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失怙

江漫把自行車在家門前停下,走進雜貨鋪,寧來從廚房出來,手裏提着保溫桶,正要出去。

江漫放下書包,從冰櫃裏拿出一瓶綠茶,正打算擰開瓶蓋,寧來阻止了她,“生理期不能喝冷的。”寧來從貨架上拿下一瓶常溫的,遞給她。

江漫把冰的放回去,把常溫的接過來,喝了兩三口後說,“我考完了。”

“那麽晚上出去吃,”寧來慈愛地笑着,其實這種表情于她還有點不适之的老。

“不用了。”江漫說,“去看爸爸吧。”

江建輝近來幾個月都住在醫院,因為化療頭發也掉光了,一顆光溜溜的腦袋顯得很滑稽,江漫經過服裝批發市場的時候給他買了一頂紅色的毛線帽,江建輝戴上後對着鏡子笑呵呵地說自己是老來俏。江漫聽了也就咧開嘴笑,笑到一半把臉轉過去。

母女倆趕到醫院的時候,江建輝正在病床上睡覺,江漫很不孝地想到了一具幹屍這樣的比喻,同時她明白這比喻不久就會變成現實。金博士介紹的醫生很照顧他們,給江建輝配了單人病房。她們走進去,把保溫桶放到桌上,沒有叫醒江建輝,坐在一邊開始聊天。

“難麽?”寧來問剛剛結束高考的女兒。

“還好,”江漫把左耳的頭發攏了攏,她很愛做這個動作,“不出意外的話,上煦商沒問題。”

寧來笑了一下,伸出手放在江漫的拳頭上,“漫漫真厲害。”

江漫沒有躲開,擡起頭直視她的眼睛,“那麽你呢,”她又轉頭看了看病床上的父親,“難麽?”

寧來收回了手,坐直身體,沒回答。

“她填的戎政,”看寧來有點迷惑,江漫解釋,“戎城政法大學。以她的成績,應該是沒問題的,出考場的時候也是一臉輕松,大概沒什麽意外。以後就真的是南北遙遙了。”說最後一句話的時候她的聲音小了下去,像是在自語。

“幹嘛和我講這些?”

“難道這不是你關心的事嗎?”江漫拔高了聲音,“畢竟也是養了十八年的女兒,說離開就離開,說放棄就放棄,你應該也很不舍吧。如果不是爸爸突然倒下了,你也不會願意回來看我臉色吧?那天晚上在衛生間裏洗衣服的時候一個人偷偷地哭,也是為了伊以吧?”

寧來嘆了嘆氣,“當年的事,你不明白。”

江漫語氣嘲諷,“我最讨厭聽到這樣的話了,你們這些大人總是自以為是對我們這些做子女的說着你不明白你不明白,很有意思麽?這樣居高臨下的語氣,可真讓我感到惡心。那我告訴你我明白的,就是當年你嫌棄爸爸沒用,寧願跑到有錢人家裏給糟老頭子做保姆養私生女,也不要回到自己的家裏來!”

“江漫!”病床上傳來低沉的厲喝,接着是一串劇烈的咳嗽,江建輝醒了過來,看着一旁的妻女。

寧來趕緊上去,托起他的腦袋,幫他把枕頭墊高,輕拍着他的背給他順氣。

江漫站起來,目光朝下看着父親,“就這樣你就被收買了嗎?只是被她照顧了一個月你就心軟了嗎?爸爸你這樣,讓我覺得我們好下賤,好低廉,被人想要就要,想扔就扔。”

“漫漫。”這次是寧來說。

“真是模範夫妻啊,這麽快就夫唱婦随了。”江漫扯着嘴角笑了一下,拉開病房的門走了出去。

“對不起,”江建輝說,“我并沒有告訴她當年你為什麽要答應成為那個孩子的母親。”

寧來拿過一邊的保溫桶,擰開,“吃飯吧,今天我做了冬瓜排骨湯。”

“我回來啦!”伊以推開門,對着客廳喊。

在沙發上看着電視的林瑾晨揉了揉耳朵,“一定要這麽大聲嗎?”這次他看的不是體育頻道而是一個講壇節目。

伊以換好拖鞋坐進來,抱着書包在沙發上坐下來,“我可就解放了哦,瑾晨你以後就慢慢熬吧。”她幸災樂禍,倒了一杯水,邊喝邊問,“瑾昱呢?”

林瑾晨把目光從電視機屏幕上轉到了她臉上,“你說什麽?”

伊以差點被水嗆到,放下水杯尴尬地笑了兩聲,“我說,你哥哥呢?”

林瑾晨把頭轉過去繼續看節目,“還沒回來呢,今天大概會晚點回來。按說你不是應該有什麽畢業後的班級聚餐之類的嗎?”

“有是有啊,但是.......”她擺擺手說到其他的話題,“我們畢業後,社長你可要把網球社發揚光大啊,高中二年級的李雲帆一直觊觎我副社長的寶座,我離開後社長你就把他提上來吧,記得要有意無意地透露出是因為我的推薦他才能心想事成哦,被自己的對手幫的滋味一定不好受。”她又露出那種小壞小壞的神情。

“幹嘛說得好像在交代後事一樣?”林瑾晨忍不住笑了一下。

“伊以。”二樓傳來王朝歌的聲音,他站在樓梯口,“你來一下。”

伊以和林瑾晨對視一眼,不明所以地拎着書包上樓了。

高考最終成績在十天後出來,伊以如願考上了戎城政法的中文系。煦商附中為畢業生們舉行了一個表彰活動,來的都是市級領導。伊以有幸作為學生代表站到臺上接受市領導們的親自頒獎。同在臺上的還有江漫,以及其他一些升入煦商的優秀畢業生,伊以想大概自己上臺就是為了充個數,同時表明煦商附中一視同仁的教育理念,畢竟戎城政法雖然也是一流的好學校,但夾在一群煦商學生裏還是矮了一截。其實校領導們遠沒有想得這麽複雜,他們只是單純地覺得高中三年級那個被暗地裏評為校花的女孩兒站上去挺賞心悅目的,也挺在上級領導面前給學校争臉的,畢竟愛美之心人之皆有嘛。

給伊以頒獎的人被校領導們叫做方書記,他把獎狀和證書遞給伊以,伊以彎腰說了謝謝擡起頭才發現是張見過的臉。

是那個在城牆上一起看落日的中年人。

伊以很驚訝,“叔叔是你啊。”

方書記伸手拍了拍她的肩,“祝賀你升學成功。”

伊以笑着說了謝謝。

臺下的校領導們對這一幕很滿意,感慨果然把伊以選上去是個英明的決定,方書記可是煦城政界的一把手,不是哪所學校請他都會來的,也不是哪個學生他都會拍着肩說祝語的。

活動結束伊以走在回家的路上,看着地上的影子忽然有點感慨,襯衣外套百褶裙,應該是最後一次穿煦商附中的校服了吧。忽然那道影子旁邊印上了另一道影子,伊以擡頭看來人,有些驚訝,“江漫。”

十分鐘後她們坐在街邊的咖啡店,靠窗的一張小桌,兩個人面對面,各點了一杯咖啡,棕褐色的液體盛在圓肚細耳的瓷杯裏,兩個人都沒喝,用小勺子輕輕地攪着。

“你......”伊以低着頭,停了很久才說,“還好吧?”愧疚像石頭似的壓得她擡不起頭來。

“考上煦商,家庭團聚,應該算是好吧。”她話裏有難掩的輕蔑。

“你跟媽......我是說寧來阿姨,相處還好吧?”

“我買了芝士蛋糕,帶回去給媽媽吃。”她故意在伊以面前使用了這一個稱呼。

“她不喜歡芝士的,說味道太軟,”伊以一邊攪着咖啡一邊說,“蛋糕的話買水果的就好,但一定不要是草莓,她會覺得膩。”伊以忽然意識到什麽,猛地擡起頭看着江漫。

果然江漫諷刺地笑,“你看,這就是時間的差別,原本知道這些的人不應該是我才對嗎?對于自己母親的喜好一點都不明白,還要一個外人來提點,真是諷刺。”

“對不起。”

“你以為一臉愧疚地說這樣的話我就會好受麽,如果你覺得道歉會使自己好過一點的話,那麽我告訴你,我永遠都不會接受你的道歉,而且,我讨厭你用這種樣子來逼迫我,好像如果我不原諒你我就是個惡人似的。憑什麽人人都為你想,連寧來都說這件事不是你的錯,連我爸爸都同情你的可憐,你很可憐麽?做有錢人的私生女很可憐麽?被學校裏的男生圍着轉即使沒考上煦商一樣和我站在領獎臺上很可憐麽?總是按照自己的心意做事即使被老師罰了也會被說是個有個性的可愛女孩很可憐麽?作業也不會很認真地寫卻仍舊憑借自己的所謂天賦和小聰明考上戎政那樣的學校很可憐麽?我來告訴你真正的可憐,是長到十九歲才體會被人精心照顧着的滋味,是好不容易有了媽媽爸爸卻馬上要死掉,是明明讨厭你讨厭得不得了卻......”她咬着唇,眼淚在眼眶裏打轉,激動的情緒引得其他客人和櫃臺的服務生都朝這邊看過來。

“對不起。”伊以的眼淚落在咖啡杯裏,“是我霸占了你的媽媽。”

“你有什麽好哭的啊!”江漫喊起來,“很享受被人同情被人心疼的滋味嗎?因為知道只要掉一掉眼淚別人就會原諒你所以每次都使用這樣的手段嗎?”

“我沒.......”

最後一個“有”字沒能成功說出來,江漫端起面前的咖啡杯把棕褐色的液體悉數潑到了伊以臉上,帶着濃香的味和烙人的燙,仿佛一個火辣辣的耳光。

伊以閉上了眼,感受着那些液體一直往下流,流到她的襯衣上裙子上,狼狽又淋漓。聽覺和視覺好像都被燙掉了,失聰又失明。

她不知道有沒有眼淚跟着掉出來,其實她一直很想問的一句話是江漫我們還是朋友吧,帶着僥幸和乞求,可是不必問了,江漫用一杯咖啡宣告了她的答案。

江漫扔下伊以,到櫃臺結了賬推開門走了出去,好心的服務生拿了毛巾過來,遞給伊以讓她擦一擦,伊以把臉上和頭發上的咖啡擦掉,止住聲音裏的哽咽,問,“洗手間在哪兒?”

服務生指了方向,伊以說了謝謝,起身往洗手間走,強迫自己不去看周遭人的目光。她站在鏡子前,看見劉海濕漉漉的,一縷一縷地搭在腦門上,看着傻得要命,胸前也濕了,清晰可見內衣的形狀,尴尬得要命,外套的設計只有兩顆扣子根本就遮不住,伊以把書包摘下來反背在前面,勉強擋住,理了理劉海往外面走,卻撞到了人。

她只想快點逃掉,低頭說了對不起擡腳就走,卻被人抓住胳膊扯了回來,聽見了熟悉的聲音,“伊以?”

伊以擡頭,看見了葉微塵。

葉微塵沒多問什麽,把戴在頭上的棒球帽摘下來給伊以戴上,遮住她狼狽的頭發,拉着她往外走,“先上車。”

副駕駛坐着盛危言,伊以坐在後排,葉微塵看着後視鏡說,“回去行麽?”

伊以點了點頭,“但我想先換件衣服,在回家之前。”

“去我家吧。”盛危言主動開口,“穿我的。”

伊以小聲說了謝謝,抱着書包轉頭看着窗外,不再說話,前面的兩個人也不再問她。

到了盛家,盛危言領着伊以進卧室,給她找了條白色的小裙子,讓她換上。伊以換衣服的時候她沒有出去,還是背過去看着窗外的罂粟,花期已經到了,殷殷的一片紅。伊以把校服脫下來,穿好衣服看着盛危言的背影,發現她的頭發變短了,以前過腰,現在只是到肩胛骨的位置,整個人看上去要活潑一些。

盛危言感覺到伊以好了,就轉過頭來,說,“吹風機在洗手間,我去給你拿。”

伊以有些怔,“盛小姐.......”

“叫我危言就好啦。”她竟然露出牙齒朝伊以笑了一下,走出門的時候步子很輕快。一分鐘後她回來,給吹風機插上電,讓伊以坐在床上,自己站在她旁邊給她吹頭發。

“是發生了什麽事嗎?”盛危言輕柔地抓着她的頭發,仔細地吹着,問。

“因為做錯事被別人懲罰了一下。”伊以的聲音幾乎被吹風機的聲音蓋過去。

盛危言吹好了頭發,關掉吹風,坐在伊以對面,“會覺得委屈嗎?”

伊以低頭一陣,好久才說,“只是一點。”又擡起頭,問,“危言你這裏可以燒東西嗎?”盛危言找來了一只鐵桶,朝着南面玻璃牆的方向放下,伊以把髒了的校服扔進去,蹲在地上拎起一只袖子用打火機點着,火勢起來後把袖子扔回去,又把沒有着的其他部分翻起來蓋住火,看着它們慢慢地燃起來。

伊以看着火光,覺得有點燙,但她也沒想躲開,“危言你們什麽時候回來的?”

“就昨天。”

“我都不知道。看來長汀真是太大了,有人回來了,我都不知道。”

“微塵想等家裏收拾好再告訴你們。林瑾昱也不知道。”

“還會走麽?”伊以問。

“嗯,過完暑假就走。”

鐵桶裏的衣物已經燃盡了,伊以偏頭看着盛危言,因為被火烤了太久所以笑容很暖,“我覺得你變得很不一樣了,更好看了,更有溫度了。”

盛危言拿起遙控器,按下按鈕,那一面玻璃牆從中間緩緩打開,罂粟花的味道被風送進來,她對伊以說,“或許是因為,夏天來了吧。”

伊以這才反應過來,今天是六月二十二,夏至日。即将到來的,還有一年一度的,煦城濃烈的雨水。

她站起來,說,“我回去了,衣服晚上給你送過來。”

“不必了,”盛危言朝她笑笑,“你穿很好看,送給你了。”

伊以沒拒絕,“謝謝。”

她背好書包走到客廳,葉微塵從沙發上站起來,直到現在伊以才認真仔細地去打量他,半年過去了,他身上還是保留着高中生的味道,但是更沉靜了,給人的感覺如同骨骼上覆了沙粒,漠漠的氣息。

“沒事了吧?他問。

伊以搖了搖頭,又擡手指了指盛危言的房間,“你的帽子我放裏面了。”

葉微塵點了點頭,動了動嘴唇想說些什麽,想了半天不知道如何措辭,便笑了一下,“總之照顧好自己,出門在外也別太吃虧。如果被別人欺負了,可以來告訴我,如果是你有錯在先,我帶你去道歉,如果是別人的錯,我幫你欺負回來。”

伊以覺得暖流逆着大洋海水的方向朝自己湧過來,待情緒退潮後,她說,“這件事別告訴別人。”

“別人?”葉微塵語氣裏有揶揄。

伊以有種被看穿心事後的惱,“就是你想的那個別人!總之別告訴他。”

葉微塵朝她擡了擡下巴,“你們到哪一步了?”

“你別胡說八道。什麽都沒有。我先走了。”

“什麽都沒有幹嘛心虛?”

“都說了不是啦!”

門在伊以身後被猛地合上,葉微塵開始摸着下巴思索一個問題,如果真的一切如自己所想,那麽自己将來某一天豈不是要改口叫伊以.......表嫂?

想到這,他微微地蹙起了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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