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明靖此次南下,同行還有幾個年紀相仿的下首。
得知能與明大人一雙妹妹同乘,一個個端着姿态滿懷期待。
令他們失望的是,船剛起錨,明黛與明媚便沒再露臉。
明靖安頓好其他人,難得沒有繼續談公事,而是去陪妹妹說話。
三嬸早逝,三叔明程無續弦,膝下唯一子。
沒能圓兒女雙全的心願,便将一雙侄女寵上了天。
明靖一直記得,幼時的明黛,頑皮的令人發指。
反倒是明媚,總是抓着明黛的小手躲在後頭,如一尊怯生生的白瓷娃娃。
在三叔毫無原則的寵溺之中,她們呼風喚雨,形影不離。
所以,去江南是一件比過年節還快活的事。
明靖猜測,明黛是因出嫁在即,所以才少了玩心,多了傷懷。
為逗她開心,他說起以前在江南的趣事,明媚拖着下巴在旁偶爾補充幾句,一唱一和,明黛很快展顏。
時至晌午,明靖又陪她們用了些飯食,然後才去忙公事。
明黛和明媚一向有小睡的習慣,奈何船上沒有多的講究,兩人住一個寝艙。
低矮的通鋪寬敞松軟,二人除去衣飾,散了頭發,只着松軟睡袍。
明媚看見明黛的枕頭:“你何時開始用藥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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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黛盤腿而坐,長發攏至一側,五指梳理,“尋常安眠之用,喜歡就讓巧靈也給你做一個。”
明媚皺起眉頭。
長滿心眼的小姑娘,覺得處處都可疑——她過度的豁達,輕易放棄的期盼;登船時的傷懷,甚至這個藥枕。
哪兒都不對勁!
除了楚緒寧反口,冊封太子妃,她心裏一定還藏了別的事。
明媚理順思緒,正琢磨怎麽套話,明黛忽然往後一倒,手臂一勾,明媚驚呼一聲跟着仰倒。
悶聲一響,兩人同枕在松軟的藥枕上,明媚的思緒被撞得粉碎,雙手虛握舉在身前,雙腿屈擡着,一臉驚魂未定。
像只四腳朝天的王八。
明黛墊在她頸後的手臂一收,兩顆腦袋碰在一起。
一撞一碰,明媚愣住。
明黛輕笑,藏了幾分捉弄成功的得意。
明媚猛地扭頭,不可思議道:“你笑什麽!”
明黛黑眸璀璨:“高興。今年被氣候誤了行程,我還以為進宮前都沒機會再去江南,可我現在就在去的路上。”
明媚放下手腳乖乖躺好:“那哭什麽?”
明黛摸摸自己的臉:“哭?”又笑:“分明在笑啊。”
這樣的明黛,渾身上下透着鮮活氣息,像剛剛從一個死氣沉沉的殼子逃出生天;又像暫時收起示人的一面,給心底的無羁一場最後的歡宴。
梨渦釀蜜醉人,眉眼清澈明豔,有幼年活潑的影子,又揉入少女長成的矜持,一颦一笑,是分寸拿捏的恰到好處的動人。
明媚坐起身,眼珠子上上下下打量她:“你在外頭的樣子,果然是裝的!”
明黛抽回手臂枕着頭:“誰也不會只有一個樣子。你對外人冷臉時,周遭能落雪飛霜,可在母親懷裏撒嬌時,罐子裏的蜜糖都要甘拜下風,這又怎麽說?”
明媚語塞。
見多了明黛娴靜溫雅,寬容大度的模樣,她都忘了,自己羞怯躲在她背後時,她已經能叉着腰與三叔家的堂兄吵架了。
明黛看她一眼,笑道:“你一露這表情,便是心眼作祟。我有時擔心,你心眼比針包上的針眼還多,會老的快,有時又頗為感慨……”
她話說一半,明媚回神,呆呆地:“什麽?”
明黛彎唇,嘴角勾起一抹壞笑,擡手落在明媚肩上,忽然下移,覆于少女起伏明顯的胸上。
“——感慨,妹妹長大了。”
明媚僵硬的低下頭,眼珠子險些瞪出來。
男子之間有私密話題,其實女子也有。
身體初初長開,發生許多讓人臉熱的變化,也會與親密的小姐妹躲起來說。
這一刻,明媚分神想——真該讓太子、楚緒寧乃至陛下皇後瞧瞧她的言行舉止,興許會自挖雙目以示眼瞎!
下一刻,明媚抽出藥枕,狠狠砸過去
“你、你沒有羞恥,你、你還做太子妃?你就是個、是個……”
不知如何形容,還是直接動手比較痛快!
明黛敏捷躲開,抽走明媚的軟枕與她對打。
兩個婢女聞聲入內,吓得面無血色。
“姑娘,祖宗!您二位怎麽打起來了!”
這可是從沒有過的事啊,矛盾已經激化到這個地步了嗎?
明媚羞憤,推着巧心朝向明黛:“抓住她,抓啊!”
明黛扶着巧靈的肩膀躲在後頭,笑得不可自抑。
……
好在寝艙位置教偏,安靜無擾,直至酣戰結束,也沒驚動誰。
盡興鬧過後,二人重新躺下,在漸漸平息的微喘聲中漸生困意。
明媚半眯着眼,含糊如呓語:“父親的話我都聽到了……”
“我曾以為,做太子妃夠氣派,夠威風,你有這樣風光的婚事,定叫楚緒寧那個瞎眼混賬後悔不已。”
“可他已是揭過的一頁,便不值得再費任何心思。”
“姐姐,你有非要嫁給太子做太子妃的理由嗎?”
明黛泛着困意的眼中忽然湧入幾分異樣的情緒,手指緊緊捏住被沿。
明媚又道:“父親已經說了,若你不願,是可以争取……
“媚娘。”明黛打斷她的話。
争取是要付出代價的。
“不争取,并不代表膽怯懦弱,無論遇上什麽都能穩當應對,順遂而過,也是一種活法。”
“況且,嫁入東宮,還虧待了我不成?”
明媚不語。
如今的太子妃,未來的一國之母,天下間最尊貴的女子,怎麽算是虧待呢?
自衛國公府将明黛視作太子妃人選後,便一直傾盡心血培養,府中上至外祖父母,下至表親姊妹,無一不以她為先。
多少人看着,只有羨慕的份。
可皇後之位真的這麽好,為何當年母親會毅然舍棄,毫不猶豫的嫁給父親?
并不是所有人都在意那個位置的。
她們看着父母的背影長大,一起在心中埋下期許,豈會說變就變?
她還是不肯說真正的理由罷了。
明媚打了個呵欠,眼皮漸沉。
快睡着之前,她想,這一趟才開始,明黛已有開懷之态。
她總能找到機會撬開她的嘴。
明媚好半天沒說話,明黛頂着困意看她一眼。
好得很,已經睡着了。
明黛彎彎嘴角,被明媚勾起的那絲情緒已然淡去。
待回到長安,大婚,入宮,太子,皇後,諸多人事應付起來,的确夠折騰。
但此刻,明黛只記得父親的話。
玩,就別念着家裏。
這或許是她最後開懷暢玩的機會,她才不要想那麽多。
明黛算着路程,慢慢閉上眼。
不知是不是睡前有了太多思緒,恍惚之間,她好像做了一個長長的夢
晴空不再,黑雲壓頂,江上狂風呼嘯,亂了所有人的心神。
驚呼之中,她仿佛被什麽東西狠狠一擊,有溫熱的液體順着黑發流下,臉頰也跟着滾燙疼痛起來。
有人在喊她,一聲接着一聲。
明黛,黛黛。
撕心裂肺,劃破蒼穹。
可她沒有一絲力氣,如墜深淵,周身的火辣疼痛變作冰冷徹骨,身體仿佛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擠壓,五髒六腑都要碎裂。
那個聲音還在喊她。
她僅有的意識想要去分辨那道聲音的身份,卻像是抓着一把沙,越努力去抓捧,流失的越快。
她不僅想不起那個聲音的主人是誰,甚至忘了那個聲音喊得是什麽……
少女緊阖的雙眼驟然掙開,正湊過來察看的小姑娘吓一跳,驚呼退開,慌忙中絆了腳,一屁股跌坐在地。
少女眼簾輕顫,眼神空洞茫然。
少頃,她眼珠輕動,打量起周圍的一切。
黃土與草石混合壘砌的屋子,簡陋,但幹淨規整。
一個六旬模樣的老者聞聲而來,手裏還端着一碗熱氣騰騰的湯藥。
小姑娘爬起來,雀躍道:“阿公,她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