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刨除幾個班幹部,評分人員并非随機抽取,而是每個寝室各出一丁,像301寝室這種情況的,當然也得出一個人。
學委吳泾進了教室後,張望了一番,發現組織者是劉芷,問:“劉迪明他人呢?”
打分的一群人中,丁嘉到得最早,本以為再與劉迪明打照面會不自在,可劉迪明至始至終都未現身,他日理萬機,連臧夢都顧不上了,遑論這個小班級呢?
劉芷還未回答,吳泾就笑着說:“哎嘿,看來這次打分很嚴啊,劉迪明是怕得罪哪個教授,吃虧不讨好,所以幹脆就全權交給你了?”
劉芷一邊拆密封袋,一邊說:“他病了。”
吳泾像聽到一個驚天秘聞一樣,臉上露出誇張的驚愕:“啥,他病了?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那樣的人也會得病?他活一萬年我都信咧。”
吳泾口無遮攔,平常什麽都敢說,加之他與劉迪明不對付,這種時候更是逮着機會就踩兩腳。
劉芷不與他争辯,平靜地說:“真病了,前天考試的時候,他就有些不太對勁。”
沖劉芷這态度,吳泾啧啧了兩聲,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再沒再繼續這個話頭了。
丁嘉将這一幕全看在眼裏,他明白吳泾的那個咋舌的意思。
在大學裏,班幹部選舉向來不受外界幹預,十分民主。大一軍訓後的首次選舉,雖說有個做代理班主任的大三師姐坐鎮,但全程都公開透明,公正公平。而一般說來,除非班幹部嚴重違紀、有挂科現象,否則這一次選舉,就能四年管總。
然而,大二上學期,在所有應屆班幹都遵紀守法、并未挂科的情況下,03建築系開展了第二輪班幹競選,劉芷光榮落馬。
這場選舉幾乎就是為了劉迪明一人量身定制的,因為除了班長一職之外,其他職務皆無第二人參選,最後統計票數之後,并未當場公布結果,直到第二天,衆人才知道劉迪明成了新班長。
劉芷被撤換的原因,大家也并非不能理解。劉芷個性不羁,不服管束,常常為了本班的小利益,違逆系辦的意思,“沒有大局觀”。
系辦就在四樓,四樓的男廁排水系統曾經壞過一次,在修好之前,一個學生工作處的幹部(非本班輔導員)讓劉芷安排人手去定時人工沖水,維持洗手間整潔。
在小學的時候,這種為老師、為領導服務的差事大家都做過的,現在上大學了,也并非做不得。可劉芷一口拒絕,她說領導們尿急嗎,去三樓或者五樓上不行嗎,非得這麽侮辱一下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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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領導怒了,說勞動不分貴賤,你這是看不起掏糞工人時傳祥嗎,他可是周總理接見過的!
劉芷當場就笑了,說,這麽好的事兒您怎麽自己不幹呢,溫總理也等着接見您哪!
那領導沒想到劉芷是這樣一個刺頭,氣得發抖,說:“你、你這是一個學生應有的态度嗎?”
劉芷不和他笑了,也冷着臉說,我這輩子也第一回 見你這樣的老師,哦,不對,你又不教課,算什麽老師?讓學生去給你沖廁所,真想得出來哦!您出恭的時候,是不是還要旁邊站一個人遞衛生紙?
最後這位年輕的學生工作幹部被氣得臉色鐵青,渾身哆嗦,劉芷揚長而去。
班上同學聽了之後,覺得十分解恨,又覺得這位領導很可憐。03級建築系的固定教室是離這個廁所最近的,如果這事兒非得讓人去做,确實他們班最方便。
但劉芷就是這樣一個人,你敢故意踩她一腳,她就敢當胸捅你一刀。然而這個“故意”與否,很難鑒定,所以被誤傷的領導只能自認倒黴了。劉芷這樣做固然快意,可她也會自己的口舌之快付出了相應的代價。所以,第二年她就成了個副班長。大學生算是半個社會人了,得為自己的言行負責,大家都覺得她不成熟,很為她惋惜。
然而,成了副班長之後的劉芷,卻對劉迪明沒有一絲一毫的怨恨,也沒有自暴自棄,只是勤勤懇懇做着劉迪明的副手,協理班級事務。劉迪明做了院學生會主席後,班上的一些瑣事便全權交給劉芷負責,劉芷從未推脫。對上,她總是沒好臉色,但對本班同學的照顧,事無巨細,妥帖溫柔,像變了個人似的。這姑娘是吃軟不吃硬。
丁嘉突然精通了一門絕技——現在的他一眼就能看出來誰喜歡誰。吳泾那飽含無奈又憐愛的一眼,看得丁嘉心中一酸。
那些暧昧不明的,欲說還休的,突然之間他就懂了。
丁嘉看得出來,吳泾暗戀着劉芷,然而吳泾似乎覺得……劉芷喜歡劉迪明。因為除了這個可能,吳泾實在想不通,李代桃僵之後,為什麽劉芷還會處處維護劉迪明。
這讓吳泾十分傷感,卻又無可奈何。這樣的一個卑鄙小人,不值得劉芷去喜歡。
丁嘉很想去安慰一下吳泾,你嫉恨錯了對象。然而,丁嘉自己的境況并不比吳泾更好,他的胸腔裏也同樣被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所填滿。
眼下又到了畢業季,校內校外,離歌唱起,距離與寝室長分別還有三年,與雲煙、陳雄分開,只剩下兩年。時光如水,都從指縫中流走,掌心裏卻空空如也。丁嘉有一種強烈的預感,這幾年,是他一生之中最黃金的年華,最受神佛庇佑的年華,最能肆無忌憚的年華,倘若在這段歲月之中,他要是抓不住那些他想要的,那麽他将永遠失去追尋的權利。這個預感讓他十分惶恐。
此刻,丁嘉靜靜地潛伏在後排,坐在周肅正的位置上,看着從寝室長的視野裏看到的風景。黑板、投影儀、座背……這些熟悉的東西,被寝室長看過之後,再落入他的眼裏,就有些不一樣了。只是,任何風景,只能遠遠地看着,很寂寞啊。
丁嘉低頭看他的桌面,寝室長沒有亂寫亂畫的習慣,桌面幹淨如雪。桌膛裏有幾張A4的稿紙,丁嘉拿出來一看,上面是一些風景構圖,沒有美術功底的寝室長,速寫也蠻不錯的。這些都是廢稿,其中一張圖紙反面,畫滿了小小的豬頭。這似乎是從電視上學來的幼兒簡筆畫,一筆畫青蛙,一筆畫大象,滿滿一張紙的小豬頭,就像一個個湯圓,丁嘉感嘆,寝室長真厲害,畫的豬頭都要比別人圓。
從這裏還可以清楚地看到座位上自己的背影。丁嘉心中有些慚愧,自己打個哈欠,發個呆走個神,寝室長全都看得一清二楚。
該來的人都到齊了,劉芷掩上教室門,拿了張椅子抵在了門口,給衆人分發打分卡,開始了這次的評判。
丁嘉被叫過來和大家圍坐在了一起,一邊評分一邊小聲讨論。本學期需要被評估的老師有十二人,評估項目有四十多條,十分繁複,但并不耗時,從腦海中調出這個老師的印象不過是幾秒鐘的事。這種時候,大家秉持着“有恩報恩,有仇報仇”的心态打分,畢竟絕對客觀的評價,是永遠不存在的。
打完分之後,丁嘉幫忙唱票,吳泾負責記錄。統計在熱火朝天地進行之中,突然有人猛地推門,凳子在地上刮出刺耳的聲音,劉芷爆喝一聲:“他媽誰啊,怎麽不敲門?”
進來的不是一個兩個,而是一群人。來者也不是學生,而是系辦公室的輔導員和幾位領導,推門的正是去年被劉芷氣得口吐白沫的那一位。
真是前世的冤孽呀!丁嘉心想。
那領導被罵後十分難堪,輔導員打了個哈哈,說:“打擾同學們一下,就耽誤大家幾分鐘的時間,開個簡短的座談會。”
唱票暫停,不得不開這個破會,劉芷一臉不爽。
之前周肅正拿了國獎,有人舉報他自由散漫,脫離群衆,不關心集體。并将此事在校園網的bbs上匿名發布,搞得系辦十分被動。如今他們要選一批預備黨員,便要事先要做個民意調查。放從前,這種座談會是從未有過的,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
周肅正的名字赫然在列。丁嘉的心跳加快,他今天真是來對了!
說到對周肅正的看法,基于無冤無仇,衆人的評價相對客觀,卻都是一些模糊不清的印象——“不太了解”、“成績好”、“不愛說話”、“冷漠”、“與世無争”這種标簽。
丁嘉聽着,心頭有些淡淡的難過。近距離相處了兩年,他知道寝室長是個怎樣的人,但他卻無法向衆人解釋。
比起聽到的那些,人們更傾向于相信自己親眼看到的。
一個四十多歲的禿額領導說:“周肅正這個人,像個隐士,哪有一個學生該有的活力?上次評國獎,其他獲獎同學都十分激動,感謝老師,感謝同學,就他一臉冷淡,搞得這八千塊是我們欠他的一樣,好像給他發錢是對他人格的侮辱一樣!他不想要就早說啊,我們把錢發給更需要的同學!”
這話聽得丁嘉十分郁悶,得了國獎之後,寝室長明明心情就很好啊,那天晚上301寝室出去外面吃了一頓昂貴的自助餐,還去KTV唱了歌。誰和錢有仇啊!
這個領導說得有點過分,輔導員趕緊出來調和,說:“周肅正同學是有點不合群,但優點還是挺多的。現在我們來做個民主測評,大家覺得周同學适合入黨的,舉個手。”
所有人都齊刷刷舉起了手,那個領導哼了一聲,輔導員十分滿意,後來又叫了其他幾個人的名字,大家都一致舉了手。然後輔導員叫了一聲:吳泾。
一般說來,拿過一次國獎的人,得間隔一年。按照分數成績來看,大三就該輪上吳泾了。
吳泾慌慌張張站起來,滿臉通紅地鞠了一躬,一幹師生都莫名其妙。丁嘉心中竊笑,從剛才起,吳泾就一直盯着劉芷看,目不轉睛,眼神癡痛,雖然被人喊回了魂,卻已經呆傻了。
評價吳泾為人的時候,在場諸人都說了很多好話,但吳泾明顯沒往心中去,他只惦記着那一個人對他的評價。
劉芷說:“他成績挺好的,人也挺好。”
這就沒了?吳泾有些傻眼,又有些悵然。丁嘉心想,你想聽她說你點什麽呢?
如果有一天,自己也面臨某項審核,寝室長會如何評價他呢?
倘若寝室長也不痛不癢來一句“他人挺好的”,自己也會很心酸吧。
可他到底想聽寝室長如何作答呢?丁嘉自己也沒有答案。……要誇他,首先得有個優點吧,丁嘉心想,不挑食算不算?
送走這群老師之後,先前的統計繼續進行,為了防止再被打擾,劉芷關上門後,吳泾很在門口壓了三張桌子,劉芷都覺得有些誇張。
三分鐘之後,統計完畢,吳泾再哼哧哼哧将三張桌子搬回原地,搬來搬去,只維持了三分鐘,有些蠢。衆人都走了,吳泾也依依不舍離開了,教室裏就剩了丁嘉和劉芷兩個人。
丁嘉又詢問了臧夢的情況,劉芷說,她現在的情緒比較穩定,也辦理了退學手續。
退學?丁嘉一愣,不是說休學嗎?
劉芷嘆了口氣,說:“她不想再念了,我也勸不住。還是依她自己的來吧。”
看着劉芷整理原始打分卡,丁嘉問:“你不怨劉迪明搶了你班長的位置嗎?”
劉芷有些驚訝他的問題,繼而說:“他做的挺好的,我也求仁得仁。”
劉芷并不想通過做班長這件事來為自己謀取些什麽;既然劉迪明想要,又能做得比她好,那就讓他做好了。劉迪明能媚上,這是劉芷做不來的。而身為班長,這項技能又必不可少。
劉芷說:“上半學期,咱們教室的窗戶凍壞了,關不嚴實,我去系辦報修了好幾次,但一直沒人管。劉迪明當了班長之後,一上報,馬上就有人來修了。”
說到這裏,劉芷露出個自嘲的笑:“因為我,你們多吹了半個多學期的冷風。”
丁嘉還記得這件事,當時寝室長趴在桌上睡的時候,風吹着外套蓋不住人,還得用磚頭來壓袖子。
丁嘉說:“你膽子真大啊。”
劉芷笑着說:“無欲則剛嘛,我又不圖個什麽,幹嘛要像個孫子一樣被他們使喚來,使喚去。”
丁嘉心想,這也是你被換下來的原因啊。沒有欲望的人,不好被掌控。寝室長不被那個領導喜歡,就是因為被誤認為沒有“欲望”吧。
寝室長這個人有點奇怪,一件東西縱然是他再想要,從來不會去伸手。就表現的,他毫無興趣一樣。
劉芷又說:“有求皆苦。你一旦有所求,就會被對方吃準,到時候吃虧倒黴的還是你自己。”
丁嘉深有所感,當初就是求劉迪明幫寝室長消掉不良記錄,就稀裏糊塗答應了去見那個“男朋友”,結果差點害死了雲煙。而到最後,寝室長雖未用言語去責備他,但丁嘉卻沒有得到他一句的感謝,他只看到了寝室長犯愁的神色。
獎學金固然美妙,但在自由之間,寝室長自己做出了選擇。他早已放棄了那些德育分,可是丁嘉卻犧牲了自己,換取這份他不想要的東西強塞給他。丁嘉知道,他給了寝室長壓力。
己所欲者,亂施于人。總以為是為他好,其實卻令他很苦惱。
寝室長對他自己想要的東西,尚且是一份若即若離的态度;對那些他不想要的,怕是更加避之不及。自己卻還三番五次給他找麻煩。丁嘉深深覺得,從前的自己真是春天的兩只蟲,蠢蠢蠢蠢蠢……
就算成績不好,就算人很笨,許多樸素的道理還是該懂的。從前不懂,現在要學着去懂。
劉芷說:“我一會兒去看一下劉迪明,你和我一起去吧。”
丁嘉略一遲疑,卻還是答應了劉芷的請求。