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二更
他們最終還是沒在家中開火。
秦晁回來沒多久, 胡飛和孟洋就稱臨時來活兒,麻溜跑了。
秦晁掐着大商入市的時辰,帶着明黛也出了門。
明黛結合此前聽到的零碎信息, 大概知道這個大市是按照等級分類進場, 受官府管制監控的大集市。
不同于尋常趕集與廟會一類的集會, 是給尋常百姓湊熱鬧之用。
這種大市, 往往是兩個商家之間的供需交易。
因數目太大, 所以需要官府派人作為買賣雙方之間的公證人。
若有欺詐之行, 亦或是違反律令者,将直接判罪, 輕則罰錢,重則入獄。
即便到了下午,尋常販夫販婦入場,東西也是成批買賣, 顯有零售。
譬如大戶人家入冬儲糧,酒樓館子批量采購, 即可來此。
也有不少小販平日裏做生意,剩些零碎的存貨,也不擔心賣不出。
只等這一日整合成批,遇上合适的買家,一次就全部賣出。
外加冬至時将會閉市,今日才會如此熱鬧。
秦晁叮囑明黛緊跟着她,明黛認真應下,卻敵不過這人潮洶湧。
不僅有人, 還有等待入場的貨箱。
當明黛第十八次被隐藏在人群之下的貨箱絆得趔趄,秦晁握住了她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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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被一只溫暖幹燥的手掌握住,明黛手掌一僵。
秦晁手掌發力, 緊捏一下她的手,明黛擡眼看他。
他神色如常,低聲提醒:“專心看路。”
明黛知道路況擁擠,道路難行。
也知他并無冒犯之意,純粹怕她落後走丢,手牽得十分正經。
甚至她的回應也四平八穩,沒有任何情緒波動。
但很奇怪……
她的臉不可抑制的紅了。
肌膚觸碰的瞬間帶起的身體反應,能超脫理智的控制範圍,甚至反過來慢慢侵蝕理智,占據全部的注意力。
明黛不由自主盯住兩人緊緊握在一起的手,注意力一縷縷全部灌入,仿佛能靠着手掌數出他掌心的紋路。
她知道秦晁的腳程,那雙腿闊步快走時,她要小跑才能追上。
然而他牽着她,并未急于快步穿行。
他微側着身,一手伸出撥開人群探路,另一手靠與她牽握的拉扯感判斷兩人距離。
若她慢下,手臂拉扯感增強,他的步子會短暫停頓,直至拉扯感消失,再繼續前行。
他沒有催促她一句,也沒有頻頻提醒他,看似寡言冷漠,卻于細致入微處揉入十足的照顧。
一如早晨那碗面。
明黛彎唇,無聲笑起來。
笑着笑着,心間又湧入一股酸楚。
在失去雙親後,秦晁受過那麽多外來的惡意與磨難,心底仍存着一份細致的溫柔。
可這些日子裏,除了秦阿公因報恩而生的照顧之心,他可曾得到過其他人細致的呵護?
不為恩情,不為其他,只因他是秦晁?
秦晁忽然停下,明黛走神不備,一腦門撞在他的身上。
穿衣清瘦的男人,渾身都蓄着力氣,發力時緊繃如鐵,撞起來很疼。
身後一聲悶悶的痛呼,秦晁皺眉轉頭:“你閉着眼走路的?”
明黛眼神閃躲:“你停下來也不事先打招呼,還惡人先告狀。”
秦晁聽得嗤笑一聲:“誰說我沒打招呼?我都捏你了。”
然後,他握着她的手,重複了剛才的動作,用力捏了一下。
可是,明黛只聽見了他最後一句話。
我都捏你了。
面紗下的臉,宛若一顆炸開的血包。
更奇怪了。
秦晁曾在她面前寬衣解帶,她親手為他上藥包紮,要說肢體觸碰,哪有那時多?
她與他素不相識,忽然成了夫妻,他在她遇險時抱她回家,甚至為她備洗澡水,要說暧昧行為,那時怎麽沒有?
夜深人靜的孤男寡女,衣衫不整的親密接觸,竟都不如當衆牽手,以及一句“我都捏你了”更讓人面紅耳赤。
秦晁盯着她看了一會兒,似乎明白了什麽。
他松開了她的手。
明黛手上一松,下意識擡眼。
秦晁已收回目光,側過身淡聲催促:“走前面去。”
明黛被松開的手不自然的動了動。
她沒等秦晁第二次催促,果斷擦過他,走到前面。
很快,明黛感覺到走在前面的艱難。
迎面而來的人潮根本不是她依樣畫葫蘆伸手能撥開的。
秦晁面無表情的跟在後頭,長腿優勢無法發揮,幾乎是一寸一寸的挪。
看着她艱難開道的滑稽模樣,秦晁心想,貴人出行,都是銅鑼開道,庶民退避。
她自己,恐怕從未這樣擠過。
他緊跟在她身後,沒有主動幫忙,卻眼觀八方,順手撇了一只企圖摸她身子的鹹豬蹄。
人群裏爆出一聲痛呼,努力劈路的少女被驚到,肩膀抖了一下,當即停下。
秦晁一個不妨,鼻子撞到她的頭,悶哼的同時皺起眉頭。
她連忙轉頭,眼神關切。
秦晁有點煩:“你停下來前能不能打個招呼?”
明黛失笑。
你站哪裏,道理就跟你站哪裏?
令她困擾的臉熱于此刻消退。
明黛下巴微揚,語氣不善:“誰說我沒打招呼?”
她重複剛才的動作,聳了一下肩膀:“我專程聳了肩膀提醒你呀!你若留心看前面,豈會撞上?”
秦晁放下捂住鼻子的手,眯起眼睛面色漸漸不善。
忽然,他伸手握住她的肩膀,将她轉了個向,直接推着她走!
“磨磨唧唧,等你走出去已經天黑了!”
這一次,輪到明黛往前方的人身上撞,她連連輕呼,動靜頗大,迎面而來的人反而一一避開秦晁推着她,臉上的笑容越來越深,很快沖出眼下這段人群,正式進入大市。
然而,明黛何曾這般咋咋呼呼橫沖直撞?
停下後,她得以喘息,轉身就給秦晁的肩膀一拳:“胡鬧!”
秦晁任她發洩,抱着手往前走:“再慢點就趕不上好戲了。”
好戲?
明黛神智回攏,想起來他這一趟的目的——痛快的回擊秦家人。
秦晁剛走出兩步,她已小跑着追上來,一邊按着面紗以免吹起,一面小聲說:“你要如何做?若需幫忙,我也可以。”
秦晁步子閑散,笑了一聲:“要你幫什麽?聳肩放哨嗎?”
明黛表情一凝,再不說話。
秦晁側耳細聽,果然聽到踩步子的聲音。
……
秦晁帶着她到了大市中的茶座。
明黛不明情況,坐下後左右四顧,見人人手中皆捏一文書,想起他們進來時秦晁也亮了文書。
她指指那個:“那個是不是交易商進場的憑證,你怎麽弄到的?”
秦晁指尖轉着茶杯,睨她一眼:“你的戶籍我怎麽弄到的?”
他一提這個,明黛變了臉色,陰沉沉道:“不是好心的老鸨帶你去弄的嗎?”
秦晁掏出憑證,漫不經心的敷衍:“這也是好心的老鸨子帶我弄的呗。”
明黛抿唇,選擇安靜飲茶。
秦晁入大市後,注意力明顯分去別處,應是在留意什麽。
明黛不再自讨沒趣,自己打量周圍。
義清縣冬至前的大市,的确是大陣仗,明黛雖不懂個中細節,但也能看出些名堂。
譬如入場的商人,若屬同類貨物,中間必由其他種類的貨物隔開。
可能是為了混淆,亦或在查驗時魚目混珠。
所有入大市交易,受官府監督的貨物,都要經過審核,一些稱斤核兩的貨物,還得現拆開查。
不僅如此,大市将商戶分階,連入場的門都不同。
秦晁正盯着的進門方向,并非他們剛才進來的那個。
不過,這大市對女子并無限制,明黛甚至瞧見兩個俏麗的姑娘悠哉轉悠。
不是入市的商戶,必是商戶親屬。
這時,秦晁緊盯的那處大門停下幾輛馬車。
秦晁忽然起身,拉着她就走:“這邊。”
明黛猝不及防被帶走,回頭看了一眼,只見兩個白面書生般的公子走出馬車。
秦晁帶着明黛去了更遠一些的茶座,幾乎是一路監視那二人進來。
他們身後,家奴運送着今日要交付的貨物,車邊豎着的旗子标着大大的“秦”字。
秦晁遙遙注視那兩人,似笑非笑。像是在看兩只走進死路的獵物。
明黛悄悄打量秦晁,隐隐覺得,今日的事和自己想的不一樣。
她設想過的那種熱血反抗,在此刻的秦晁面前,顯得有些天真。
她甚至覺得,她所見到的秦晁,連冰山一角都不算。
他不像是準備做什麽,更像是早做好了,今日來驗收結果。
“秦晁,他們是……”
秦晁目光未動,淡淡道:“你不是最會猜嗎?這還猜不到?”
果然是他們。
明黛緩緩道:“你今日的确是沖着他們來的?”
秦晁這才看她一眼,嘴角揚起:“你猜?”
這話簡直沒法接。
秦家入市,來的只有秦定方和秦鎮業。
兩個富家公子,做派十足,談笑往來,風度翩翩。
誰能猜到,暗地裏,他們會對親手足施加那麽多陰狠的惡意?
秦鎮業和秦定方入貴賓茶座後,秦家的貨物也跟着安置,只等賈師檢驗之後送入商架。
秦晁笑了笑,終于不再緊盯,給自己到了杯涼茶。
正要給她也添點,卻見她也死死盯着秦家那頭。
眼裏的情緒……相當的苦大仇深。
好像她也被折辱欺負了多年似的。
秦晁将茶杯往桌上沉沉一放,她聞聲看過來。
他笑笑:“看的這麽着迷?”然後下巴朝着秦家二位公子一揚:“看上哪個了?”
明黛心想,怎麽陰陽怪氣的。
但轉念一想,也不難理解。
秦晁的父親秦彙海妻妾成群,雖深寵秦晁之母,但也有其他姬妾。
他死後,留下正室朱氏的兒子秦鎮業,和難産而亡的楊氏之子秦定方。
秦鎮業尚且不提,同樣是妾侍之子,秦定方在秦家衣食無憂多年,秦晁卻在外颠沛流離。
秦彙海對他們母子的寵愛,尤似裹着一層蜜糖的□□。
待淺薄的甜蜜淡去,就只剩要人命的毒。
秦晁被他們欺負這麽多年,戾氣怕是已融入骨血。
見到他們,敵意會似天性般散出來。
這些年,他被他們踩在腳下,什麽都比不了。
但此刻,明黛心中滋生出一股幼稚的執拗,促使她在這一刻必須幫秦晁扳回一局。
少女的眼神隐含輕蔑,朝那頭瞥了兩眼,發出一個秦晁式輕嗤。
“但凡你還坐我邊上,他們這種姿容,才哪兒到哪兒?”
她伸手在秦晁肩上一拍,似在鼓勵:“自信些!”
秦晁飲茶的動作一頓,仿佛失去了吞咽的能力,含在口中的涼茶怎麽都吞不下去。
他一直知道自己長得好,也不是沒有姑娘為此迷戀他。
朱寶兒不就是其中一個?
年少無知時,他确然會因為女人的追捧迷戀心生飄然,甚至動過心思。
可如今再面對這些,他早已麻木。
這是第一次,一個女人用相貌來誇他,卻不是因為少女春心的癡戀。
更像是……護短。
各花入各眼,保不齊就有覺得秦鎮業秦定方相貌勝過他的。
可她這樣的神情語氣,令秦晁腦海中蹦出個與她一樣的小人,小人則振臂高呼
秦晁最好看,你們算老幾,呸!
她知道他對他們的恨,知道他的過去。
但她也知道自己無能為力,所以用自己的法子,幫他扳回一局。
有些幼稚,也有些不講道理。
卻意外的……動人。
他甚至荒誕的覺得——比他們兩個長得好,真的是值得驕傲的事。
秦晁努力的分析她的言行,企圖為它們搭配合理的原由。
如此,他才能時刻告誡自己,她只是單純的替他不平而已。
一分神,秦晁忘了口裏還含着水,毫無懸念的嗆了喉嚨。
他咳得驚天動地,明黛連忙遞帕子幫拍背,又不厚道的笑起來:“得意過頭了吧?”
秦晁緩過那一陣,整張臉都咳紅了。
明黛故作驚訝:“原來不是得意,是害羞?”
秦晁兇狠瞪她,每個字仿佛是從牙根處磨出來的:“你、想、死?”
明黛但笑不語,權當認慫。
這時,大市內響起肅樂重鼓,市內頓時肅靜。
司市着一身工整官服登上高臺,宣讀大市買賣條令。
秦晁收了玩笑的姿态,重新緊盯秦家那頭。
待司市宣讀完後,又行諸項儀式,忽的,一個明麗的少女偷偷從自家坐席下來,一邊偷瞄自家情況,一邊溜走。
恰好是朝着他們這頭。
明黛認出那姑娘,是她前一刻見到在大市內閑逛的。
秦晁也看到了她。
他起身,拉着明黛就走。
“去哪兒啊。”
秦晁帶她從另一邊退出茶座:“換個地方?”
明黛飛快回頭,往少女出來的方向看了一眼。
……
秦晁帶着明黛走出一段,又尋了個位置繼續監視秦家。
大概是之前就換了一次位置,這一次他做的同樣自然,沒什麽解釋。
就在他們第二次轉移監視地後,秦鎮業和秦定方忽然神色匆忙的離開茶座,往出口走。
同一時間,秦家家奴将秦家的貨物自架上卸下,大有要結束買賣直接離開的意思。
秦晁看在眼裏,露出一個懶懶的笑:“嚯,走這麽快。”
明黛轉眼望去,只見秦定方和秦鎮業剛走到門口,迎面而來一支軍隊。
為首的将領高大魁梧,一身冷硬盔甲,面無表情的攔住二人去路。
隔着一段距離,明黛忽然晃神。
庭院,練武臺,還有那個身穿軟甲教她小擒拿的男人……
軍隊……
軍服……
明黛緩緩起身,像是被什麽牽引,朝着那邊走。
秦晁正看着戲,見她直直朝着那頭走,飛快起身拉住她:“你去哪兒?”
手上傳來的力道震碎了腦子裏模糊的東西。
明黛慢慢回神。
那一頭,幾個冷厲的士兵将秦家貨物一番翻查,終于找到什麽。
為首的将領眼色一厲,大手一揮,兩人都被帶走。
大事已成,秦晁再不必分神,注意力回到她身上。
“你怎麽了?”
明黛茫然道:“秦晁,我好像想起點什麽。”
秦晁神色一松,沒說話。
明黛并未留意他的細微神情,繼續道:“好像……和軍隊有關。”
軍隊?
她這樣,自然不可能是出身行伍。
亦或是哪家将軍的女兒?
軍人多是武夫,五大三粗,能生出這樣細嫩的小姑娘?
秦晁心裏沒來由湧起一股煩躁,看她的眼神有些複雜。
明黛回攏心神,迎上他的目光。
她似乎想到什麽,苦笑一下:“差點忘了,你根本不信我記不起事情。”
秦晁下意識要反駁,都張了口,卻無話可說。
起初,的确是這樣懷疑過她的。
覺得她是不想露底,不想被落難時認得的人纏上,所以嘴巴緊得很。
可不知是什麽時候,他就不懷疑了。
好好地姑娘,若能回家,誰願與他經歷折辱與罵語?
秦晁無心再看戲,再次握住她的手:“走吧。”
明黛不解:“去哪裏?”
“這裏的戲看完了,我們去看點別的。”
明黛:“看什麽?”
秦晁回頭,供着耐心一字一頓:“看!大!夫!”
作者有話要說:明玄:我生的,有意見?
上章和本章紅包都在明晚更新後發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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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在2020-10-03 15:34:19 ̄2020-10-03 22:04:36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半顆酸莓 10瓶;橘子皮皮 5瓶;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