了嘛。”
“你不會是因為那個男人來的吧?”秋老眯着眼睛。
“啊?”
“我是說Lin。”
伊以舒了一口氣,露出笑,“奶奶您說林瑾昱啊。”
“除了他還有誰。”
“我只是覺得,”伊以說,“很難把男人這樣的說法和他挂鈎。”伊以吐了吐舌頭,“奶奶不覺得男人這樣的說法太那啥了嗎?嗯,”她皺着眉想了一會兒,說,“感覺社會性太強了,讓人覺得生硬又冰冷啊。”
秋老笑了,把蓋在身上的小毯子往上拉了拉,“果真是小女孩才會說出來的話啊。因為年紀太小所以覺得男人女人這樣的說法都承受不起。那你管他叫什麽?”
“男孩吧。”伊以慢慢地說。
“他可早成年了。”
“那就是大男孩嘛。”
“你喜歡他?”秋老又眯着眼睛放出那種探詢的目光。
“這個嘛......”伊以一分心,就松開了手,那只貓得到自由立馬遠遠地跑開,跳進門檻裏露出腦袋示威似的朝伊以“咪嗚”了一聲。
“這個嘛,”秋老模仿伊以的語氣,“連貓都看出來了哦。”
伊以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把頭發朝耳後一攏,蹲在地上一邊拾落葉一邊說,“喜歡也很正常吧?那樣的一個人......優點多得數不勝數,可以滿足各項條件,達到各種标準,但是,好像也只是喜歡而已,我也沒去想過別的,他總有一天要從這個家裏搬出去,娶妻生子,然後變成跟我沒什麽關系的人,節日時候也不會打電話問候,在街上見到了只是點頭致意,倒黴一點的話可能連名字都被人家忘了,向他的家人介紹我的時候,也只能說這是伊以,我們曾經認識。”她把那些落葉整理成花束的模樣捏在手心,看着那一束秋天的金黃說,“每次想到這些,雖然會覺得遺憾,但同時也明白,這才應該是故事的正确走向,這也将會是故事的最終結局。”她把那一束落葉一下子撒在地上,秋風頃刻間就把它們吹走吹散,她說,“因為我覺得,那是一個怎麽抓也抓不住的人。”
“對不起,”秋老從竹椅裏直起上半身,“惹得你傷心了。”
“沒什麽,”伊以擺擺手,“是我自己要說的,我要謝謝奶奶您願意聽。”
王朝歌坐在書房裏,聽着Stan彙報情況。
“最近兩個月一直在忙公司二十周年在煦城文化節上的一個展覽,因為文化節也會有很多過來參觀的外國公司,所以Lin很看重,想請業界元老秋令徐設計新展品,但是去秋老家拜訪了三次都被拒絕了。”
王朝歌的面部表情沒有什麽變化,看不出任何情緒,Stan只得繼續說下去。
“Lin的想法是,要把筠の祈り從別人的門店變成自己的設計部。”
王朝歌的潭水一般的目光終于被攪動了一下。
“以前林夫人還在的時候,設計的多款珠寶都被歐美皇室成員國外女星在重要場合佩戴,筠の祈り也因此被視為中國的卡地亞,是被業界認為最具有全球競争力的珠寶公司,但是林夫人去世後,手下的幾個學生還沒出師,設計大梁倒下,于是漸漸就退為別人的門店,變成了一家單純的珠寶銷售公司,雖然拿下了卡地亞蒂芙尼這些大品牌的代理權,但最終還是因為成本過大,入不敷出幾乎倒閉。Lin接手公司的第一件事,就是簽下了許多國內外的新秀設計師,成立培訓班聘請元老級人物去打磨他們,在這一項上投了很多錢。簡單來說,他想把筠の祈り從一家公司變成一個品牌。”
“品牌這種東西可不是一朝一夕流立得起來的。”王朝歌微微眯着眼,“卡地亞是1847年創立,蒂芙尼是是1837年創立,而筠の祈り,只比林瑾昱小一歲。”
“所以,”Stan說,“他提出了一個概念,叫平民珠寶。”
“平民珠寶?”
“更準确地說,”Stan露出一個微笑,“是青春珠寶。”
在王朝歌疑惑的眼神中,Stan像個演講家似的揚起一只胳膊,賣弄語氣,“除了那些嫁給皇室的貴婦人和搖錢樹一樣的大咖女星,那些青春時候的女孩子對于發光發亮晶瑩鮮豔的東西,也是沒有抵抗力的吧?但大多數的女孩子,屬于不是大富但也絕對不窮的那一類,她們,就是巨大的市場。她們喜歡唯一,迷戀意境,覺得珠寶老氣,是媽媽們的玩意,因此筠の祈り的定位是青春,是獨一無二,給每一件商品配上一個故事,貼上一個概念,比如藍寶石是憂郁,東陵玉是模仿,而祖母綠是奶奶給孫女備下的新婚嫁妝。這樣的話,那些化學物質就不再是擺在櫥窗裏的一件件商品,而是等待主人帶回家的走失的心情。”講到最後,Stan的手腕繞了個圈,做了個收住的姿勢,臉上一副小學生考了一百分等待着被誇獎的表情。
王朝歌用那種介乎陰沉和無奈之間的目光瞅着Stan,“這些話也是他說的?”
Stan“呃”了一下,用手撩了一下金色的長發,“這個嘛,我潤色了一下。”
“還有什麽沒彙報的嗎?”王朝歌知道這個學生有的時候很難正經起來,他得把他拉回正題。
Stan費力地想了一會兒,“哦,那天Lin去秋老家,伊以也在。”
王朝歌皺眉,“他們走得很近?”
Stan誤會了他的意思,說,“你說伊以和秋老?也不是很近,偶然認識的,伊以周末的時候會去看看老人家。”
“我是說她和林瑾昱。”
“他們?”Stan說,“一般的認識關系,沒什麽特別的。”說完這句話,他轉頭摸了摸鼻子。
伊以深一腳淺一腳走在荒丘裏,那些長草已經高過膝蓋,撓得她腿癢。她的身後留下一道蜿蜒的草被撥開的痕跡,終于,她看到了那段鐵軌。
很老,很舊,鏽跡斑斑的,像是一腳踩上去就會破碎,它經過荒丘,來是不可知,去是不可知。她知道以前這裏通火車,不過那是好久以前的事,現在的火車已經是極少數了,起碼煦城裏沒有它的位置。大家都在追求更快,連飛機都嫌慢,恨不得瞬間移動的心情就像奔赴遠方的戀人。伊以經常在文學作品裏看到火車,那是一種意象,是孤獨也是逃離,是熱鬧也是歸鄉,由此她對火車充滿想象和憧憬,那種心情既是期待也是懷念,仿佛多年未見的舊相識。
現在是晚上,她一個人走在只有月光和荒草的小丘,四下只有蟲鳴,但是她不怕,她只是覺得蟋蟀真是不怕冷,十一月的夜裏還在唱歌。她經常一個人偷偷溜來荒丘,像是早戀的女孩偷偷和男友相會,沿着鐵軌散步,對着墓園裏的幾塊墓碑出神,盛榮她是認識的,林君則更不用說,但那個涼宮奈奈子是誰呢?從她很小的時候來這裏,這塊碑就在這裏了,孤零零地嵌在土裏,沒人知道它是什麽時候埋進去的,葬着怎樣的秘密。
不會是留下那幾封信的日本人吧?很奇怪的,過了這麽多年,伊以第一次這麽想。
她繼續沿着鐵軌走,低領的毛衣所以脖子被風吹得有點冷,她把頭發撥到前面來,取一點暖。
對面忽然走過來人。
和她的方向正對,在鐵軌的另一側,林瑾昱停下來看着她。兩個人都沒說話,也沒問對方你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看着的對方的時候不能說是對視只能說就那麽用目光接納了彼此的存在,沒有驚訝或尴尬,好像在這裏遇到成了一種天經地義。
也不解釋些什麽,畢竟太多的巧合就成了命定。
伊以不知道是否時光也如月光那樣,不能計量,就那麽淌過去。一刻和一生的重量,往往在天平之上勢均力敵。
他轉過身,但仍舊在另一側,卻說,“一起吧。”
“嗯。”
兩個人隔着一段鐵軌往同一個方向走,只能聽到鞋子踩在草葉上的聲音,過了一會兒,伊以問,“是因為公司的事心情不好嗎?”
他沒說是也沒說不是,但伊以能夠感覺到他輕輕地笑了一下。
“秋老的設計圖,對你很重要?”
仍舊沒回答。
“不管怎麽樣還是注意身體吧,”伊以說話的時候一直沒看他,那樣子更像是自言自語,“晚上回來那麽晚,有幾天早飯都不吃就走掉了,過度消耗可不行,你的人生還很長吶。”伊以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突然冒出這句話,按照講話的邏輯不是說什麽身體是革命的本錢才比較正常嗎?
“伊以。”耳畔忽然響起人聲,伊以吓了一跳,林瑾昱不知道什麽時候越過了那條鐵軌站在了她身邊,他看着她,說,“看路。”
“哦。”伊以愣愣地點了點頭。
就這樣走回了長汀,快到家的時候碰到Stan。
“好好謝謝我吧,”Stan抱着胳膊莫名其妙地說,“你們倆。”
煦城在十一月的時候,就迎來了初雪,氣溫下降得厲害,去上學的時候,伊以會在校服裙子下面穿上保暖的長襪,還會在校服外套外加一件大衣,到了學校再脫掉,教室裏有空調。
星期一的第一節 課是語文,伊以拉開書包,拿出語文書,一堆圖紙滑了出來。
展翅的仙鶴,眼睛是紅寶石的一點;花枝蔓蔓,枝頭有祖母綠的光;蜷着的落葉,銜着一顆心髒般的翡翠......
這是?
秋老的設計圖。
應該是昨天偷偷放進我書包的吧,該死,回家後竟然都沒打開書包。
她把那堆圖紙疊好,揣進外套裏,裝作肚子疼出去上廁所的樣子,在班主任陰恻恻的目光中走出了教室。一出教室就跑下了樓,撲進雪天裏寒意裹了一身,她找到自行車,騎車去往筠の祈り。因為沒穿大衣被凍了一路,從自行車上跳下來,從前臺那裏問到了林瑾昱的辦公室,按了電梯跺着腳等待。
電梯門開了,她走進去,總算暖和了一點。電梯不斷上升,到達十三層後停了下來。門開了,門外站着一群人,黑色西裝加大衣,正要下樓。站在前面的那兩個人,有一個正是林瑾昱。
“我找你有事。”伊以根本沒料到會碰見這樣的場景,有點心慌。
“抱歉。”林瑾昱朝旁邊那個很年輕的男孩說了一句,帶着伊以去了辦公室。那個很年輕的男孩一直瞅着他們的背影笑,翹起嘴角嚼着嘴裏的口香糖。
“這個給你。”伊以把那些被護得很好未染風雪的設計圖紙交給林瑾昱。
“秋老的設計圖?”林瑾昱一眼就辨認出來。
“嗯,”剛到溫暖的室內手上還是雪天的溫度,伊以朝掌心呵了呵氣,輕輕地搓着手說,“我到學校才發現的,奶奶放我書包裏的,她還是很好心的,幫了忙也不告訴人。”
但是林瑾昱好像并沒有對那堆圖紙感到驚喜,他随随便便地把它們放在了收拾整潔的辦公桌上,拿起遙控器把室內的溫度調高了幾度,滴滴滴的聲音大概響了三下,又拿起杯子接了一杯咖啡。
伊以看着他的背影有點失望,拜托,大雪天騎車一小時逃課出來送給你就是想讓你早些放心高興一點啊,就算不用對我感激涕零也不要做出一副子根本無所謂毫不care的樣子吧。這樣顯得我很自作多情很蠢哎,這樣搞得人很難為情哎,難道是因為我打斷了你和客戶的談話所以生氣了?那麽,就看在我大老遠趕來給你獻寶的份上讓我将功贖罪吧.......
林瑾昱走過來把咖啡遞給她,讓她捧在手心,“這樣會暖和一點。”他又把大衣脫下來,披在伊以的身上,因為身高的差距所以對他而言的中長大衣差不多已經到她的腳踝。168的人在186的人面前果然還是太矮了啊。
伊以捧着溫暖的咖啡杯,咖啡的熱氣熏着她的臉,這樣在她仰望的視線中好像他的那張近在咫尺的臉也變得模糊朦胧起來,他低着頭耐心地為她整理衣服,雙手滑過大衣袖子的時候忽然順勢輕輕地抱住她,說了一句謝謝,兩個人的胸口間隔着那杯熱咖啡。
真燙啊。在萬物凋零的大雪天裏聞着盛夏草木氣息的伊以想。
“抓不住嗎?”坐在竹椅裏的老奶奶忽然改掉了那副賠禮道歉的樣子,反而露出了一種不服輸的笑——
“現在就說這樣的話,太早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