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晁、晁哥?”秦心站在竈房門口,險些摔了手裏的粥碗。

她三兩步上前放下粥碗,拉住他的衣袖:“這些日子你去哪了?阿公每日都在擔心你,你……”

“她是誰?”秦晁直接打斷她,沖對面的少女擡擡下巴。

秦心思緒一岔,耐着性子說了來龍去脈。

秦晁邊聽邊打量。

男人的目光直白,卻并無太多情緒,聽完,淡聲問:“好好地,你們跑去陵江做什麽?”

這一問,戳中了小姑娘藏于心底的委屈和難過。

“阿公當然是為了你!期限就快到了,你……”

“你有完沒完。”秦晁淡淡開口,再次打斷她。

少女眼一動,看向秦晁。

秦晁似有所感,也看向她。

他對外來的目光十分敏感。

短短一眼,他又移開目光,掏出個粗布錢袋丢在桌上。

秦心打卡錢袋一看,面露喜色:“晁哥,你去掙錢了?”

秦晁撓撓臉:“剩的。”

秦心臉色驟變,由喜轉驚:“朱家的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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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家給的錢不少,他說這是剩的,那、那他這幾日其實是拿着錢去逍遙了?

秦晁一句解釋也沒有,起身就走。

秦心急了,“你才回來又要去哪,阿公每日都在等你,你……”

秦晁身高腿長,兩步已至門口,還未跨出門,又停在原地。

秦心追着,險些撞上他,目光一錯看向門口,也跟着停下。

門外,一個佝頹的身影邁着沉沉的步子走來。

“阿公!”秦心越過秦晁奔出去扶住秦阿公:“哥哥回來了。”

秦阿公沒說話。

秦晁往後退兩步,側身讓道。

秦心剛扶着秦阿公進門,秦晁已繞過他們要走。

“等等。”秦阿公沉聲開口。

秦晁站定,回頭。

秦阿公拿起桌上的錢袋抛了出去,錢袋掉在秦晁腳邊,一聲脆響。

少女靜坐旁觀,聽音辨數,心想,錢不少。

秦晁垂眼看向地上的錢袋,彎腰撿起來,和來時一樣,姿态閑散的走了。

秦阿公忽然捂住胸口,猛咳起來。

“阿公!”秦心快哭了,連忙倒水遞手帕。

一旁,她仔細打量秦阿公,察覺不對勁。

老人面色漲紅,隐有痛色,像內傷。

秦阿公累極了,擺擺手,一個人進了屋裏。

秦心不放心,偷偷探頭,見阿公躺下休息,這才悄悄退出來。

小姑娘站在堂屋裏,漸漸開始咬牙切齒,緊拽小拳頭。

下一刻,她小跑出門,直奔東邊的門戶。

許是攢了怒氣,出去時氣勢洶洶,又不知遇見什麽,回來時無聲抹着眼淚。

哭還不能讓阿公聽見,秦心跑到後院,蹲在角落裏抱頭悶聲哭。

沒多久,身邊有人蹲下,輕輕撫着她的背,小心且溫柔。

秦心擡頭,淚眼婆娑,撲進少女懷中:“月姐姐……”

……

在秦心口中,她知道了一些事。

方才那個青年,是秦阿公的侄孫,名叫秦晁。

秦晁的生母對秦阿公有救命之恩,早早離世後,秦阿公便将秦晁當成自己的責任。

秦晁的生母樣貌極美,秦晁承生母之長,也生的極為俊俏。

他小時候,阿公只要牽他出門,必定受人矚目,于言笑間逗弄他。

原本,憑秦晁的條件,只要勤奮踏實,無論是讀書考功名,還是務農務工謀生,都是一條出路。

誰想,随着年歲漸長,秦晁竟然學壞了。

他嫌苦怕累,既不肯下地上工,也不願寒窗苦讀。

仗着自己有一副好皮相,整日在外面鬼混不着家。

有好幾次,他好不容易回來,秦心去找他,卻見他噙着笑在逗村裏的姑娘。

村裏的姑娘很少出門,沒見過這樣好看的男人,幾句話便面紅耳赤。

可笑的是,她們與秦晁調笑,收秦晁順手送的絹花手帕,但誰也沒想過嫁給他。

聽到這裏,少女眼簾微垂,輕輕撫了撫自己的臉。

皮相迷人,卻并不能滿足人心渴求的全部。

這時,秦心的語氣陡然摻入怒氣。

秦晁不務正業,整日鬼混,結果真招來了事

縣上有富戶朱員外,子嗣衆多,中年得一女,起名朱寶兒,極為珍愛。

朱寶兒樣貌一般,又因從小嬌生慣養,好吃懶做無節制,剛過及笄,體型已撐不住好看的衣裙。

她多疑好妒,見有貌美的丫頭對她笑,便逼着丫頭吃東西灌糖水,直至伺候她的丫頭都壞了體型,這才滿意。

此事傳出,朱寶兒壞了名聲,縱然楊家富庶,亦無人問津。

不知哪一日,秦晁入了朱寶兒的眼。

自此,朱寶兒要死要活要秦晁。

朱家摸了秦晁的底,很快帶着封了喜字的禮找來,要秦晁入贅朱家。

秦阿公大怒,當場将東西都扔出去。

可朱家本也不是來商量的,見秦阿公如此,當即要以武力服人。

恰好秦晁趕來,看了朱家送的銀錢和禮,面無表情的攔住秦阿公,讓朱家把禮送去東邊那戶。

那是他母親留下的兩間屋子,他一直與秦阿公分開住。

朱家只當他應下,喜滋滋走了,阿公卻氣病了。

緊接着,秦晁做了更混賬的事。

他動了朱家送來的入贅錢。

若他有一絲一毫男兒尊嚴,堅決不從,哪怕鬧上公堂,朱家也沒有強迫的道理。

可他動了這錢,朱家便能得理不饒人,等于斷了自己的後路。

秦阿公勒令他把用掉的錢補上,退給朱家。

他索性不見蹤影,大半月未歸。

阿公一心報答那位夫人,讓秦晁成為頂天立地的男子漢,豈會讓他做贅婿?

于是,他帶着秦心出村子,想方設法做工掙錢。

秦心說到這裏時,言語有些閃躲。

她細心留意到,溫聲道:“可有難言之隐?”

秦心的眼淚大滴大滴的掉,抓住她的手,道出原委

因今年氣候異常,各州府都忙着修水利,官府對外招了不少工人。

做工不似務農,來錢快,幹一日活一日,很多農戶收成不好時,都會出門務工掙快錢。

沒想一個多月前,陵江發了水,淹死好多人。

官府為盡快解決,便用銀錢打發,還鬧事的,就武力鎮壓。

工人的親眷領了錢,還要尋屍首,于是,陵江上有了一個新活兒——撈屍。

這種賺死人錢的活兒,說出去是有些缺德的。

在秦心看來,絕不是阿公會做的事情。

但為了籌錢,阿公也去撈屍。

他年紀最大,卻比年輕勞力幹的更多,收的錢也更少。

于是大家都找他撈。

阿公被盯上,某日入夜,被那些撈屍人合起夥來教訓了一頓,因為受傷,再沒力氣撈屍。

也許是天意,也許是阿公心中對撈屍賺錢有愧。

那日偶遇江上落難的她,阿公毫不猶豫将她救起,任她逗留至今。

這些日子,阿公沒再出去務工,而是采藥謀生,但他沒有一刻放下秦晁的事,每日都會在門口等着秦晁回來。

今日,秦晁終于回來,朱家的錢也被霍霍的差不多了。

秦阿公一生未娶,秦心是撿來的。

同是阿公看着張大的,秦心對阿公充滿感激,乖巧且善良。

她不懂為何晁哥哥從不感激阿公,為何不能活得争氣一些。

如今他還能靠着皮相來糊弄年輕女子,等他老了呢!?

他什麽也不會,什麽也不做,豈非混吃等死!?

……

秦心只有秦阿公一個親人,忽然出現的“月姐姐”,是她為數不多的傾訴對象。

小姑娘絮絮叨叨說了許多,終于想起姐姐還沒吃飯,吸吸鼻子去給她熱粥。

少女回到堂屋,吃着秦心熬得稀爛的粥,若有所思。

夜裏,秦心因為哭累了,早早睡去,少女躺在她身側,輕輕轉頭。

黑暗裏,身邊的小姑娘呼吸勻稱,少女的頭忽然抽痛。

電光火石間,眼前閃過一道白光,白光散去的畫面裏,有個俏生生的小姑娘和她并頭睡在一起。

她忽然分不清什麽是夢,什麽是現實,又覺得那小姑娘好像就是秦心。

這時,一道沉沉的男聲響起

“黛娘,你還有得選。”

黛娘?

選什麽?

忽的,身側的少女醒了,她轉過頭,眉目含傷,不是秦心。

“你有非要嫁……的理由嗎?”

嫁?

嫁給誰?

下一刻,兩股力量從她們背後襲來,瞬間将她們拉開,她聽到少女撕心裂肺的呼喊

明黛。

混亂的夢境在暗夜中恣意嚣張,令睡夢難安。

睜眼時,已是白日,秦心早已起身,身邊床榻空着。

少女眼珠輕動,像瓷娃娃忽然注入生命。

她想起自己叫什麽了。

她叫明黛。

……

她靜靜躺着,像是第一次擁有姓名,細細咀嚼着這個名字,企圖想起更多。

這時,門外傳來秦心的驚呼聲

“阿公!”

明黛回神,撐着身子坐起,匆忙穿戴。

她躺了太多日,手腳還有些發軟,待穿戴整齊,蒙住面走出房門時,忽見門口有不少村民往東邊跑。

那是秦晁的屋子。

明黛扶着門,一步一步走出去。

今日天氣極好,萬裏晴空,豔陽高照,貼着喜字的籮筐禮盒紅的紮眼。

秦阿公手持一挑扁擔,将摞得整整齊齊的禮打的七零八落。

朱家家丁面露兇色,挽着袖子要動手。

秦心哭着護在秦阿公面前,懼怕卻勇敢。

往後,秦晁一身素色直裰,斜倚門框,是人群中一眼就能留意到的姿容。

他看着被揍倒在地的秦阿公,臉上無喜也無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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