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八月末的長安,一場秋雨一場涼。

卷着土腥氣的風掠過,跪地之人如被撥弄的紙片,瑟瑟抖動。

挖開的花圃之下,腐屍隐約露出輪廓。

明黛呼吸微滞,交疊落于腿上的手,指尖下意識蜷縮握拳。

皇後鳳目輕轉看她,鳳釵的金流蘇紋絲不動,穩穩垂墜。

明黛察覺,手指漸漸舒緩,張至原先的模樣,交疊按在腿上。

皇後問:“怕?”

明黛臉都白了,聲音卻平穩:“不怕。”

不怕?怎會不怕?

生來奴仆環繞,衆星拱月,未見風浪。

凝脂般的肌膚,稍微幹些都要用香膏仔細敷抹,豈會見過它腐爛發臭的模樣。

姚嫔抖得厲害。

未着口脂的唇慘白,張合幾回,什麽都說不出來。

皇後笑笑,收回目光,“辦了吧。”

明黛眼簾輕顫,目光只及皇後的唇便停住。

口脂鮮紅,啓合發令,似勾舌舔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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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個冷面內侍架起渾若無骨的姚嫔。

一顆百年古木上,垂着一條綁好的麻繩。

姚嫔的脖子被塞進垂下的麻繩圈裏,腳下板凳撤走。

姚妃的近身宮女被綁在長條板凳上,內侍持板行刑,板板到肉。

明黛忍不住別開眼,卻撞上皇後再次投來的目光。

比起姚嫔的瀕死之相,她似乎留意明黛的舉動。

明黛調整呼吸,起身作拜,動作一氣呵成,借此将驚怯悉數掩藏。

“臣女以為,姚嫔私通外男,虐殺宮婢最無可恕,或可交由司署查辦。如此處置,若被指濫用私行,恐會招災。”

姚嫔劇烈掙紮,一雙眼珠似要從眼眶中擠出來,所有的呼救都堵在喉嚨口。

罪奴吃不住酷刑,被綁住的身體無法掙紮,拼命嘶喊求饒。

皇後緩緩開口,平靜的聲音貫穿臨死的驚怖,直入明黛耳中

“話沒錯——陰禮教六宮,母儀恩天下,凡事都有規矩法度。”

“然而,本宮今日要教你的是,何為君之妻,何為國之母。”

“明黛,外人的看法,決定你是什麽樣的國母。”

“陛下的心意,決定你是怎樣的妻子。”

皇後握住明黛的手,将她拉到身邊,目光落在她的身上。

這等姿容,真是老天賞飯吃,怎麽看都是享受。

難怪太子一聽明黛進宮,總要多往中宮跑幾趟。

“若按公理規矩,你說的沒錯。但本宮先為君妻,就該将他放在第一。”

“姚嫔殺人事小,私通事大,陛下豈能沾染如此恥辱?”

明黛覺得皇後的手比自己更涼。

“為君之妻,是将命都系在一起,喜怒哀樂皆共情的關系。”

“妾侍私通,為君之恥,又何嘗不是對本宮執掌後宮能力的羞辱?”

“這樣辦,或許不和規矩,卻護了陛下與本宮的體面,和了郎君的心意。”

少頃,枝上人軟垂,板上人無聲。

內侍七手八腳将院中一番清理灑掃,轉眼間,仿佛什麽都沒發生過。

皇後看也不看那處,微微錯身,傾向明黛耳畔。

“長孫皇後得先祖皇帝敬愛,才有後世美名。”

“誰給你一切,誰就是全部。”

“你啊,還是個小姑娘。”

“如何為人妻室,還有得學。”

罪奴身上出血,一寸寸在灰色的袍子上暈開。

一如皇後的唇色。

明黛忽覺屍臭更濃,鋪天蓋地襲來。

……

剛處理完姚嫔,宮人來報,太子殿下來給娘娘請安了。

皇後含笑看明黛:“太子真是将你放到心尖兒上了。但凡你進宮,他都得來見你。若非近日朝中事多,太子大婚延期,本宮真想立刻将你接進宮。”

明黛調整氣息,緩和神色:“朝事為重,娘娘若得閑,臣女一樣可以進宮陪伴。”

皇後輕輕握住她的手,殺伐果斷之态早已消退,只剩溫柔和藹:“倒也不必,待你再回長安時,婚期應已定了。”

……

鍍金瑞獸靜吐青煙,殿中暈染香氣。

跨過朱紅門檻,明黛擡眼便見那抹明亮身影,似靜坐等候已久,手中還握着一封奏折,垂眼蹙眉,一目十行。

對面是個錦衣華服一同坐等的少女,模樣清麗,一雙眼珠直直盯着近在咫尺的男人,卻屢屢欲言又止,想搭話,又不敢打擾。

明黛出現太子便已察覺,手中奏折往內侍手中一塞,起身笑着向皇後行禮,眼神悄悄擦過皇後,落在明黛身上。

常如意一直偷看太子,目光也被牽引過來,跟着起身行禮。

“兒臣參見母後。”

“臣女參見皇後娘娘。”

皇後對太子颔首一笑,目光落在一旁的少女身上:“常姑娘今日也進宮了?”

常如意忙解釋,她進宮見三公主,又覺理應拜見皇後,來時偶遇殿下,遂同行至此。

常如意望向明黛,淺笑行禮:“趕巧,明姐姐也在。”

明黛颔首一笑,轉而向太子見禮,神情舉止如戒尺丈量而出。

常如意想要去細細探查更多情緒,她已內收,安靜婉約如天仙。

若非今年汛期氣候異常,朝中事忙,致元德帝不得不暫時擱淺太子的婚事,明黛早已是太子妃,而常如意,則是太子側妃。

太子有備而來,立馬與明黛說起話來,明黛從容接話,三言兩語,太子開懷大笑。

常如意不由愣住。

太子心儀明黛早已不是秘密,連元德帝和皇後也喜歡她。

比樣貌,常如意自知比不過,所以她加倍對太子上心,極盡溫柔恭順,即便見到明黛,也是客客氣氣,親近不失恭敬。

态度端正,懂事乖巧,別說明黛,就是太子日後都不好冷落她。

此外,還有另一層小心思

母親教過她,男人都喜歡有花樣有溫度的女人,尤其太子這樣的人,縱然不愛,也不會虧待。

相比之下,明黛的姿态太高了,憑她的教養和出身,絕不會像那些以色侍人的姬妾去曲意逢迎,小意讨好。

他日為妻為後,沒了最初的新鮮,還整日守着這幅不解風情的姿态,只會讓太子勁頭消退,索然無味。

所以她反其道而行,明知太子不會對自己像對明黛那樣癡迷,仍然火熱付出整顆心。

只要太子在明黛這處稍感疲憊,她這裏便是最好的慰藉。

這也是她的機會。

可是,真正瞧見太子和明黛的反應,常如意渾身不是滋味。

他們誰也沒在意她,談笑風生。

一遍遍回想明黛颔首微笑的畫面,常如意忽然覺得自己那些心思和舉動如跳梁小醜。

她試探了一百招,對方一個笑,便讓她自慚形穢,看清楚何為妻,何為妾。

常如意緊拽着手,複雜心緒滋生出幾分酸楚與怨憤。

只因有家世,有這張臉,其他人開局就淪為輸家。

憑什麽!?

忽的,太子驚呼:“去江南?去多久?”

常如意回神,見太子眼中滿是震驚與不舍。

明黛遲早是太子妃,這個節骨眼,理應留在長安學習宮規,靜待出嫁,她卻要随兄長和妹妹去一趟江南明府。

皇後搖頭笑道:“這個,本宮得為黛娘說句話。黛娘從小就時常往江南走動,待她入宮後,再想走動就難了。”

所以,明黛今日進宮,亦作辭行。

太子張口欲言,看一眼皇後,約莫是話語露骨,又按捺住。

算着時辰,明黛起身告辭,常如意正欲跟着告辭,忽覺太子淡淡的看了自己一眼。

常如意的話梗在喉頭,借口還有事找三公主,默默退了。

她轉身之際,明黛忽然看她一眼,眼底情緒難辨。

……

太子親自送明黛出宮。少女熟悉的香氣将被朝事困擾的躁意撫平,剛才不敢說的話也說出口。

“母後言過其實,宮中生活沒有那麽可怕。即便真的進了宮,也有出巡的機會,你若不喜鋪張,孤可帶你微服出巡。”

他還是介意她大婚前跑這麽遠。

“況且,今年汛期異常,多地河道泛濫成災,此刻出行委實欠缺考慮。”

明黛淺淺一笑,粉頰梨渦輕陷。

“家兄剛剛上任都水監一職,殿下所言之事,臣女略知一二。”

“往年臣女都會前往江南明府小住,正因今年汛期異常,行程才被耽誤,又聞三叔領兵防汛之時受傷,理應走這一趟。”

聽明黛提起明靖,太子臉上閃過一絲不自然的神色,皺起眉,狐疑的打量明黛一眼。

然明黛毫無察覺,神情自若,淺笑的梨渦仿佛能醉人。

太子看了一眼,心中疑慮忽然就變得無所謂。

美人養眼,消萬千煩惱。

就算她故意為之又如何?

“黛黛。”太子忽然握住她的手。

明黛指尖輕顫,只覺男人的手掌大而有力,他以為她要抽回,反而更用力握住。

“忙完這陣,孤會風風光光去迎你,什麽都不必擔心,孤會好好對你。”

少女輕輕擡眼,明眸黑亮,映出整個秋日最璀璨的一抹顏色。

只是,這抹顏色,終究少了悸動的溫度。

……

明黛以國事為重,只讓太子送了半程。

出宮時,衛國公府的馬車候在宮門口。

涼風嗖嗖,舅母龐氏竟還沒走,站在馬車邊翹首以盼。

見明黛出來,龐氏圓潤的臉剛露笑,又飛快沉下,轉身接過婢女手中的披風,趕幾步過去為明黛披上,“這種天,怎麽能吹風呢。”

說着,不滿的睹一眼明黛的婢女巧靈。

巧靈從小伺候明黛,最是細心體貼,豈會在這種事上大意。

是姑娘覺得悶,想吹風罷了。

巧靈乖巧,知道什麽不該說,連忙請罪,道自己大意。

龐氏正欲借題發揮,提出給明黛再尋幾個合适的婢子,就聽明黛道:“舅母一直沒回,候在此處?”

龐氏思路一岔,目光轉向明黛時又變得和藹客氣:“是我糊塗,你前腳剛走,我就想起忘了将你外祖母給你母親備的入秋補品轉交給你,所以多等了一刻。”

說着,龐氏讓幾個家仆把東西搬上明黛的馬車,又支開巧靈讓她去清點,自己拉着明黛說話。

“怎麽不見殿下送你出來?”

明黛:“殿下政務繁忙,閑談幾句已是不易。更何況,叫人瞧見,只會覺得我絆着殿下,指不定怎麽編排。”

她這麽一說,龐氏立刻閉嘴。

歷來選太子妃就更注重出身品行,明黛一張紅顏禍水的臉,要培養賢後氣度,就要比旁人更加小心謹慎。

龐氏欣慰一陣,又有些不滿意。

“傻姑娘,端正品行固然重要,但抓住男人的心一樣重要。”

“只有傻女人才默默吞下苦楚,聰明的女人,苦從不白吃。”

“譬如你不要他送你,能讓他瞧見你的得體賢惠。”

“轉而再讓他得知你一人出宮受寒,他還會心疼你。”

龐氏滔滔不絕傳授她秘訣。

明黛看到她深紅的唇色,靜靜地別開目光。

……

終于送走舅母,明黛坐進馬車,疲憊的揉揉額角。

巧靈心疼自家姑娘,默默湊上去幫她按揉。

車夫裝好國公府贈禮,請示明黛是否啓程回府。

明黛輕輕睜眼,眼中疲憊與無奈消散,甚至淡淡笑了。

“不急,先去東鼎巷陳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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