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聽了這句話,丁嘉的臉莫名燒燙起來,推着自行車的手掌也有些發汗。
這條主幹道是水泥的,兩邊種着如茵的草坪,丁嘉摔跤的時候,有意往草坪上倒,所以身上沒什麽傷。但還沒上道兒就先想着怎麽摔更舒服一點,這正是丁嘉學了兩個多小時還不會的原因。
“噢,謝特!”雲煙張開五指,罵了一句。他剛才摔的時候,手掌摁到了一團狗便便上,袖子上也蹭到了一些排洩物。有周肅正接班,他立即飛一般竄回寝室換衣服去了。
“走。”
就這麽一個字,簡明扼要,卻堅如磐石,一如寝室長本人,讓人心中十分安定。
丁嘉聽了這句話,便又坐回自行車上,蹬起了腳踏板。寝室長一米八一的個頭沒白長,與雲煙扶着兩邊亂晃的感覺是天淵之別,穩定可靠。
自行車上,丁嘉踩着腳蹬,清風陣陣,沁人心脾,風兒吹撩着路過的窈窕女生們的秀發,也同樣吹拂着他這胖子的那張雪白圓臉。生活在這個人世間,無論高低貴賤,無論優秀平凡,每個人都能享受大自然的恩賜與人間的幸福。寝室長終于參加集體活動了,實在太好了……
在主幹道的另一邊,有另外一對自行車教學組,一個男生正在教一個女生。女孩子嬌俏的笑聲有如銀鈴,灑滿一路。女孩子身形輕捷靈敏,學得很快,男生見她能歪歪扭扭自己騎了,就悄悄放開了手。可地上的影子出賣了他,女生發現後一聲尖叫,車子瞬間又歪了,尖叫聲不絕于耳……
“我沒放。”似乎意識到丁嘉的膽怯,周肅正開口說了一句。
丁嘉的心幾乎要顫抖了。一直以來,都是他誤會寝室長了,周肅正總那麽淡漠,疏離,總是讓丁嘉又回想起小學、中學時候同學的态度。那些人分三種,一種是欺負他,第二種是漠視他被欺負,第三種是無視他被欺負……18歲以前的人生,真是一場噩夢。他怎麽能将善良卻不善表達的寝室長同那些人相比呢,對寝室長太不公平了!
扶車的男生對女生說:“你下來,讓我歇歇,累死了!”
聽了這話,丁嘉這才意識到大半個小時了,周肅正一直扶車,毫無間斷,由于沒摔倒,所以連片刻的休息也不曾有。
丁嘉忙說:“我們也休息一會兒。”
周肅正應了一聲,将車扶得更穩了些,丁嘉從車上跳了下來,這樣大的動靜之下,自行車依然紋絲不動。
丁嘉心想,寝室長力氣很大嘛!學校開運動會的時候,拔河、接力,周肅正都參加過。現在想來,寝室長只是不太主動,但凡找上門來,他從未推诿過,每項任務都完成得十分漂亮,無可挑剔。
下車後,丁嘉一轉身回頭,卻看到周肅正滿額細密的汗珠,連修長的脖頸上也長汗直流。漆黑的鬓角也濕透了,襯得一雙眼睛有如寒星。丁嘉心中一酸,明明起着這麽舒服的風,他怎麽熱成了這個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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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嘉忙說:“你休息一下,我去買兩瓶水。”
周肅正點點頭,用袖子擦了一把眉睫上的汗,讓到了一旁的樹蔭下。
在小賣店的冷飲部這邊,丁嘉問老板,有沒有電視上放的恢複能量的飲料。丁嘉沒記住名字。
老板也沒想起來,問:“偉哥?”
丁嘉覺得這個名字很耳熟,興奮地說:“是的是的。”
老板說:“學校裏不讓賣成人用品,你得到校外去買。”
丁嘉很納悶:“為什麽學生不能喝?”
店裏還有個年輕的女店員,老板只得說:“大概……學生都年輕力壯,不需要,賣不出去。”
原來如此,丁嘉說:“可以少進一點貨嘛,萬一有人需要呢!”比如說今天,他的寝室長為了幫他學車,累得精疲力竭,就需要偉哥來補充能量。
這時,旁邊一個送貨來的小哥說:“老板,兩箱脈動。”
丁嘉忙說:“噢噢噢,就是這個!我想起來了,是脈動!”
老板也鬧了個臉紅,說:“是是是,這個有,你自己去拿。”
丁嘉買了兩瓶脈動之後,又飛奔向他學車的地方。
世界真美啊,藍天白雲在上,綠草如茵在下,中間有一個寝室長。
沒有耍帥,沒有扮酷,就那麽随随便便一站,讓人覺得人間所起的這陣清風,是特意為他來接駕。可丁嘉,卻偏偏讓他受累了。
丁嘉将飲料遞了一瓶給周肅正,周肅正道了謝,接過後卻一下子沒擰開。再一擰,依然沒開。
丁嘉納悶,他能扶住自己這一百六七十斤的人和幾十斤的自行車長達半個多小時不松手,怎麽就擰不開這小小的瓶蓋?莫非是只會用蠻勁,使不上巧勁?哼,看來還是需要他丁嘉幫忙!
于是,丁嘉将自己手中擰開的那瓶遞給周肅正,周肅正說了聲“謝謝”,接了過來,毫不客氣,一仰脖子,一口氣抽到了底。
修長的手指,白皙的脖頸,滑動的喉結,一大瓶液體便這麽進去了,縱然喝得這麽兇猛,卻悄無聲息,一副潤物細無聲的模樣。
這算是牛飲了。丁嘉活了近二十年,從未見過誰喝水能喝得這麽好看。
丁嘉也一口氣喝完了那600毫升的液體,他找周肅正要空瓶,剛才來的時候他看到一個老太太在撿垃圾,年紀和他外婆差不多,讓他十分心疼。
老太太恰好過來了,丁嘉就直接将瓶子給了她。結果另外一個年輕些的婦女看到了,就搶了過來,說:“這是我的地盤,所有的垃圾都歸我。”
“可瓶子是我的呀!我有給任何人的權力和自由。”丁嘉于是和她講起了人權。
但那個婦女也堅持自己的權益受校長保護,并痛罵老太太不要臉,跑到別人地盤上撒野。老太太一聲未吭。他們同在學校撿垃圾,為防止打得頭破血流,一早就劃定了勢力範圍。
沒有雲煙在場幫忙,丁嘉被這婦女罵了個狗血淋頭。周肅正一聲不吭奪過婦女手中的兩個空飲料瓶,說:“我們去別處丢垃圾。”
老太太立即喜滋滋去前面帶路,帶領着兩人進了自己的地盤。
到了地方,丢了垃圾,周肅正說:“繼續。”
丁嘉心想,寝室長真嚴厲呀!
到了中午,他們匆匆吃了午飯,丁嘉問要不要回去睡個午覺。周肅正十分詫異,這種時候居然還想午休:“睡什麽睡,你好不容才找到一點感覺,一覺起來就忘光了。”
丁嘉心想,好學生的想法就是不一樣呀!于是在周肅正的羁押下,丁嘉又推起了自行車。
周肅正的建議是對的,下午的時候,丁嘉有了明顯的進步,與自行車有了某種心靈感悟,找到了某個很奇妙的點——平衡。周肅正放手以後,丁嘉能獨自騎上十多米了,不過還不太會轉彎,碰到了彎只能硬生生跳下來,棄車逃跑。這自行車質量挺好,摔了這麽多次依然任勞任怨,沒有報廢。
下午的時候,丁嘉又買了飲料,于是兩人就直接在老太太的地盤上騎車,方便她收空瓶。
老太太的地盤十分荒蕪,叫做柳樹街,附近是幾個洗衣店和縫紉店,路面是黃土,未經整修,高低不平。周肅正說:“這種路你要是騎會了,上山都沒問題。”高中時,月考都做八校聯考試卷,比高考難了幾個級別,為的就是臨場更胸有成竹,游刃有餘。
丁嘉心想也對,于是又開始練習了起來。這條路有一個好處,就是人少,不用避讓誰。這一次丁嘉騎了很久,自行車仿佛被馴服了一般,溫順而聽話,人車相通,不再需要他刻意去維持,就能靠着轉軸運動前進,丁嘉心中暗暗表揚它,自行車不愧是自行車呀,真是人類偉大的發明!
柳樹街就要到盡頭,等丁嘉看見前方陡峭的下坡之後,吓得大叫起來——他還不知道要剎車,不會轉彎,不會下車,他只能一邊向前踩腳蹬子,一邊大聲喊叫:“啊啊啊啊啊啊——”
眼看着就要連人帶車沖下陡坡了,丁嘉手足無措,腦子裏一片空白,周圍的景色也天旋地轉。就在這千鈞一發的時刻,車被人從後面拽住了,硬生生在黃土地上拖出一條痕跡。名副其實的人剎。
丁嘉快哭了,從車上下來,魂都在顫抖。果然是周肅正以百米沖刺的速度一路追上來,再死死拖住了向坡下沖的自行車。要知道這時候重力勢能轉化成動能,要多大的力氣才能拉住一車一胖胖啊!
洗衣房的一個阿姨走了出來,對丁嘉說:“你要學會用剎車,學會慢慢轉龍頭!”那阿姨自己就會騎車,指點起來的效果就是不同,丁嘉進步神速,很快掌握了一切自行車騎行的知識。
就這樣,三個不會騎自行車的人,用他們的毅力和汗水,教一個呆胖學會了騎車。
回到寝室後,丁嘉激動地給他外公打電話:“姥爺,我會騎車了!……是真的,不騙您!……不是,不是三輪兒童車,是兩個輪的,是真正的自行車,就是街上別人騎的那種……我室友教的!……唉,好好好,我叫他們一起來!”
丁嘉立即對雲煙、周肅正說:“我姥爺喊你們過去吃晚飯!”然後又給陳雄打了一個電話,陳雄說不用等他了,他打完某賤人後直接去教師宿舍與他們會合。
教室宿舍就在校內,步行大概要二十幾分鐘(丁嘉的速度),騎自行車也快不了多少,但丁嘉堅持要騎車回去。如果不騎車,就如同考了狀元不游街,不敲鑼打鼓回故鄉,簡直就是錦衣夜行,太浪費了!
雲煙抓緊着時間敷了個面膜,他感嘆着說:“這世界沒救了,連嘉嘉也有虛榮心!”
更過分的還在後面,丁嘉對雲煙和周肅正笑眯眯地說:“我用自行車帶你們吧,你倆一個坐前面,一個坐後面。”
周肅正無語了,雲煙飛了他一個白眼。
丁嘉每次回家都抄近路,上各種臺階,艱難穿過各種縫隙,畢竟學校還是挺大的。今天有所不同,于是在很多地方,都是三人擡着自行車走,花了更長的時間。丁嘉一邊擦汗,一邊自我安慰着說:“技多不壓身。”
陳雄比他們先到,正在幫忙剝大蒜。幾個青年人一進屋,冷清清的家中立即就熱鬧了起來,兩位老人臉上挂着幸福的神色,還問起了劉迪明怎麽沒來,周肅正說:“他搬回本班寝室去了。”
外婆齊教授問:“怎麽搬回去了?”
氣氛一時尴尬,衆人不知怎麽開口,外公一邊炒菜一邊對她說:“你是不知道,現在學生拿獎學金都要靠投票,和自己班的人紮堆,是有好處的。小周成績再好,關鍵時候不拉票,也是不行的。”
這倒是個實話,現在班上獎學金拿最高的,正是周肅正和劉迪明,這二人一個靠“智育”分,一個靠“德育”分,但若不是到了大二有8K的國家獎學金撐着,周肅正确實就輸給了劉迪明。
齊教授嘆了口氣說:“唉,學校這麽一搞,這些孩子都去搞關系了,誰還來專心搞學習?”
丁教授說:“社會的大趨勢,沒辦法。會搞關系和搞學習一樣,都是一種本事。每個人吃的飯都不一樣。”
齊教授突然說:“小周,你手上有傷,怎麽還剝蒜呢?”
聽了這話,丁嘉心中一驚,他的手受傷了,是在什麽時候呢?是上午擰不開瓶蓋,還是下午在坡前拽住他和車的時候?還是說,更早的時候就受傷了,他卻一直在忍着……而自己卻春風得意車輪疾,全然沒有發現他掌心的秘密。
周肅正若無其事地說:“不要緊。”
齊教授仔細查看了他的掌心,口吻十分心疼:“嗳喲,你這是先起了水泡,挑破之後又起的血泡。你看你掌心裏都淤血了,這麽久了還沒消散!學校真摳門,幹粗活要雇工人,怎麽都讓學生幹?”
孫吾孫以及人之孫,齊教授立即戴上老花鏡,拿來金屬棒針、消毒水和棉簽過來,針在燃氣竈上消過毒後,一個個将那些血泡挑破,又點了消毒水,裹上一沉薄薄的紗布。
客廳裏,陳雄和雲煙正在看球賽,周肅正也被喝彩聲吸引,走了過去。丁嘉将剝蒜後的手洗得幹幹淨淨,默默坐在了周肅正身邊,手伸出又縮回,縮回又伸出,做了好久的心理鬥争,才将周肅正的一只手抓了過來。
見周肅正看得十分沉迷,渾然不覺,丁嘉這才小心看着他的掌心,沒有包裹住紗布的地方,依然有些紫紅的淤血,丁嘉用四只手指拖住他的手掌,大拇指抵住他的掌心,小心替他揉着。丁嘉心想,一會兒還得換坐到沙發另一邊,才夠得着他另一只手。
也不知過了多久,丁嘉一擡頭,卻見周肅正正盯着他,目光幽暗,意義不明。也不知看了多久了。丁嘉臉上一紅,默默松開手,周肅正卻什麽也沒說,只是抽回了手去。恰在這時,廣告結束了,周肅正又看電視去了。
這個廣告時間,大概有三分鐘吧。一想到周肅正一聲不吭盯了自己三分鐘,丁嘉羞愧得恨不得鑽進地下去。這是在自己家,周肅正才沒好意思發作吧!唉,以後這種惹人讨厭的舉動,就不要再做了,哪怕是為了他好……
不過六個人,卻燒了二十個菜,雲煙口水直掉,虛情假意地說:“這麽多,怎麽能吃完啊!”
陳雄說:“能吃完,絕對能吃完!”
吃飯的時候,丁老爺子給四個人拿了啤酒,連丁嘉也捏着鼻子喝了一杯。丁老爺子問:“你怎麽突然想起學自行車來了?”
丁嘉立即站了起來說:“如果你和姥姥活到一百歲,我們每個星期見一面,就還能再見1440次,我每次回家騎自行車就能節省十分鐘,早十分鐘見到你們,你就能多賺到1440個十分鐘!”
這話一出,二老真是淚水漣漣,又是高興,又是難過,嘉嘉真是個好孩子。丁嘉卻不居功,指着陳雄說:“是他這麽跟我說的。”
丁教授含着淚要和陳雄握手,陳雄一臉緊張,羞愧的要命,趕緊站起來伸過手來,雙手握住。握手之後,陳雄又擦了一把汗,心想再不能對嘉嘉說這種話了,真是折煞他也……
二十盤菜中就有四個蛋類相關,鴨蛋炒韭黃,蒸雞蛋糕,煎荷包蛋,西紅柿炒雞蛋……
陳雄吃飯風卷殘雲,比秦始皇吃六國還迅速,看着年輕人這麽能吃,兩位做飯的老人家非常高興。雲煙食糧如貓,吃東西挑挑揀揀,但是今天他胃口很好,居然吃了兩碗。
周肅正吃相很斯文,丁嘉坐在他旁邊,給他夾了一塊炒鴨蛋。周肅正想起了一年前的那場飯,丁嘉也是這樣給劉迪明夾雞蛋的。
“咳!”雲煙掐着嗓子咳嗽了一聲,“嘉嘉你很偏心嘛!”
丁嘉立即幫他夾了一塊鴨蛋,又給陳雄夾了一塊,紅着臉說:“這菜就在你倆面前啊,我怕寝室長夾不到。”
周肅正忙說:“菜很多啊,我自己可以的。”
到最後,一桌菜吃得幹幹淨淨,四人吃得肚皮圓圓,天色已黑,周肅正和丁嘉很默契地誰都沒提今晚本該去上的邏輯課。
吃完飯後,雲煙和丁教授下了一盤象棋。齊教授讓他們四處轉轉,別拘束。
這套教工宿舍有些年頭了,四室兩廳,是早年學校分的房子,收拾得一塵不染。齊教授知道周肅正也是建築系的,就讓他去書房轉轉,裏面有資料也有一些筆記,看他能不能用得上,反正不指望嘉嘉能看懂了。
藏書雖豐富,但大多在圖書館都能借到,周肅正挑了兩本舊筆記,目光落在桌上的鏡框上,那是一張少女單人彩照,上年頭了,卻十分鮮亮。這女生穿着斜紋大格背帶裙,大約十八九歲,一頭長發,長得十分漂亮,一雙眼睛極大,隔着鏡頭也看到眉宇間的倔強。
周肅正沒有發問,齊教授卻輕輕說了一句:“這是嘉嘉的媽媽。”
言盡于此,周肅正的心情卻沉重如山,幾乎透不過氣來。
今天晚上丁嘉就不回寝室了,另外三人打道回府。臨行前,周肅正走進丁嘉的房間,沉默半天,才說:“我可能會搬出去住。”
丁嘉只覺得兩耳一轟隆,似乎打了個悶雷,半天讓他回不過神來:“為什麽?”
為什麽?
周肅正沒有回答他,三個人的身影消失在大自然的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