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就請死在這裏吧

教堂內,有人開始失聲痛哭起來。

死亡的陰雲仿佛籠罩了這個神聖的地方。

修士的禱告聲更大聲了一些。

塞西斯帶領人們跪在神像前,聲嘶力竭地說道:“不要恐懼,我的兄弟姐妹們!我們此刻站在一起,團結在一起,禱告在一起!盡管艱難重重,盡管外面有險惡在虎視眈眈,但是想想我們在天上的父啊!他看着所有人,看着這一切!在那些黑雲之上,在我們的頭頂之上,是我們至高、至善、教導我們愛和希望的父神啊!”

諷刺的是,正是在這種竭盡全力的禱告聲中,人們才陡然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

詛咒剛剛在人群中現身,人類還沒有來得及好好審視并解決來自他們內部的危機;新的劫難卻又刻不容緩地出現在眼前。

上千只狐蝠在遭受詛咒後的永無止境的進食欲,能輕易圍殺這裏從未經歷過戰鬥的老弱婦孺……它們會把一切食物和血肉啃食幹淨,至死方休。

風雨如晦,教堂外的黑影陸續飛掠過彩繪的玻璃。

聖騎士沉默地走過這個禮堂的所有地方,走過所有或絕望或麻木的人面前,将所有人的面容一一記住。

最後他停在布道臺前,看着塞西斯滿是汗水的面容,和靜靜站立着、冷峻無聲的修伊特,許久許久,豁然反過身來面對着所有人。

“你們在這個地方,能夠躲避一輩子嗎?回答我。”埃文沉聲說道,“即使外面的蝠群被詛咒所驅使着,攫取你們所有賴以為生的生命物資嗎?即使你們的親人和你們的友人,正在忍受詛咒的折磨,呼喊着你們的名字嗎?就算你們得到主的庇佑,在這裏祥和快樂地逃避了一生,你們能夠忍受曾經生活着的故土會滿目瘡痍,而你們的同胞還在煉獄中掙紮嗎?”

教堂裏死一般的寂靜,一名士兵嗚咽道:“我想去找我父親……我想知道他怎麽樣了,有沒有好好的在家裏躲着……”

“不要哭泣!士兵,”埃文峻聲呵斥道,“你是一個男人!應該是你家庭的支柱!你沒有眼淚這種東西!”

啜泣聲逐漸停止了。

埃文走到窗前,指着模糊的彩繪玻璃外那片氤氲的天光,還有不斷飛掠過去的蝙蝠的影子:“看着這裏,看着你們的家園。我問你們:外面那片肥沃的土地難道不是你們這些人親手耕種的嗎?那些圈起來的牧場,那些正結着果實的果樹不是你們這些人親自栽種和培養的嗎?還有每年數以萬計被捕撈的鲱魚,它們養活了這裏一半的人民,還有這座自給自足的城鎮,還有這片從你們的父輩祖輩流傳至今的土地,不是你們一手建立起了這片家園嗎?你們難道不是紮根在這裏,偉大而又堅韌,永遠不會被打敗的人嗎?!”

“是的,躲在這裏,或者逃離出去,離開這片地方,離這裏的詛咒躲得遠遠地,或者你就能活下去。”埃文沉聲說道,“然後呢?即使這些蝙蝠追不上你們,但它們會追上被你們丢下的老弱婦孺,它們會啃食你們的家庭你們的孩子,把你們經營至今的一切毀滅殆盡。你們要丢掉這一切,成為流民,成為乞丐,颠沛流離,然後安全地度過一輩子——

“然後再——死——去——嗎?!回答我,你們想死在異國他鄉,還是死在這片土地上!”

滿臉是淚水的士兵忽然擡起了頭,看向埃文的眼睛,那一瞬間他仿佛感到:他在看我,聖騎士正在看我。

滿室寂靜。

有人靜靜站了起來,他看着埃文。

第二個人安靜地起立。

所有的士兵在緘默中站了起來,接着塞西斯站了起來。

“我不想死……”一位漁民哽咽地說道,“可是我的女兒……只有我的女兒,我不想把她丢在外面。”

他摘下帽子,跟着站了起來。

幾秒種後,他的同伴們陸陸續續,都站了起來。整個教堂中,再沒有一個人心安理得地坐着禱告。

埃文環視着所有人,每個人都感到他看到了自己,也看到自己內心深處的恐懼和渴望。

那是一雙比翡翠更純粹,沒有絲毫陰霾的眼睛。

他正在賦予人力量。

埃文用沉緩而有力的聲音,說道:“每個人都會死亡,我也不能避免。看着我的血,看到我的血。”

他抽出鳳凰雙刃,以左手牢牢握住了刀刃,接着狠狠抽出了大劍。從他掌心裏湧出來的鮮血立刻飛濺出來,順着他的手肘,流淌在教堂紅色的地毯上,浸染出殷紅的痕跡。

“我的血将和你們流在一處,我的生命将和你們一樣腐朽。每個人都會迎來這個結局,但死去的僅僅只是我的一部分——我要留給這世界以勇氣和榮耀,而不是恐懼。而你們——”

聖騎士望着這些人,他淌着血的手正有力地攥緊拳,他環顧着的每個人都仰望着他。

埃文說:“如果注定要死亡,就請死在這裏吧!”

……

閃電在沉寂的天空上一閃而逝,接着遠處傳來轟隆的雷鳴聲。斷續一閃而沒的光亮,将整座小鎮偶然地照亮,又即刻消失在逐漸聚集的黑雲中。

天色昏沉了下來,雨聲很快淅淅瀝瀝,從一點些微的動靜變成了瓢潑大雨。雨點密密麻麻地落了下來,覆蓋了海濱幾乎所有的村莊。

教堂內。

“這是我們最好的機會。”修伊特沉聲說道。

接着簡短地自我介紹道: “我是銀火,一名獵魔人。”

他将從商人手中得到的珍貴地圖鋪開在布道臺上,一手在各個村莊的路線上劃出痕跡,接着又點了點小鎮所在的位置:“這裏,旁邊的山脈阻礙了狐蝠的去處,這樣數量龐大的族群,如果患上饑渴的詛咒,不是一小塊區域可以供養的起的,這裏的食物遠遠不夠,但是附近沒有可供它們覓食的地方。現在這場大雨妨礙了飛行和視物的能力,它們很可能會暫時撤退,但一旦雨停,這些蝙蝠可能就會攻擊人類。”

他說着,從旁邊取下一只死亡狐蝠的屍體。

當這屍體被拿過來的時候,不少人後退了一步,似乎受到了驚吓。

修伊特不為所動,将這死去的蝙蝠慢條斯理地釘在木桌上,用一把小刀指着它說道:“狐蝠體型大約就這麽大,不會超過你們一個巴掌,但是它的咬合能力相當驚人,可以從人類身上直接撕下一塊肉來——而且它的利齒中間有孔洞,假如讓它把蝠毒注入到體內,很可能詛咒也将被帶入人體,繼而繼續傳播詛咒。所以我們必須小心,不能受傷——将你們裸露在外的皮膚保護起來,鎖甲當然可以,木板也可以,厚重的衣物也可以。”

修伊特說完略休息了片刻,衆人用敬畏的眼神看着他。

法師繼續用小刀撥弄蝙蝠的翅膀,說道:“它們的翅膀上有稀疏的絨毛和油脂,用來防止被雨完全淋濕或者進入水中後,重量超負荷導致難以飛行。所以火對他們來說是有效的手段。去将積累起來的魚油和植物油都取來,我負責領一隊人去制造火焰陷阱。”

衆人看向埃文,聖騎士沉穩地點了點頭說道:“誰是木匠,或者手工藝人?”

有人舉起手來,埃文目測了一下人數,又說道:“再去幾個衛兵保護他們。”

法師不置可否,轉而道:“我們需要足夠多的弓箭手,必須技藝精湛,能夠使用火箭。還需要一批誘餌,讓蝠群能夠進入陷阱當中。”

埃文低聲道:“弓箭手可以問考伯特,至于誘餌……我來。”

修伊特聞言一頓,擡頭看向埃文,兩人在沉默中對視了一眼——沒有争吵或任何多餘的交流,接着修伊特便默認了這件事。

他們在教堂中确定了接下來行動的方針,這時窗外的動靜已經漸趨減弱。

蝠群正在大面積地撤離這個小鎮,去往附近的山洞或者樹下避雨。

但是它們很快會卷土重來,埃文和修伊特都見過被詛咒侵襲着的人:他們饑渴、不知疲憊,當進食的欲望超過生物的理智時,甚至會攻擊自己的親人……或啃食自己的血肉。

修士塞西斯問道:“銀火先生,有什麽我能夠做的事?”

“修士,你會什麽?”修伊特毫不留情地問道。

塞西斯答道:“我會禱告、祝福、施洗……”

“那你就站在旁邊禱告。”

塞西斯又說道:“我曾經在莫阿城修習過一些神術,可以治療輕傷,每一刻鐘有一次施法機會。”

修伊特腳步一頓,埃文也詫異地看向塞西斯。

能夠學會神術的牧師地位相當高,一個教堂只會有一兩人,一般是神父和執事;塞西斯只是一個普通的修士,而且他太年輕了。

但不論如何,有神術施法者可用總算是好的,現在不是考慮其他問題的時候。

“下一次作介紹的時候,把你的神術先說,”修伊特淡淡說道,“你可以跟着誘餌走,保證他別死在半路上。”

埃文有些無措地呃了一聲,不知該怎麽婉拒這個提議。

修伊特看了他一眼,這一眼似乎讓埃文看到了他對自己的不滿,不過很快修伊特又若無其事地說道:“我只是開個玩笑。塞西斯,你去跟着衛兵隊,先将困在其他地方的人就出來,檢查他們有沒有受傷,然後回來我這裏。”

塞西斯也看向埃文,後者點點頭說道:“按照他的計劃行事。”

天色依然暗沉一片,雨聲沒有停,夜晚也即将要來臨。

埃文拿着油燈走到門口,用刀将被封堵得嚴嚴實實的大門撬開一道小口,從這縫隙裏他看到了外面的情況——

一片狼藉,蝙蝠們把所有能夠找到的食物都吃完或叼走了,甚至連一些地窖都被掀掉了一大片木板,搬空了裏面的魚肉、蔬果,只剩下一桶桶劣質的啤酒。

埃文将情況一一說明,接着就聽見修伊特說:“出門後立即行動……埃文,那些酒也歸我。”

這就是修伊特第一次喊他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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